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中)
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代表作:武侠系列《银月洗剑传奇》《刺世嫉邪赋》《凤凰东南飞》《光明皇帝》,青春系列《南塘》《一场游戏》《一个地方,两个姑娘》,两京系列《长安古意》《东京梦华》,诗集《江湖故句》等,计1000万字。
10
次日早上,天刚刚亮。
潘半城正用着早茶,思谋着是否报官的时候,家人进来报告,说少夫人家里来人了。
潘半城以为是亲家翁过府,连忙迎了出去。
不料,来的是一个模样英俊、文质彬彬的后生。
子君已经早早地得到了消息,迎了出去,此刻正陪着从大门走了进来。
潘半城见那后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稳重大度,竟比涓生强了几分。
他又见子君见到来人后,竟然完全没了昨日的悲戚状,与那后生十分亲热,心里先自有了几分不快。
待到彼此见过礼后,子君这才向潘半城介绍道:“这是媳妇的义弟鲁直,是得了父亲的命令,教他来帮忙探问涓生下落的。”
这本是亲家间的一种关怀,哪知经昨夜乱想,潘半城脑子全被不祥之兆萦绕,一切都坠入怀疑之中了。
他见鲁直风流倜傥,与子君极其亲近。
而子君在鲁直身边,也显出一种极不易觉察的依赖亲昵的情态。
而这种情态以往他潘半城从未见到过。
——两人之间,似乎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姐弟之情来形容了。
于是,潘半城最初极为含混的猜想,仿佛一下子有了比较清晰的轮廓:似此情形,莫非这对干姐弟之间有什么有违人伦的暧昧之情不成?
——莫非是他们图谋早已将涓生杀害,此刻又来刺探情况不成?
潘半城一面思忖,一面将鲁直让进客厅。
自家坐了上首,鲁直落座右首西宾席上,子君则坐到鲁直的右边。
依潘家惯例,凡是待客,一俟落座,即命家人奉茶。
今日不然,潘半城见子君竟也陪着坐下来,心里生出一股莫名怒火,便瞪着子君,命她去备茶。
子君刚要起身,鲁直道:“亲家老爷,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子君见公公没有收回成命之意,仍是离了座,道:“小弟稍带,姐姐去去就来。”
说着,便走开了。
两人又尴又尬地相坐了一会儿,鲁直率先打破尴尬,朝着潘半城一拱手,问道:“亲家老爷,不知涓生如今可有下落?”
潘半城又是一阵叹息,拍着椅子边的扶手,沉声道:“我带人已寻遍了全城的茶楼曲馆和热闹去处,探访了这个畜生的所有朋友,俱都无踪无影,让人好生蹊跷。”
鲁直此前已从子君处得知,涓生除了去武馆镖局跟一些猫狗武师切磋外,还不时去城里城外的勾栏瓦舍厮混,别人却谁也不敢向潘半城提议到那些场所寻找。
所以,他便想试探着点化一下,或许能说动潘半城,便道:“亲家老爷,小侄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潘半城他见话中有音,心里先自不悦。
但他又想知道鲁直究竟想说什么,便强压下怒气,道:“贤侄有话但讲无妨。”
鲁直道:“这几日寻访,亲家老爷不知可曾去暖红阁一带问过。”
为了不让潘半城显得尴尬,他又赶紧解释道:“那种烟花之地,鱼龙混杂,多是江湖朋友聚会之地。而姐夫又是个喜欢结交朋友的性格,说不得受了什么江湖朋友的邀请,前往切磋武功,畅谈江湖,也并非不可能的。”
这句话说完,非但没说动潘半城,反而像幽洞秉烛,照亮了潘半城心中的疑暗:“哼,这个后生果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居然将那大伤风化的丑行说得如此清新豪气。”
心里有了定数,他说话的口气便开始强硬不客气起来,沉沉地道:“看来,贤侄是见过大世面的了?居然对那种地方了解至斯。哼!想我潘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涓生我儿即使再不才,也沦落不到花钱买笑的地步……”
他正想发作,子君已将茶端了上来,先给潘半城敬奉一盏,次给鲁直奉上。
鲁直见潘半城听了自己的话之后,突然火气冲天,正自心慌,见子君过来献茶,便忙用双手去接。
结果,慌乱中碰翻了茶盅。
鲁直突然一个利落的手势,一弯手腕,反手将那白瓷茶盅接住。
好俊的功夫!
