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宝见闻录——清末洋人在中国所见之银锭制程
译者:古代生银与宝银的铸造说明,可见诸明人宋应星《天工开物》五金篇,至于清末沿海商埠以英美进口大银条改铸元宝之方法,杨荫溥《上海金融组织概要》中,亦有叙述,前者系指云南,后者乃以上海银炉为例,另《中国历史银锭》一书也有相当详细的解说,但三者均为概略性记载。
在大英博物馆1992年出版的《大英博物馆所藏中国元宝目录》内,摘录了两篇洋人描述晚清广州粤海关砝码锭及四川圆锭在成都铸造的过程,另有两张摄于民初上海银炉、为目前仅知的银炉实景图片。前项系同治五年(1866年),因香港造币厂成立后银元没有销路,港府想要把产品卖到中国,因此提出请求要为中国制造钱币,此提议被清廷回绝,但同意香港造币厂制造的银元可以在中国内陆比照西班牙银元作缴纳税款之用,此即当时双方对香港所制银元进行化验所记。后因实际使用数量太少于事无补,英方再多次送样未果,香港造币厂终遭裁撤。四川铸锭过程,乃光绪末年英国驻成都总领事在当地所见。因属少有之第一手现场报导资料,今特将其全文译出,以飨同好;原文仅分两、三段,故中文段落及注解系译者所为。文后附该书编辑之分析研究,亦整理选出部分以供参考。
银锭制作之方式之一 广东˙广州˙粤海关方锭
1866年
J. Percy
“吾乃受担任香港造币厂化验师之友人图基(C. Tookey) ①先生帮助下,记述他在广州所见:陶土容器顶端直径约十二吋、底部直径约九吋、内深约五吋,其内部抹有黏土,中间留约圆径五吋之凹槽,向上开展形状有如漏斗。施工前底部填充石灰,略微压紧,石灰面离顶部约一吋。然后在石灰面放置纸数张,将一百枚香港造币厂所制银元排成两迭放在纸上,旁边有等重之铅。另有一黏土烧成厚度约半吋之圆筒,直径约十一吋、高约三吋半,放在陶土容器顶部,其上再加一类似圆筒。上方之圆筒底部有一缺口,由此连接一根以黏土烧成之直管至风箱,此直管位于圆筒之端为封闭,下方开有一孔,如此可将空气直接往下吹向熔化之金属。
使用之燃料为木炭,点燃的木炭被丢入混合着银元和铅的炉中;当银与铅完全融化时,立即将炭自银汁表面吹去并予以耙开;然后置放长条木炭于吹管侧。接着进行吹灰提炼法(cupellation),此时操作鼓风的力道较熔解时弱;当工匠认为银液所呈现之状况可以后,将炭火全部移开,并洒水使其凝固。这块粗炼成的银饼就被取出放在地上敲打,以分离黏附的残渣。精炼在另一个前后有斜坡的开放式炉灶进行。一只泥制坩埚放在炉上逐渐加热,同时把先前炼制的银饼置于火炭上,稍后再放入坩埚。
当银饼熔化后,助手将小块硝石(按:硝酸钾)逐渐洒入,这时把坩埚稍向前倾以便观察银液之变化。过程中产生的残渣,则倒入一已加热之厚铁盘,再弃置于旁边的容器中。当银汁纯度提高后,工匠用只已烧红的小坩埚取出少许银汁,将其注入铁模内;由冷却过程中的银液表面,来观察其成色;如果看到表面中央有任何结晶物体,就丢回坩埚中添加硝石重炼。此过程反复至银块表面呈现光滑为止。这时才将全部银汁铸成银锭,每块重十一英两(按:即普通的十两锭,约合344克),为中国官方采用之海关税银。
图基先生从所制成的七只银锭中抽两件分析,其成色为九八六。以这种方式提制出的银条,是无法被欧美等地区银货商接受的。他说:‘严格来讲,这是个精炼程序,但由于操作者完全以银表面状态做准,忽视成品在最终时仍留有杂物,故其之特质为‘不确定’。’
