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的园墅 沈周《东庄图》读记 叶梓
北京晚报 | 2021年0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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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的朋友吴宽,苏州名士,既是文学家,也是书法家,著有《家藏集》等。他与沈周情谊深厚,常常相携出游,风月往还,游毕,互有留宿,要么是吴宽去沈周的有竹居——这有他的诗作《过沈启南有竹别业》、《夜宿启南宅,风雨大作》为证;要么,就是沈周去了吴宽的东庄。
东庄,是明代姑苏城东的一处园林。
早在五代时期,这一带曾是钱元僚之子钱文奉的东墅,元末渐废,遂成村舍田畦。明代时,吴孟融——也就是吴宽的父亲——开始在旧址上开建庄园,算是东园之始。彼时,苏州文人雅士修筑园林之风正盛。东园自吴孟融始,先后经过吴宽和其弟吴宣、吴奕(吴宣之子)整整三代人的持续增修,终成名园,堪称明代姑苏城东的一个文化地标。然而,抱憾的是它没有像拙政园、怡园那样,被完好地保存下来。现在,唯一可知的是其位置在今苏州大学本部校园内。所以,每次我经过苏州大学本部时,总会不经意地多看几眼,当然,我只是想用我独特的方式,向一座名园致敬。
曾经的东庄,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李东阳在《东庄记》里记述得特别详细:“苏之地多水,葑门之内,吴翁之东庄在焉。菱濠汇其东,西溪带其西,两港旁达,皆可舟至也。由撰桥而入则为稻畦,折而南为桑园,又西为果园,又南为菜圃,又东为振衣台,又南西为折桂桥,由艇子泊而放则为麦丘,由荷花湾而入则为竹田,区分络贯,其广六十亩。”除此之外,东庄还有鹤洞、续古堂、耕息轩、知乐亭、修竹书馆、医俗亭等。李东阳还不厌其烦地叙写了沈周常去东庄的经历,“多次寄住东庄,既咏之为诗,又绘之为图。”
“图”者,即《东庄图》也。
沈周的《东庄图》,原作二十四开,后佚三开,现存二十一开,藏于南京博物院。这二十一开依次为东城、西溪、南港、北港、朱樱径、麦丘、艇子浜、果林、振衣冈、桑州、全真馆、菱濠、拙修庵、曲池、折桂桥、稻畦、耕息轩、鹤洞、竹田、续古堂及知乐亭。
也许,是我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乡居小梦吧,历代册页里,我更加偏爱沈周的《东庄图》。每每赏之,皆有心得。这次在吴中博物馆得见真迹,最让我怦然心动的,竟然是那幅《稻畦》。
对于一个北人,稻,毕竟是片陌生的风景。说出来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是,西北出生西北长大的我,平生第一次吃大米,差不多是读小学的时候。记忆里,我们的食物不外乎是小麦、玉米、土豆。白花花的大米,是多么奢侈的食物啊。直到上小学的某一天,宁静的小山村突然被一辆拖拉机的突突到来给打破了。拖拉机上,堆满了一袋袋的大米,高高的,很壮观。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籍贯的这些米贩子,是来村子里换小麦的。怎么个换法呢,我早都忘了。反正,我能判定,他们之所以选择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肯定是更有赚头吧。但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村子里更多的乡亲们,却兴高采烈,以为天上掉馅饼了。他们的理由简单而迂腐,自家地里种出来的小麦,不花钱啊,这种交换多么划算。而要是去买米的话,第一是要花钱,第二是上哪买呢?进一趟城,得先步行十几里山路,再辗转火车才能到达。所以说,如果没有这些米贩子的到来,村子里的人压根也不会去想着买一斤米,也会按部就班地以小麦土豆重复着一日三餐。就是这一次,母亲用一大袋小麦换回一小袋米,然后蒸米饭、熬粥,算是我们家一次小小的伙食改善。
——这,就是我的食米经历中鲜为人知的故事。
人生吊诡的是,多年以后,我竟然移居到鱼米之乡,在这里上班下班,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尽管我现在吃腻了米饭,但对稻田还是怀有天然的那份新鲜,每年秋天,要雷打不动地去横泾看看稻田,也曾专门去临湖观摩过一片五彩水稻。