潘半城暗暗赞了一声。
没想到这鲁直虽然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却有这么一身功夫。
如果涓生在家,见了他,定会喜不自禁地结交一番,只可惜……
他又看了口气,那鲁直却又躬身抱歉。
原来,他刚刚虽然接住了茶盅,但还是洒了一身茶水。
子君见状,忙掏出手帕为鲁直擦拭水渍。
鲁直不好意思,便抢过手帕,连连道“我自己来,姐姐歇着吧。”
不想,那一盏茶水一滴未少地全都洒在了他的身上,绸布的常山被泅湿了一大片,如何也抹不干净。
子君便道:“直弟,不如将外衣脱下来,我拿去晒一晒,很快会干的。”
当着潘半城面,鲁直有些不想脱。
子君怕泅到内衣,便抢上来替他脱掉,嘴里还说着:“哎呀,都是一家人,如何就外道起来了?以前在家的时候,你的衣服还不都是我给浆洗的,怎的现在便扭扭捏捏起来。”
鲁直这才脱下外衣。
子君见鲁直的右臂处,竟然包着一块药补,不由喊了一声:“周你怎么受伤了?”
鲁直赶忙扯了扯衣袖,将那伤处遮盖起来,道:“前几天,我在街上碰到一个白净面皮的武生公子,跟一个乞丐嘀嘀咕咕地争吵着什么。后来才发现,他们正在密谋着想要诈骗一个肥羊。我当时就跟他们打了起来,折了筋骨。在家养伤的这几天,本想逗咱家那只大猫玩儿,不想逗急了,又被它用爪挠破了点皮,于是就成这样子了。”
说着,鲁直有些腼膜地笑了。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潘半城一直在看着他。
待他说完,潘半城道:“贤侄不知哪里学来的功夫?”
鲁直道:“家传的三脚猫功夫,让亲家老爷见笑了。”
潘半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子君,嘴角溢出一丝看穿一切的笑,道:“亲家老爷原来是个文武双全的角色。我只知道他是个饱学的秀才,却不知道还有一身的好武功,当年为何文状元考不中之后,没去考武状元呢?”
子君脸色一红。
鲁直赶紧道:“义父却是不懂武功的。小侄的亲生父亲,倒是个走镖的武师。生前曾传授给小侄几手三脚猫功夫,让亲家老爷见笑了。”
子君与鲁直的亲昵,鲁直超乎寻常的身手,以及他胳膊上的伤口,以及他对青楼那些的轻率看法,慢慢地在潘半城的脑海里穿成了一条线。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一个猜测到但不愿其发生的情形果然成了事实:“肯定是这两个禽兽不如的男女为了奸情,谋害了涓生我儿,他胳膊上的伤,绝非什么猫抓所致,肯定是在与同样会武功的涓生我儿对阵时所伤。”
“鲁直,你这厮听着!”一声吼叫突兀而起,“我且问你,你是如何将涓生我儿杀害的,尸首又埋在哪里?快快招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鲁直惊得张口结舌。
他半晌才缓过神来:“亲家老爷,您说什么?小侄不懂。”
子君惊讶过后跑过来道:“爹爹是怎么了,气糊涂了吧?
“还有你这贱妇,不知相夫教子,恪守妇道,却与这浪荡之人合谋,干出那谋杀亲夫的不齿之事!”
潘半城也没放过子君,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道。
家人伙计也俱各惊呆,齐声呼唤:“老爷,老爷!”
鲁直稍定片刻,才醒转过来,问潘半城道:“亲家老爷,你休要胡乱攀扯污蔑。你道我杀害了涓生,道理何在?证据何在?”
