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走 访》(短篇小说)作者 陈德胜

走 访

作者 陈德胜

春节前,我接到了团里安排的任务,委派我代表党委走访慰问老干部遗属。这是我任副主任后首次走访。因为对走访对象都不太熟悉,我特意向干部股要了一份走访名单了解情况。
走访名单罗列了五六个老干部遗属,还专门标注了逝世干部基本情况。他们当中有威震敌胆、战功显赫的功臣,有兢兢业业为团队建设做出突出贡献的原任团领导,有国防施工中不幸因公牺牲的同志,还有曾经浴血边疆保家卫国牺牲的年轻干部。
浏览走访名单时,我看到了遗属王桂珍的有关情况。
王桂珍:我团原机枪连副指导员赵本章的遗属。赵本章于1962年10月参加对印自卫反击战不幸牺牲。
我不由地一怔:纵观团队的历史,还没有参加过对印自卫反击战的记录。赵本章怎么会牺牲在那场战役中呢?仅凭几句简单地介绍很难了解重要情况,看来疑问只有见到王桂珍老人才能真相大白了。
经过多年部队精简整编,团队早不是建国伊始的老部队了。老部队大本营在距离团队一百公里的市区,还需要坐车走上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走之前,王政委特意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见了王政委,他首先向我询问了慰问品携带情况,我一一向他进行了汇报。他听后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沉稳了一下说:“慰问品只是我们点到为止的一点心意,还不清老干部曾经对我团做出的突出贡献。前些天,烈士遗属王桂珍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们团专门为她解决一下取暖费问题。你去了之后好好询问一下,看看具体有什么实际困难记下来,回头向我汇报。”
我点了点头,“好,政委请你放心,我一定做到!”
“老干部嘛,曾经是我们部队宝贵的财富。当年保家卫国命都没了,遗属这点儿困难算什么呢?有困难找组织。既然人家提出来了,我们要千方百计地为她解决好。”王政委语重心长地说。
“是。团队就是她们的家,解决好她们的问题就是解决团队的问题。”我附和道。
王政委会意地笑了笑,“说得不错嘛,你这刚当副主任就进入情况啦。”
我红着脸不知所措。
王政委问:“这次谁和你一同去城里慰问?”
“报道组张干事。”我说。
“好,你用心了,人选的不错,好好地留一些音像资料。这段时间我们正好完善团史馆资料,将来赵本章作为一个英烈代表做一个专栏。”王政委无意间给我安排了一个任务。
“请政委放心!”我敬了一个军礼走出办公室后,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看来,赵本章烈士的情况将作为一个重点对象详细了解了。
出发前,我向张干事交代了有关拍摄影像资料的事情。他特意带上了手持录像机、录音笔等设备。准备完毕后,我们带上团党委的嘱托,一同坐车出发了。
一路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脑子里臆想着对印自卫反击战的战争场景。炮火纷飞,枪林弹雨,我军以横扫千军万马之势赢得了战争的全胜。虽然这场战争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但是作为我军首次高寒、高海拔的自卫战役,早已彪炳史册。资料上记载,我军伤亡仅722人,而赵本章却是其中的一位。那是怎样的牺牲呢?我的心里不断画着问号。
因为要了解详尽的情况,王桂珍老人安排到最后一家走访。走进集团军干休所家属院王桂珍家,我轻轻地按了几下门铃。
“谁呀?”我们听到了一声老妪的询问。
“我们是老部队的,过年了特意来慰问一下您!”我答道。
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朴素的老人站在了我们面前。她满头的银发,瘦小的身材,一脸的皱纹写满沧桑。
“外面冷,快请进,快请进!”老人操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兴奋地说,“早就听说你们要过来,今天总算来了。”
我们提着慰问品走进室内。老人赶紧忙着倒茶端水,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相互寒暄了几句,互致了新春的问候。相互坐到了对面,张干事慌忙拿起了录像机对准了老人。王桂珍不免紧张起来,“你们这是干啥?来就来吧,怎么还拿着个机子啊?”