扯远啦,还是说说我读过的《割稻诗》吧,沈周写的。诗云:“我家低田水没肚,五男割稻冻栗股。劳劳似共雨争夺,稻芽渐向镰头吐。……几中之食眼中饱,忍见穗头沉着土。波间粒粒付鱼雁,一年生计空辛苦。……”诗句里劲吹着一股现实主义的风,而《东庄图》里的稻畦,沈周画得一派安谧,很江南很水乡。不过,与众不同的是,东庄的稻畦富有人情味,这人情味不仅在画里,也在沈周的诗里:“瓜圃熟时供路喝,稻畦收后问饥民”。彼时的东庄,主人宽厚仁义慈心,常常接济穷人。
沈周在《稻畦》里将稻禾分解成无数线条和色点,线条是纤细的,色点是浅淡的,这种画法在《麦山》里也出现过。他的用笔之细,恰好是“细沈”的功力所在。而这样的稻畦和麦山,恰好证明沈周在探索一种新的表达方式,这也是一个优秀画家的本色。
但是,于吴宽而言,这里也是他祭祀祖先的地方。吴宽在《家藏集》里已叙述到了:
东城之下,先世所基,磋磋府君,实生于斯。追长西徙,门户独特。每念旧业,东望兴悲。乃修乃复,有年于兹。树为桑柳,屋有茅茨。有庭有所,有园有池。自庄自号,用表孝思。
显然,续古堂里,供奉的正是吴宽之父。掩映在一片竹林里的堂屋,黑瓦木柱,高远幽静,堂屋正中供奉着的老人,红衣官帽,神态可掬。一眼就看得出,这是东庄的祭祀之地。堂前,有两树,左右各一,但一定不是鲁迅家门前的那样,“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树下,假山、湖石、藤架,一应俱全,让东庄的园林气息跳脱而出——尤其是那两块嶙峋湖石,瘦透皱漏的风格隐约可见,跟翠竹相互交错,很是雅致。
恰好,我前几天去苏州十中看了瑞云峰,也去留园看了冠云峰,每一枚太湖石都是一方缩小了的山水。
续古堂前的湖石呢,也是。
朱樱径
拙修庵
沈周笔下的东庄,其实也是明代文人雅聚的一个好去处。
彼时,只要吴宽从京城回乡省亲,他的门生文徵明、隐居在姑苏城里的“山中宰相”王鏊,都会来东庄相聚,把酒言诗,一派风流。无论是王鏊的诗作,还是文徵明的诗作《过吴文定公东庄》、画作《花坞春云图》以及明代藏书家邵宝的“东庄杂咏诗”,都对东庄详细记之。如今读这些诗句,就能想像到这些文人雅士当年在东庄诗酒酬唱的场景。大约到了明嘉靖年间,东庄经历了一次旧貌换新颜,因为这时候的东庄归徐廷裸参议所有。他对东庄也是花了心血,积十年之功,将面积扩充到一百余亩,只是这个被后世称作“徐参议园”的地方,被他取名“志乐园”时,文人的雅趣一下子荡然无存。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园治规模甲于一城。袁宏道在《园亭纪略》里曾夸赞道,“近日城中,唯葑门徐参议最盛”,“殆与王元美小袛园争胜”。园林兴衰,亦如沧桑之变。后来,据史料记载,徐廷裸的家仆横行霸道,与邻结怨,锒铛入狱,东园也“尽为里人及冤家拆毁过半”。
倘若回望历史,这些因东庄而来的诗、文、画,也要算姑苏文化记忆里一道永不流逝的风景,而沈周的《东庄图》就是其中最夺人眼目的。
《东庄图》横空出世后,第一收藏者,当然非吴宽莫属。
只是,这人世间的人和物,无非是一场场聚散离合,一幅画又怎能逃脱这样的宿命呢。后来,《东庄图》从吴宽家族散出,先后归文嘉、浙江长兴姚氏、江苏丹徒张觐宸收藏。清代初年,又从张觐宸之孙张孝思家流入扬州,乾隆时归唐炳昱、汪诣成收藏。嘉庆后,先后经冯秭生、罗天池、伍元惠、庞元济等人,于民国年间终被庞莱臣所有,且著录于《虚斋名画录》。庆幸的是,新中国成立后,庞莱臣家人将其无私捐给南京博物院,至此,《东庄图》才算真正结束了它递藏流转的辗转之旅。就是在这个颇为曲折的过程中,明代书法家李应祯得缘给《东庄图》的每一开题写过篆书景名,清代的王文治题写了“石田先生东庄图”七个字,以引首开。
自《东庄图》出,题写款识的人可谓名流云集,而我独喜董其昌的款识。
董其昌先后题过两次,第一次时年62岁,云:
白石翁为吴文定公写东庄图二十余幅,李少卿篆,称为双绝。余从王百谷闻之向藏长兴姚氏,数令人与和会不获见。今归修羽收藏,遂得披阅,以快生平积想。观其出入宋元,如意自在,位置既奇绝,笔法复纵宕,虽李龙眠山庄图、鸿乙草堂图不多让也。修羽博雅好古,已收鸿乙草堂十图,今又得此以副之,嘉时胜日,神游其间,何羡坐镇百城哉·赏玩不足,聊题数语以弁其首。董其昌书,丁巳三月十有九日识。
四年之后,董其昌复题款识:
白石翁为吴文定写东庄图,原有二十四幅,文休承所藏,因官长兴失之,后为修羽千方踪迹得二十一幅,余已化去,即沈翁长跋亦不可见矣。辛酉(1621)八月京口重观,记此以俟访之。董其昌。
据此看来,原作里散佚的三幅,当是文嘉为官长兴时所丢。据说,这三帧分别是“桃花池”、“瓜圃”和“桂坞”。
董其昌款识
一册《东庄图》,半部山水园林书画史。