现在或许要问,铅在吹灰提炼法中的作用与此地工匠如何仅由银表面呈现状态来鉴定成色?在中国人的方式,硝石是强力氧化剂;在其他方式是利用大气中的氧。我的判断,硝石的作用在银融化时作用较铅为佳,----中国人在远古时代已具有高明的冶金工艺,更特别的是长久以来有处理银之经验,对我而言,有技巧的中国银匠,是极可能提炼出成色精准的银锭。但中国人在理财方面以精明著称,换句难听话来说,某些银铺心存侥幸,认为被识破及惩治的机会很小,为牟取不当利益,会以成色较低的银两来哄骗知识较差的同胞。
言归正传,中国人验白银成色的方法,是方便即使对冶金术一窍不通者也不会质疑的(按:即洋人鉴定成色,要由精通冶金学的专业分析师化验,而老中是根据经验及公认标准批色)。据图基先生看法,熔解银元与铅的时间太长温度也太高;在第二阶段时,熏烟极大;过程中消耗了若干银料。事实上中国人的确允许发生损耗,但图氏认为其估量过低。他们未将所用铅中之含银量计入;官方并无提及铅之含银量,而由同批铅材予以分析,等重铅其含银量不及0.1克,对结果没有影响。
一百枚香港银元重86.65英两(2,695克,按:含银2,425克) ,换算折合中国银两单位七十一两九钱二厘(2,702克)。由本次试验所铸成之海关税银重六十四两三钱三厘(2,417克);经提炼过程随铅而蒸发之银为四钱(15克),所以按中式算法,2,417+15=2,432,2,432x1000/2,702=900/1000,即香港银元成色千分之九百。但中国所通用之银两,虽号称纯银,其成份为九八六,六十四两三钱三厘含银实重2,383克,加上耗损四钱(15克)为2,398克;故事实上有27克损失未被计算。
另方面要声明的是,上述在广州进行的试验,乃是为消除中国人对香港银元之排斥所做的尝试;由于他们同意接受以银元支付关税而有圆满的结果。然图基先生表达其意见,认为此非正规炼制法会有这成绩纯属意外。”
银锭制作之方式之二 四川·成都·圆锭
1904年
A. Hosie②
“在四川,大多数白银都是十两圆状锭或鞋形锭,而在成都,日常铸造银锭也不是小行业。钱铺白天用铜钱换取银两,晚间将其与碎银送到炉房熔化改铸新宝。我认为这些金银业者是陜西人。(按:原文Shensi,疑为山西Shansi之误)
我曾于晚间参观一家炉房,以下的叙述未必乏味:这是个紧邻条大街的小店,在靠后墙处有一用手前后推动来操作的风箱,与一座较其高约一至二英呎的砖砌炉床连接。在中间及两旁有砖造的置物抬,堆放银匠所用工具与需要之料材。中间有一条状长抬摆着各式各样的钳夹、尾端折弯的铁条、齿状的褉子;边上有木箱,内堆放松脂、铅片、砷粉、硝石、硼砂等物料。炉床上放了几个圆锥形小坩锅,与炼黄金用的半圆形不同,其圆锥形顶端有凸起。
当我进入这家小铺时,炉内的炭火已点燃,有个学徒很快地把炉火烧得通红。银匠随即用手拿起坩埚,检视后将其尖端朝下放在火旁,再用钳子夹两块烧红的热炭摆入坩埚内。几分钟后未发现异样,即把其放到炭火中央,加进一块红炭。当一切似乎都顺利时,工匠将坩埚移走,把炭火中间耙开,把坩埚面朝下埋入热炭中,然后再将炽炭堆回其上。这时以风箱用力鼓风,直到坩埚被烧得火红,银匠用钳夹起坩埚仔细检查,发现有条微小裂纹,即将其舍弃,另取一只重复上述程序。第二只锅经确定没有问题后,先洒上少许硝石,再把事先已秤妥的十两碎银倒入,我注意到内有一只陜西小锭,坩锅立即放回炉中,当师傅在四周添加木炭时,学徒则卖力地鼓动风箱。
在碎银熔化时,工匠用小铲将少许硝石投入坩埚里,接着丢进一、两条铅片。他由银液表面状态注意到其内含有杂质,于是再丢入几条铅片。之后加添些硝石,硝石使杂质释放并浮起到银液表面。这时洒上砷粉,使杂质流至坩埚边缘。工匠把折弯的铁条的尾端插入坩埚内,杂质即附着其上,当铁条尾端变红热时将其拔出,再以另根铁条刮除。这个动作重复多次,由于杂质中仍含有微量之银,这些都成了工匠的外快。
