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树桃花何以盛开千年
张华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诗经·周南·桃夭》千百年来广为人们所喜爱。
钱锺书《管锥编》对此有一番洞见:“既曰花'夭夭’如笑,复曰花'灼灼’欲燃,切理契心,不可点烦。观物之时,瞥眼乍见,得其大体之风致……注目熟视,遂得其细节之实象,如形模色泽。”不仅鲜明地指出叠词的妙处,更点明景物描摹的精准,契合人们观察事物的实情。前人的研究为我们更好地走进《桃夭》、领略其绰约风姿,奠定了坚实路基。
作者以桃比兴,着实精巧。桃花,色泽粉白,恰如年轻女子的面容,艳而不媚,美而不妖。桃花开在春天,而女子的姿容也以青春时节最盛;桃花能结果,女子会育儿;凋落桃花,谢过果实,桃树迎来枝繁叶茂的生命旺季,而女子经历青春、育过子女,也迈入人生中最为强盛而充沛的阶段。桃树有其生命的轮回,由春而冬,由花而果,似乎可以周而复始,循环行进;而人生注定是在单行道上前行,由婴孩到少年,再由青年到中年和暮年。或许正因为相比之下人生过于短暂,所以作者才用桃树来比兴,寄托人们的美好期盼。
若与《诗经》同题材诗歌比较,《桃夭》的特质和优点就更为明显。例如,“何彼襛矣?华如桃李!”(《诗经·召南·何彼襛矣》)使用明喻,借桃李的红润鲜美,喻指女子的美艳动人,美则美矣,但失于直露。相较而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则只言物不言人,但人已在其中,这样的含蓄蕴藉更耐人咀嚼品味,同时也使诗歌获得更多阐释空间。不仅如此,《何彼襛矣》中桃李仅为喻体,而《桃夭》中桃兼用比兴,增加了丰富且紧密的意义关联。
清代著名学者姚际恒曾在《诗经通论》中这样评价《桃夭》:“桃花色最艳,故以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姚氏前半句的合理之处显而易见,但后半句却稍稍离谱,似乎用它来评价《硕人》更为恰切。“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诗作采用铺陈手法,极力描绘女主人公身份高贵显赫、容貌倾国倾城,这为后来的《陌上桑》《孔雀东南飞》等诗歌提供了范本。
相比《硕人》,《桃夭》没有具体描绘人物外貌和身份地位,其书写朴素简洁,却使诗歌拥有了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也使赞美祝福的对象由具体的个人拓展至所有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这符合人们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念,自然更能为人们所理解接受。
我们若对桃这一意象进行文献梳理,将有另外的发现。古人相信桃木并非凡木。南北朝时期记录岁时节令风物故事的《荆楚岁时记》记载:“桃者,五行之精,压伏邪气,制百鬼。”古代文献还有这样的记录:“今之作桃符著门上,压邪气,此仙木也。”而神话故事里,桃子还是仙人常吃的水果。这些传说铭记着祖先对桃的特殊情感和观念,以桃比兴也同样承载着这种独特意味。
尽管随着时代的迁移,桃原有的独特内涵和神秘意味正在逐渐消失,它在诗文中更多地被人们从美学角度去观照赏玩,但那些与祖先相通的情感和观念,仍会在某些场合呈现出来。
除了比兴的精当运用,《桃夭》的结构布局也很有特点。它共三章,每章四句,前两句写桃,后两句写人,写桃由花而果而叶,写人则由出嫁而生育而家族繁盛。诗歌语句简洁精炼,结构匀称和谐。这种设计安排,似乎也隐含着作者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意欲通过神奇与平凡、自然与人伦的同构,助力个体突破自身局限,与恒久的自然秩序浑融合一。
如此一来,我们似乎更能理解这树桃花何以盛开千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