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毛蜡湖》连载（11）
毛蜡湖
作者：泓汶
（11）
整个冬天老是刮风。风一刮起来，天空就变得混浊浊的，原野上，风刮起的黄土四处飞扬。还是不见下雪。地里的麦子都干巴巴的。
敏卓一边踏着自行车，一边朝着地里看。真该下场大雪了。
骑到柔子家门前，他下了自行车，把车子推进院里。柔子母亲从房子走出来：“你才来？”她的黑眼睛温和地对他微笑。
敏卓跟她进里边房子去。柔子父亲靠着墙，蹲在炕上抽旱烟。他的两只脚用被子围着，一边吸旱烟，一边咳嗽。喉咙里的痰不断丝丝响，像漏气的风箱。
“这个冬天，你再没出去？”敏卓在炕边坐下，摘下手套，问柔子父亲。
“没有，”柔子父亲闷闷地说。
“还说冬天，天气暖和，他都不出去，这时就更不出去了，”柔子母亲凄然地笑着说，“一到冬天，他就下不了炕，从明到黑咳嗽，气短。”
“你该弄点药吃一下，”敏卓说。
“不顶用，”柔子父亲说，“啥药都吃了，不顶用。”
“你既然咳嗽，就不要再吸烟了。”
“你把他能劝下吗？他是饭馍不吃能行，不吸烟可不行，”柔子母亲说，又凄凉地笑笑。
就这么坐着等死，敏卓想，默默地看这个男人。什么也不干，就干坐在这土炕上吸烟，咳嗽，想他的大桐树和四页瓦。真是等死。
“柔子呢？”
柔子母亲看看男人，眼神忽然变得惊惶起来。
“她到广东打工去了，”柔子父亲说，把烟锅在炕边磕烟灰。
柔子母亲吁了一口气说，柔子去广东快三个月了。她跟村上几个女孩一起去的，在东莞的一家玩具厂打工。
她大约觉得，文学和理发的路都走不通，才决定去广东打工，敏卓想。说不定她在心里怨你呢。
“我说不想让她去，可是我挡不住，她爸也挡不住，”柔子母亲说，眼里涌出泪花。
“让她出去闯一闯，也好，”敏卓说，“也许她能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我不想让她走，”柔子母亲擦眼泪：“十九岁的女子了，跑这么远，我心里缩成一疙瘩，老是担惊受怕的……晚上，我睡不着，心口疼，夜夜都流眼泪……”说着，她的眼睛又红起来，“我都不敢让村里人知道。让他们知道了，不知道背后又嚼啥舌头……”
“有他们放的啥屁呢？”柔子父亲突然面皮通红，满脸怒容，对女人大声吼起来：“又不是她一个人去的！”
柔子母亲擦眼泪，说男人：“你光能对我吼，光能对我发脾气。除过这，你再有啥本事呢？”
柔子父亲不吭声了。他扭过脸去吸烟，咳嗽，把痰射到地上去。他的脸黄得象土墙，露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和颓丧。
“你放心，”敏卓对柔子母亲说，“柔子大了，她会照看好自己的。”
“天天夜里，我老是睡不着，做不好的睡梦……”柔子母亲说，眼泪又流下来。“柔子去了一个月，我心里老是挽着一块疙瘩。白天也怕出去见人，怕人家问起柔子。我见了别人，就远远躲开去……”
“你不要这么想，”敏卓说，“孩子出去打工，这没啥不光彩的。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想叫她回来，就给她去了信。可是她说她不想回来，”柔子母亲又说。
“那儿也许能挣些钱。”
“也挣不多，”柔子父亲说。“人家哄这些女娃呢，净剥削这些女娃呢。”
“她在家里总是呆不住，”柔子母亲说。现在，她的情绪平静一些了。“她说，她在这家里一天都不想呆下去。说她呆在这屋里，就像活人睡在坟墓里一样——这就是柔子说的话。”
敏卓点着了一根烟抽。他想起了柔子的那篇小说。
……这个家一直笼罩着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空气。虹想。这空气是从厦屋顶上熏黑的椽子上发出来的，是从炕门和烟囱里发出来的，从雨水淋黑的柴堆里发出来的，从那株大桐树的根部发出来的……这股年深日久的沉闷浊气，弥散在屋子里，阴郁滞重，死气沉沉，像阴雨天发霉的湿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奇怪的是，这个屋子里的人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空气……尤其是母亲。虹想，如果有一天突然刮来一阵热风，把这种混浊沉闷的湿气一下子扫光吹散，母亲和家里人说不定倒会受不了……
“我还得到镇上去，”敏卓说，站起来。
“又是检查文化站么？”柔子父亲问。
敏卓说是的。
“你来了就不停，”柔于的母亲抱怨说。
柔子父亲和母亲送敏卓出来。敏卓朝他们挥挥手，就骑上了车子。
冷风呜呜地吹着。敏卓用红围巾捂住脸。他看见天空一片灰黄。原野空荡荡的，他心里也是空荡荡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空寂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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