最后是把相当数量的硼砂洒在银液上,它会逐渐流向坩埚边缘,然后以弯曲的铁条去除。在此同时,一只铁制模型被从砂桶中取出放在火边加热,再浸入冷水后摆在砂上。这时用钳夹起坩埚小心地将银液注入模型,在银汁还来不及凝结前,即用坩埚底轻压表面,这项动作造成银液挤向周围而使边缘扬起,在就要固化时才把坩埚举起,此时锅底还沾了一点点银,形成这类银锭表面中央常见的凸点。工匠用铁锤敲打模型使银锭松脱,并立即钳起放置铁砧上。银匠把刻有他姓名或铺号的铁戳放在锭面,用力敲打几下,银锭就摆在旁边冷却。松脂并未使用,据解释,只有在银块含锡时才用得着。如果银的成份好,仅须要少量硝石及砷粉,若杂质较多,添加量就得增加,而且要用到硼砂。
我在不足一个小时内,看到他们铸成四件银锭,末两件未加硼砂,但从头到尾都有使用硝石及砷粉。工资是每件四十文。有点我没有提到的是,在炉火烧得最旺时,开口处放了张方格铁丝网,用来防止火花飞溅。”
大英博物馆对所藏银锭所作研究之一
模型
CRIBB, Joe: A Catalogue of Sycee in the British Museum, London, 1992
在以上两则例证中,皆使用铁制模型,两者造型不同极易区别。四川模型为圆底椭圆形,制成银锭如盆地状。广东模型为长方形,底部圆而两侧有弧度,其制成的银锭为圆底、两侧呈现凹面。
由审视馆藏实物底部可知,虽然各地使用不同形式的模具,大多数显然是铁制成的。据记录,形状主要以圆形、椭圆形(按:马蹄形)与长方形,圆底和平底均有。椭圆形与长方形者通常两侧呈束腰状。
银锭底面光滑的原因,是因为使用铁模的缘故,几乎都布满小孔,可能是浇铸前模型用水浸后残留底部的水份在注入银汁时蒸发所造成(如上文所述)。这显然是有意的,藉以观察其所铸银锭是否为实心。有些也可能是金属中溶解出的气体所致。偶而可见在验色时凿之深洞,或许是该件银锭被怀疑动过手脚。
大英博物馆对所藏银锭所作研究之二
银锭成形技巧
银锭在铸造时有五种不同的完成方法,每一种都是设计来让看色者查验其纯度。若成份低于公众认定标准,皆无法呈现出效果。图基先生描述广州的那位银匠先试制样品,待达到其所要纯度后才倾注入模。
1.银液在注满模后成形。金属面光滑平整,表面张力的效果使银锭边缘呈圆角,冷却收缩使锭面中央略呈凹陷(按:砝码锭)。这是在广州观察到的方式。
2.类似上述方式,有种铸于江苏省的小银锭(按:江苏五两小锭)。为趁金属在凝固时用前插入异物再拔起,造成中心有一如乳头状凸点。
3.当金属在凝结时以物体施压,将银挤向模型形成边缘凸起,在该物体移开后中心留下乳头状凸点,但其他表面平滑。这是在成都所用方法,如报导所述。(按:四川圆锭)
4.模型在注入银液之际,将其前后摇动或作圆形晃动,使铸件两端或侧面凸起。当银锭外部凝固后模型平置或斜放((按:如大翅宝银),液态表面张力使其略带弧形,通常仅出现在单边。某些情况下,会有因冷却收缩之故使锭面中央略呈凹陷。这方式铸成者常见其锭面有同心圆式纹路,据说这是在表面凝结时轻敲模型所造成的(Giles氏1878年之报导)。
5.与前者类似,惟当银锭外部凝固后,用物体在表面施压,导致银液挤向已成形之凸起外缘,并凝结于其内侧。物体移开后留下平滑之表面,偶而会略呈凹陷(按:如上海夷场新元宝)。
由2及3两种铸法所造成乳头状凸起,可见于四川圆锭,在第一篇叙述中,作者有过解说:“在银汁还来不及凝结前,即用坩锅底轻压表面,….形成这类银锭表面中央常见的凸点。”。然而,有些银锭面凸起并非因此造成,如部份浙江圆锭之螺旋式,应为在随后或固化时成形的③。
