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读“老板”(作者 宪之)
如果谁要在当代流行的“话语”中挑选一个流行最广、含金量最高、最为当红的词语,我想一定是非“老板”莫属,大概对此持异议的不会很多。如果用莎士比亚的笔调礼赞:哦,老板!生活的强者,天之骄子,光荣与梦想 的天使,辉煌和潇洒的化身!你横空出世,占尽春光,领着时代风骚,不愧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恐怕不算夸张。它与“小姐”在上一世纪80年代同时崛起、同时走红,但后来又分道扬镳,同途殊归:“小姐”走了味,江河日下,被它甩入下九流:而它,却如日中天,方兴未艾,不可一世,在踌躇满志地向世界宣告:未来是属于我的!“小姐”的遭际是悲剧,而“老板”则成了喜剧的化身。
“老板”,值得一读。
说起来,“老板”一语乃古已有之,远不如经理、厂长、书记、董事长等等先锋现代,那它怎么突然会重现光辉,竟化腐朽为神奇了呢?
“名”“实”之间,颇多机趣。春秋战国之际,名实之争曾十分热闹,故夫子强调“必也,正名”。每逢社会大变革,“名”与“实”总要上演一场历史的二人转。“名”“实”之间,如影随形,谓一实二,谓二实一。“名”之于“实”,如服饰、如包装、如面纱、如面具、如姓名、如封爵官号、如品牌标志……“名”“实”之动,纷纭万象,极富机趣。生活如流,世易事异,往往“实”异“名”乖,于是,“名”亦产生冲动。然“名”之变,决不像影之随形那样简单,它的冲动,有时如包装,装扮面纱面具,如作朦胧诗;有时则如相声之甩包袱、打假之正品牌,昭雪平反之宣告,更多的是奏着激越的进行曲。——“老板”的“出现”和走红正是后一种冲动的产物。“万元户”、“有产者”、“民营企业家”、“厂长”、“经理”、“董事长”、“书记”、“局长”、“公仆”……无不可以“老板”——它并非来自精英的构思或官方的定义,它是历史的酿造,生活的选择,黔首大众创造的产物。事物多爱选择最适宜表现自己的符号作为“名”,无情地甩掉一切妨碍自己显露真相的面纱,故而,“二人转”演到最后,常常以喜剧收场。
仔细品味“老板”,还可以有以下的体悟。
与可乐、肯德基等风吹满眼的舶来语不同,“老板”是我们黄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国粹,重现风光的出土文物。正如上海滩的洋泾浜一样,在它身上,除了洋气之外,还带着土气。它既非引进,也非创造,乃是中国的老百姓记忆坟墓中的语汇,与生活灵感相撞击,产生的火花,虽略感陈旧,然颇富诗意,在筛选的意义上,它也可以说是妙手偶得。查《辞海》:“老板,旧时称商店、工厂所有者;又佃农称地主,雇工称雇主,亦叫‘老板’。”中国新世纪的老板,虽然身着皮尔·卡丹、腰别摩托罗拉、携硕博小蜜、乘奔驰林肯、出入五星、漂洋过海,俨然十分“现代”,然细看他们的臀部,却烙着深深的“888”的印文——它正是中世纪的胎记。好像他们神话般的致富,不是来自现实的得天独厚的种种条件,而是靠着冥冥之中什么神灵的保佑和赐予。于是,企业选址看山向、项目开工选吉日、明星出行卜吉凶等等,蔚为风气;修家谱、盖祠堂、经营阴宅、毁学修庙、拜把结义、收干认湿等等,重现风光;公主、太子、帝、皇、豪、霸满天飞,阴阳先生、麻衣术士、推背大师遍地走;黄世仁放贷重新审视,刘文彩豆腐乳香飘四海、下跪服务重放光彩……这些沉渣的泛滥翻滚,倒不像理论家所说,是来自经济落后的内陆,事实恰恰相反,总是东南沿海发达地区的“老板”们,开风气之先,领着时代的新潮流。这是形而上的,其形而下者,他们从致富方式到生活方式,都带有浓厚的原始积累时代的色彩。