我笑着解释说:“您爱人以前是咱们团的大英雄,这回团里扩建团史馆,我们要好好地准备一些他的资料充实一下。”
王桂珍一怔,脸色沉了下去,“嗐,这都是哪个年代的事情了,还提这个干什么?”说着,她的脸上现出了伤感。
我知道勾起了她对悲伤往事的回忆,忙解释说:“哪个年代也都崇尚英雄啊,赵本章为国家、为人民献出了生命,又是我们团出的英雄,我们就应该好好地纪念他。”
王桂珍坐着回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张放大青年军人老照片,嘴里喃喃自语:“老赵啊,你好好看看吧,老部队的领导们没忘记咱们,来看咱们来了。马上过年了,你又长了一岁,78了。”说完,她用袖子拭去眼中的泪水。
我的鼻子也酸酸的,张干事轻轻地抽泣了一下。
“老人家,您先平复一下心情。”我安慰她说。
王桂珍止住泪水,对我们说:“墙上挂的是我老头子的遗像,从他走了之后就一直挂着。前几年干休所给我换了这处新房子,儿子们专门给我放大了遗像。五十多年,我一直守着老赵没再嫁,老赵就是我的精神依靠。”
“现在儿子们还来看您吗?过年在一起过吗?”我问。
“除了大儿子退休了,剩下的两个儿子都在部队任职,平时工作忙,很少来。过年我给他们下死命令了,都来我这过。”王桂珍说。
“老人家,说一下你爱人的情况吧。我们都想知道,完善一下资料。”张干事迫不及待地说。
“哎,俺们家老赵啊,就是个实诚人。要不他怎么也不会死在西藏!”王桂珍叹了一口气。
“……”
王桂珍面色沉重,接着说:“五十年前,俺家老赵还是你们团一个连的副指导员。都说副官副官,吃饱了溜圈。连队有个什么事都找连长、指导员,怎么也轮不上副官的事儿。可那个年代,哪个干部觉悟不高啊?俺家老赵只要是连队安排的事,啥事都做得地地道道,就怕工作干不好……”
我们仔细聆听着王桂珍讲的往事。
“……我们结婚早啊,生老大、老二的时候,老赵当排长,工作老是一个劲儿地忙。生老三的时候,好不容易盼着他当上副指导员了。谁知他还是工作忙,带孩子的事情都我一个人扛着。连长、指导员也对老赵的工作是认可的。——看上他老实了,什么工作都让他干,加班干什么的都是常有的事。
“62年中印边境吃紧,前线部队来师里挑选几个干部支援前线,咱们团分了一个指标。军里分管挑选的郑参谋来到团里,说是要挑一个专门到前线当指导员的干部。老赵表现好啊,从营到团一致推荐他去。我知道,上前线打仗要找思想又红又专的。老赵啥工作都干得这么优秀,肯定团里相中他。”
老人舒缓了一口气。我问道:“团里没推荐别人吗?”
老人苦笑了一下,“也推荐了,每个营一个人,结果这几个人谁也没有老赵优秀。郑参谋面试时,恰好也看上俺家老赵了。他找到团长、政委说:‘非赵本章不要!’你说这事儿闹得?好像老天爷都不放过老赵!”
“赵本章同意去吗?”张干事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
“那是打仗,不去行吗?老赵的思想那么好,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就只样,老赵经过团师军的层层推荐,上了西藏前线。”
“据我所知,当时军里也没有去几个。”我插话说。
“嘿嘿,”王桂珍冷笑了两声,“老赵要是搁到现在抓彩票也是头奖。”
“他去西藏担任了什么职务?”我问。
“指导员。上了前线就转正了。你们想啊,那时前线那么吃紧,干部都充实到一线部队去了。”
“他很快去前线打仗了吗?”张干事问。
“那当然,打仗才打了那么几天,前线干部哪个能不上战场呢?只是……俺家老赵不应该去了没几天就牺牲了,他……他死就死在……做人太实诚了……”说着,王桂珍止不住落泪。
“老人家节哀。”我劝道。
“……那天打仗打得不错,我军消灭了一个排的印军。老赵带着通信员撤出战场的的时候,因为山路不好走,大部队走散了不少。等到了安全的地方,老赵发现一直跟着他的通信员不见了。他就又原路返回去找通信员了,谁知中了敌人的埋伏……哎,就这样扔下了我们孤儿寡母就走了,呜……”
我们看着泣不成声的王桂珍,心里异常沉重,萦绕于内心中的疑问瞬间都消融了不少。英雄啊英雄,有时并不是牺牲在奋勇杀敌的战场,而为了救战友付出生命的代价亦可歌可泣,感动后人,能说赵本章不是英雄吗?