潘半城道:“你这登徒子,还要狡辩。居然当着老夫的面,与子君那贱妇眉来眼去,频传秋波,这等情形岂能瞒过老夫的法眼?还要什么证据,哼!涓生我儿去了你家探亲,一个大活人偏生没了就是证据,你手腕上的伤就是证据。你这次主动找上门来来打探动静就是证据!来人呐,快来人呐,快与我将这淫夫淫妇扭送县衙,有甚话到公堂上去讲。”
言罢,不由分说,拽住鲁直的衣领就走。
情到此时,说也无用,鲁直、子君只好随同潘半城及家人伙计一干人等,扭结着往县衙而来。
11
一行人闹哄哄地来至府衙。
潘半城吩咐仆役,将鲁直与子君看牢了,休放跑了。
他自己则登上台阶,用力地敲起衙门口的那面堂鼓来。
咚咚咚的擂鼓声,立刻招来了府衙附近的人众,再加上一路尾随跟来看热闹的人,直把府衙围得水泄不通。
府尹孙山,是个熬了多年才中举的老秀才。
及第之后,不知怎么着突然开窍,走了洛阳城中某个大人物的门路,居然一路高升,到了洛阳府尹的位置上。
洛阳为东都,府尹则为正五品上的品秩。
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也已经没了年轻时的斗志,只想着安安稳稳地在府尹的位置上坐满,然后得个散职,便告老还乡。
今天,他正盘算着是否再走一走那位大人物的门路,疏通一下关系,看是否可以补个礼部侍郎的缺儿,却突然听得外面突然鼓声大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后来,听得是本城富户潘半城在堂前击鼓,又增添了几分疑惑。
潘半城才雄势厚,自己能够走到今天,他没少为自己提供财货支持,算得上自己的背后金主。
听得是他击鼓鸣冤,未敢怠慢,便赶紧着上官服,喊齐衙役,往前厅走来。
只听得一阵阵“升堂”的喝声中,三班役吏一齐排列两厢。
喊过堂威,孙府尹又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的问当值役吏,堂外是何人击鼓?
衙役回禀说,是潘半城。
孙府尹便吩咐,通传一干人等,上得堂来。
潘半城到得大堂之上,立刻跪倒尘埃,磕头如捣蒜,连呼道:“青天大老爷在上,请为小民作主。”
孙府尹叫起问话,道:“汝因何事击鼓,又状告何人?”
潘半城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将自己猜断的关于儿媳鲁子君如何与义弟鲁直通奸,又如何设骗局将自己的儿子涓生骗至无人处害死,鲁直又如何找上门来,刺探详情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临了,潘半城又重重地连磕数头,咚咚作响,道:“都道府尹大人断案如神,执法如山,恳请大人为小民作主,为我儿报仇,小民将没齿不忘大人的恩德。”
孙山向来刚愎自用,常以青天自居,听过潘半城半恭维半真诚的话,颇觉顺耳。
再加上他与潘半城一向关系良好,常在一起喝茶、谈诗、论道,知他一向守法,若非真有其事,断不会撕破脸面,抛却名声,状告儿媳。
他吩咐传鲁直与子君上堂问话。
鲁直和子君两人,这一路上简直就像是被游街示众般,从未有过的羞辱。
沿街民众,对其指指点点,简直比扒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头还要难受。
鲁直还好,练过武,明事理,觉得心正不怕影子斜,倒也处之淡然。
子君却不同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小时候常年在闺房,出嫁后又宅居后院,从未出过门,更未见过如此多人,更未被如此多人指指点点。
她随着鲁直走进大堂,未等孙府尹发话,便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跪拜不止。
孙府尹见惯了犯人模样,倒也没觉得什么。
他只是命二人抬起头来。
二人遵命,将头微微抬起。
孙府尹一见二人,俱是俊美清秀、气质朗丽的青年,若不是来打官司,真可谓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标致夫妻。
随即又想,连自己这样富有经验、历世深厚的人,都产生这样感觉,那么,他们之间发生那种龌龊之事也是再可能不过的了。
想到这里,便将惊堂木使劲一拍,大声道:“大胆鲁直,现有潘半城告你因奸害命,匿户灭迹,可有此事?从实招来,免遭皮肉之苦!”
鲁直连呼道:“大人,这是天大的冤枉!小人自小被义父鲁叙收为义子,其恩似海,如同再造,又与子君情同至亲姐弟,又怎会做出如此禽兽不齿的苟且之事。至于大人所言杀害涓生之事,更是子虚乌有。”
说着,一指潘半城,道,“这一切,全是亲家老爷的妄加之罪,全凭臆想猜测,毫无事实根据。至于那涓生失踪,事出奇特。正所谓失子之情,人可体谅。现下正应全力寻找才是,却不知亲家老爷为何故横生枝蔓,攀扯小人,还望大人明察,善为调处。则小人有幸,合家有幸。”
鲁直的这一番话,讲得甚为得体,既合情理,又无怨言,说得孙府尹也犯起踌躇来。
他转面,问潘半城道:“潘翁对此,又有何话讲?”