依据博物馆实验室的分析,银锭纯度够高才能产生凸点,凝结时间也较短,将坩锅摆在锭面上可避免急冷(譬如在寒冬浇铸时)。有些银锭在银汁注入模后只将坩埚接触液面而已,其边缘即无凸起。亦见底部有凸出之不规则线条,应该是模型有裂隙;但也可能是表皮急速冷却形成的金属薄膜,而表层收缩及其上银汁的压力,使薄膜破裂渗出造成。许多银锭面上有很深的戳记,毫无疑问是纯银柔软且趁热时所为。
经抽取六十件银锭检测,大部份成色在九八五至九九五之间。云南马鞍银除外,约在九六O至九七五左右,有一例仅九三二。杂质成份以铜为主,偶而会找到金及铅,通常难以测出,有些含金0.35%,但无特定对象,其来源可能是原矿开采即有,或熔自有鎏金之旧银饰。含铅量均低,只有云南马鞍银稍高,约0.1~0.4%间。
[注 释]
①Charles Tookey在香港造币厂关闭后于1870-1873年间受聘于日本大阪造币局。原文载Percy, John:“Metallurgy, Gold and Silver,” Part I, London, 1880。
②Alexander Hosie (1853-1925),英国人,汉名谢立山,1876年来华任译员,1881年任英国驻重庆领事,1902年4月成都成立总领事馆时为首任总领事,1909-1912年任驻天津总领事。原文载 “Parliamentary Papers, China no. 5:Report by Consul General Hosie of the Province of Ssuchiuen” London, 1904。
③据《中国历史银锭》书内容记述,白银在熔化时,自大气中吸入其体积二十一倍之氧气,在冷却凝结时,氧气在银中的熔解度降至一倍,因此在固化过程中,原吸入之氧气会大量逸出,有时产生喷溅现象,外表形成疙瘩影响美观。为克服此现象需施以工艺夺氧,其中方法之一便是插入冬瓜木棍,在适当时机抽出。生银浇铸时不考虑外观,故会有此种行话称为“狮子头”的特征,与乳头状凸点不同。
附图:
上海炉房相片,原刊载于英国怀特氏1920年出版书本上。在照片中央矮凳上,可见已铸妥之元宝两件,凳腿前地面亦有元宝两件及铸宝用模型两只,其一已自模型中脱落。右侧之工匠,以左手持钳夹住银锭,右手正在敲打戳印。图中之银锭应为上海二七宝。(WHITE, Benjamin. Silver: Its History and Romance. London, 1920 )
另一上海炉房相片,应与前图在同一时期所摄,但刊于怀特氏1934年出版之其他书中。此图中工作台面已有铸妥元宝多件,而工匠用左手持钳夹住模型,右手以持钳夹坩锅在浇注银汁,倾注时模型为斜放。(WHITE, Benjamin. The Romance of Currency. England, 1934 )
上海渣打银行鉴定人正在批色秤重,完成后每六十件装一木箱。箱上有银行名英文缩写(CBI—Chartered Bank of India, Australia and China)。刊怀氏1920年书。验色完成后启运之木箱,每箱重约110公斤。
本文所叙述即与此形状相同之十两砝码锭及圆锭。
(本文刊于《中国钱币》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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