包身工、上厕卡、狼狗、保安、童工、不许成立工会、剥夺人身自由的"封闭管理"、十二小时以上的工作制、非法的卖身式合同、时见报端的搜身、罚跪、逃亡解救和集体烧死、等等,以及充塞市场、防不胜防、打不胜打的假冒伪劣的泛滥,都是其突出特征。在生活上,他们以自己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掷千金、恣意宣泄肉欲,拉动和支撑着中国的三产经济。酒吧星店林立、红尘滚滚南下之中,他们的一个最大的创造,就是使“三陪”和“二奶”遍地,让早已绝迹了的“妻妾成群”重现风光。新世纪的“老板”们的生活方式,常令人想 起四百年前《金瓶梅》中西门庆千户的风采——家学渊源,诚不虚也。
正如洋泾浜一样,中国的老板,除了“土气”之外,也还带着浓厚的“洋气”。近些年,一股崇洋媚外之风,狂飙突起,愈刮愈烈,近代以来莫此为甚。对此现象,每有论者言及,然率多隔靴搔痒,未着肯綮。其实这股迷洋之风,正来自中国老板阶层的买办性,是随着他们的走上历史舞台而席卷神州古陆的。比起西方跨国公司的大亨,中国的老板毕竟太嫩,他们自认是小字辈,是小开。他们有一种极强的认同意识和膜拜意识。硬件和软件都依赖进口,至少也要在国内组装。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新保守主义、民主个人主义、产权理论、休克疗法、斯密、哈耶克、柏克、张五常、亨廷顿、夏志清……直到奔驰、林肯、皮尔·卡丹、人头马和XO,它们的生存和发展,离不开一个洋字。以洋为师、倚洋致富、挟洋自重,招商引资和走私套汇,瞬间都能造就赖昌星、周北方式的千万亿万富翁,并随之繁衍出一个个群体。虽然撞上枪口的是少数,但他们就像旧日的军阀政客留有退路一样,即使在春风得意之际,往往也给自己多准备几张护照绿卡,将巨资存往瑞士,在澳美购置资产,以备形势有变。正是他们和他们的追随者,培育和造就着殖民和后殖民的文化氛围。托福、绿卡、张爱玲、周作人、肯德基、可口可乐、希尔顿饭店、福摩萨酒家、杜鲁门洗脚屋、芝加哥娱乐城、东方华尔街、中国夜巴黎——只有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它们才能找到自己的最佳感觉。
“名”“实”的乖异,还表现为“老板”的泛化。不光私企业主称老板,而且国企的老总以及权势的公仆,诸如书记、市长、局长之类,也都“老板”。称之者即非捧场亦无恶意,被称者闻之即不飘然亦可 泰然。是词不达意、张冠李戴、老板的扩大化?还是一些公仆的老板化? “丑陋的中国人”用世俗的、中国化的投票公决和民意测验的方式,说了“是”和“不”。中国新崛起的老板阶层中,以钱来得最易最快、实力最大最强而论,还是成克杰、周北方、马向东这一类老板。他们是强势中的强势、老板中的老板。顾鑫生们跟他们还是不能分庭抗礼的,“空手道”与无所不能的权势怎么能相提并论。市场经济把整个中国投进了资本的融金炉,这些炼金术士们翻云覆雨,上下其手,于是,滚滚财富滚就以梦幻般的速度,流进了它们的腰包。仅仅是几年以前,人们还坚信中国不会出现百万富翁,然而曾几何时,亿万富翁已经司空见惯,人们见惯不惊了。这一类老板,连许多意见尖锐对立的人都称之曰“官僚资本”,似乎不无道理。一个副市长落马后已经说不清自己的千万“收入”从何而来,一个副县长为了买得正“老板”居然不吝花费300万重金,澳门公款豪赌可以一掷千万,海外亿万国有资产注册个人名下居然不动声色……“工人吃不饱,厂长坐兰鸟。甭看厂没钱,经理买丰田。亏了一千万,书记买皇冠。”“搞垮两个厂,才能当局长”“二等公民搞承包,吃喝嫖赌都报销”,待到企业资不抵债了,产权改革重组了,他们摇身一变,买下来,就变成名副其实的“老板”了。
啊,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