“听说现在赵本章的墓在军烈士陵园,是衣冠冢吗?”我们静静地等王桂珍痛哭完,我问道。
“啥是衣冠冢?”王桂珍不解地问。
“哦,”张干事解释说,“就是坟里埋得不是尸骨,用衣服来代替的。”
王桂珍摇了摇头,“不,就是老赵的尸骨。”
“那为何他的尸骨没有埋在西藏呢?”我和张干事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说起这个话就长了,”老人理了理白发说,“家里人得到了老赵牺牲的消息后,他爷爷哭得差点没有背过气去。我也整日以泪洗面。老赵啊,要不是你做人这么实诚,为人这么热心,你怎么会走得这么早呢?你走时才27啊,就这么狠心就走了呢?你这么一走就完了,扔下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怎么办?!……
“在我们老家有个习俗,在外地死去的男人无论多远都要回家安葬。不然坟地里的老祖宗也不放心。老赵在家里就这么一个男丁,他爷爷放不下心。上了年岁,他爷爷去不了西藏了,就把这件事交给他二爷去办,嘱咐他二爷一定要把孩子他爹的尸骨从西藏运回来,要不他爷爷死不瞑目啊。”
“可是在那个年代,这件事不是轻易能做成的事情啊!”我慨叹道。
“是啊,他二爷受得这个罪啊,就甭提了!仗着他身强力壮,带着县里开的证明,拿着亲戚们东拼西凑的钱,一个人去西藏了……”
“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张干事叹道。
“谁都知道去西藏难啊,可凭着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凭着他对侄子的喜爱,他二爷愣是没发怵。一路上,见车搭车,不能行车的地方就走着去,整整半个多月啊!——天冷缺氧,那是多难的路啊!他二爷硬是赶到了边境的烈士陵园。……”
“陵园管理人员不会轻易同意运走尸骨吧?”我问。
“那是。他二爷拿出了县里开的证明信,向管理人员说明了情况。起初人家不同意,可是他二爷软磨硬泡了好几天,才打动了人家。”
“这么远,尸骨怎么运回?”我简直不相信一个天方夜谭似的神话。
“这个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西藏的部队当然使了不少劲儿,尸骨被挖出后重新装点入殓,靠军车一段一段地运。出了西藏之后,又动用了地方车辆。地方拥军热情很高,一听他二爷说是运送前线牺牲的解放军尸骨,二话没说加入了运输队伍。就这样,又用了大半个月,他二爷硬是把不能做成的事情做成了。老赵的尸首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家乡……”老人激动地闪烁着泪光。
我们的眼中噙着泪水,回味着一个感人而又富有传奇的故事。
“叶落归根啊!县里专门安排民政部门为老赵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花圈摆满了灵堂,还拉上了长长的黑条幅。参加追悼会的人山人海,队伍排了二里多地。当年的李县长特意去致了悼词,说老赵是最可爱的人,是建国后县里牺牲的为数不多的烈士。老赵要是在天之灵有知,他一定会欣慰的。县里还给了我们一笔慰问金,在那个年代足够我们一家人生活好几年的。”
“那后来赵本章葬到了老家?”张干事问。
“是啊,葬到了县里的烈士陵园。后来,军里统一建烈士陵园,老赵的尸骨又迁到了新陵园。”
荡气回肠的故事似乎讲完了,我们仍然沉浸在无尽的感动中。我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肃然起敬地凝望着墙上赵本章的遗像。遗像上的烈士气宇轩昂,浓眉大眼,目光中带着一份执着的坚韧。张干事也站了起来,我们举起手来向烈士敬上了重重的一个军礼。
“感谢您讲述了赵本章的英雄事迹,回去之后我们一定整理成文字材料,好好地向全团官兵宣传英雄,利用建团日掀起学习英雄的热潮。”张干事认真地说。
“没啥,没啥,谢谢你们还惦记着我。哦……哦……”王桂珍迟疑地看着我们,期期艾艾了半天说,“前些天我向团里反映取暖费的事情,不知现在解决得怎么样了?”
“这事我们政委还专门让我这次来问明情况呢。”我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是老人提出来,我差点疏忽了。
“没事,就几千块钱。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没有麻烦过老部队。”
“您老列个明细,回部队我向团里汇报。”我说。
“好好,还是老部队的人暖心啊!回头弄好我让大儿子去一下老部队。”老人欣慰地说。
我想起团史馆扩建的事情,忙问:“您老有什么赵本章的遗物或者照片、证章证书吗?我们团史馆需要。”
老人思考了一下,“有啊,你们来一下。”
她带着我们走进里屋,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老式梳妆盒。打开梳妆盒,一张照片和一些污迹斑斑的证章、证书呈现我们面前。
她取出了证书和照片说:“这些都是我保存了五十多年的老物件,有些都是老赵用命换来的,平时从来不轻易给外人看。既然你老部队需要,那就无偿捐给你们吧。”
我从她颤抖的手中接过照片、证章、证书,认真看了一下,有赵本章在部队立的三等功证章证书,还有烈士证等。我抚摸着证章证书,心里百感交集:“这些物品太宝贵了,现在可以称作文物了。”
“老赵生前最爱他的老部队,临去西藏之前还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说:虽然他去边疆了,但是他的心还在老部队,是老部队的培养让他从一个战士变成了干部。这些老物件放在老部队是最好的去处。有他的东西在,他的魂灵一定会回老部队看看的,他的在天之灵就不孤单了。”老人动情地说。
我拿起黑白老照片看了看,不由地心痛不已。那是一张县里为赵本章开追悼会的老照片,花环锦簇,挽联低垂,棺材摆在了正中。正上方条幅上写着“河北省交河县赵本章烈士公祭大会”。照片的正中央一个披麻带孝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挽着两个幼子。毋庸置疑,这正是当年王桂珍母子四人。烈士已变成了天上一颗璀璨的星星,而烈士一直牵挂的亲人只能以这张照片留下了五十多年来寄托无尽的思念。
“我代表团领导向您表示感谢。这些珍贵的物品,我们一定好好地陈列在团史馆,让一代又一代官兵瞻仰遗物,缅怀先烈,不断把先烈的遗志传承下去。”我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激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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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德胜,天津静海人,本科学历,长期供职于武警部队,曾历任部队排长、指导员、政治机关组织股长、副主任。年少时喜欢写作,坚持日常练笔。机关任职期间,多次参与单位大型活动材料撰写。先后在各类网络、报刊、杂志、征文活动发表小说、散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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