古代中国的画作里,山水与园林的结合大概始于唐代王维的《辋川图》卷,后来,又有了李公麟的《龙眠山庄图》和卢鸿的《草堂十志图》。而沈周的《东庄图》,取法度于《草堂十志图》,无关宏大叙事抒情,皆是细微观察的产物,沈周又在实景园林的基础上融入了一个文人的想像、激情与雅趣。从这个意义上讲,《东庄图》是苏州园林在美术史上的一次集中反映。明代的苏州,是江南经济重镇,也是文人士大夫聚居之地,当时的文人雅士普遍存在身在闹市而心向山林的夙愿,而园林的物质性和精神性恰好可以满足他们可游可居的诉求,于是,不少文人把营建庄园引为雅事。沈周《东庄图》的伟大贡献,就在于通过册页的形式,既真实呈现了江南园林之风,又满足了文人仕宦阶层的精神需求,带着固有的平民意识。这种平民化,可以理解成入世,也可以理解成日常,不像倪瓒笔下的宅子,萧瑟枯逸,有出世之感。《东庄图》里的景致,有浓得化不开的日常烟火气息,就算在今天,当我们穿越时空的长廊重新赏读,如同在一场漫游中与一处拥有稻麦、竹园、果园和菜园的农庄相遇,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
更重要的是,《东庄图》还兼具承上启下的作用,在衔接了园林与山水的基础上,这种画风让后来者有了某种参照的标准,仿佛画史上的一盏灯塔,照彻了来路。文徵明的《拙政园图》《真赏斋图》,沈士充的《郊园十二景图》,文伯仁的《石湖草堂图》,钱榖的《求志园图》以及王翚的《沧浪亭图》,这些山水园林完美结合的经典之作,都离不开《东庄图》的某种启示。
然而,对沈周而言,他之所以画出《东庄图》,可能仅仅是想见证和记录一段旷世的友谊,也可能是想为一个时代的精神生活树碑立传。
庚子初冬,在宝带桥畔的吴中博物馆,我见到了《东庄园》的真迹。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让2020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有了别样的意味。好多人、无数事,在疫情面前猝不及防,但在苏州吴中,这一年的夏天,一座新的博物馆仍然如期开馆,笃定而从容。于我而言,吴中博物馆,就是一座家门口的博物馆,以后外地来了朋友,都不用陪他们去苏州博物馆了,驱车十分钟就能到达的吴中博物馆,将是我现在和将来接待宾朋的一个文化地标了。
“吴门吾景”,就是吴中博物馆建馆以来的第一场特展。
犹记得10月初开展时,我恰好休假,回了甘肃老家,但我时时关注着展览的细碎消息。当我在吴中博物馆的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东庄图》在“吴门吾景”的特展中赫赫在列时,纵使我在温暖而安心的家乡,也是有点坐卧不宁了。多少年来,我沉迷于《东庄图》中,故纸堆里的爬梳,终究抵不过一睹真容吧。古字古画里的咫尺相见,也是一场难得的缘分。现在,它们终于从南京博物院来到宝带桥畔,要是错过,岂不过于遗憾?于是,重新计划行程,退机票,再订机票,提前回到苏州。抵达苏州的第二天,就去了博物馆。展出的《东庄图》,计有引首、东城、菱豪、西溪、知乐亭、南港、北港、稻畦、竹田、麦山、艇子浜、振衣岗、鹤洞、折桂桥以及董其昌的题跋。
这一天,恰好有曹林绨女士在吴中博物馆开讲网师园,也就顺道一听,幸甚。
2020年11月16日,“吴门吾景”开始换展。关于《东庄图》,除了引首重复展出外,余下的果林、续古堂、拙修庵、耕息轩、曲池、朱樱径、桑州、全真馆以及王文治题跋、张崟题跋,均悉数登场。
在这个别样的冬天,我前前后后看了三次“吴门吾景”,而《东庄图》就不止三遍了。一次次流连于这旧时山水园林面前,凝神屏息,叹为观止,顿觉人间多么值得。而吴中博物馆也真是有心,精心移栽于展厅门口的竹子,跟展厅内园林式的花窗、碎石小路相得益彰,营造出的曲径通幽之美,让人生出游荡于明代姑苏的恍惚之感。
这,也是一座博物馆最美的初心吧。
沈周《东庄图》
(1427—1509)宇启南,号石田、白石翁,吴中长洲相城里(今江苏省苏州市)人。明代著名书法家、画家,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沈周世居吴中,一生布衣,性情淡泊,为人宽厚,喜爱游山玩水,过着典型的文人雅士生活。沈周的绘画以山水见长,兼作花鸟、人物,其山水画大都描绘江南的山川景物,尤以吴中山水为主,其代表作有《庐山高图》《卧游图册》《仿董巨山水》《京江送别图》等。1473年,时年46岁的沈周为挚友吴宽的私家庄园所画的册页《东庄图》,纸本,设色,原稿24幅,今存21幅,纵28.7厘米,横33厘米,现藏于南京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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