但潘半城也是天生犟种,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从不肯认错。
何况,还是人命关天到自己亲子这等大事。
于是,他复又跪下,磕头至地,咚咚直响:“青天老爷在上,那鲁直虽然面似和善,实极狡诈至极,大人不可为他的言语所惑。小人之所以告他,自有有理有据。既然他狡辩,那么,草民愿与这厮当堂质对,乞大人允准。”
孙府尹道:“好,若你真有真凭实据,本府准当堂你质对。”
潘半城转对鲁直,怒视着他道:“我来问你,今天你在老夫家中曾说,涓生我儿有可能到勾栏瓦舍里混,且说江湖中的热血后生们通常会为了猎奇,奇偶然去那种卖笑场所厮混乃情理之中的事,这话可曾说过?”
鲁直道:“说过。不过,我是说可能,却未曾说是合乎情理。”
潘半城冷哼了一声,道:“大人,我儿涓生自小受名师教询,又有我时常督训,一向知书达礼。他虽然痴迷于拳脚功夫,也经常与江湖中的武师们结交友好,但那种大逆人伦的烟花之地,却万万不会踏足的,又如何会因为所谓新奇而去做那苟且之事呢?这鲁直小儿之言分明道出了他的意念和境界,足见他是个不耻之徒。”
说完,又冲着孙府尹一抱拳,道:“大人,请命人脱下鲁直的外衣查看。”
孙府尹一怔,道:“为何?”
潘半城道:“大人命人脱掉即知。”
孙府尹颇觉好奇,便命人剥掉鲁直的外衣。
潘半城指着鲁直裹着药布的臂膀大声喝问道:“我且问你,你这臂膀上的伤,究竟是怎样弄出来的?”
鲁直大声道:“大人,小人胳膊上的伤,是被猫抓出的,与杀人毫无干系!”
潘半城哼了一声,道:“你一身的武功,连滑不溜秋的茶盅要摔在地上的时候,都能轻易地接着,又怎么会被一只猫抓伤?”
孙府尹一拍惊堂木,道:“鲁直,你居然会武功?”
鲁直道:“大人明鉴,小人的亲生父亲是个镖师,他见小人自幼体弱多病,便传授了小人一套拳法,作为强身健体之用。后来,虽然跟着鲁家义父读书言志,但功夫却一直没有耽搁下。只是由于前几天路遇一位年轻的武生公子与几个乞丐,知晓他们正在密谋一件大事,一心不平便跟他们动起手来,挨了几下,伤了筋骨,所以,才没有躲开猫抓。”
潘半城道:“一切都是狡辩。那我再来问你,你那外衣为何与涓生我儿所穿的一样,究竟是怎么来的?你那衣袖上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血,是猫抓破后染上的。
至于衣服为何会与涓生的一样,这一点鲁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当然了,他也不知道衣服是否与涓生的一样,还是潘半城故意攀扯随口这么一说,竟一时语塞起来。
潘半城见状,逼进一步,道:“我倒要看看你会如何辩解?”
孙县令听潘半城这一番盘问,又倾向到这一方,将惊堂木一拍:“鲁直,你从实招来!
鲁直道:“大人容禀,这件外衣是子君为我缝制的,小人并不知与涓生穿的是否一样。
潘半城见机,马上咬住,蛇般地冷视着他,道:“哼!休要狡辩。我儿那天去你家的时候,穿着的便是这件外衣,为何现在却穿到了你的身上?”
子君见状,立刻跪行了几步,大声辩解道:“大人,请听草民道来。我义弟现在身上的这件衣服,原是父亲从苏州买回的绸料,我上次回家的时候,便趁着闲暇为义弟缝缀了一件。因那丝绸的质料和花色俱都上眼,做出的衣服非常耐看,我便将余下的布料拿了回家,为夫君也缝制了一件。大人再细看,我义弟和夫君两人身材不同,所以,这两件衣服乍看之下款式相近,但尺寸却大大不相同。还请大人明鉴!”
孙府尹将惊堂木一拍,大喝道:“潘涓生已失踪多时,你即使做了两件,又如何相比尺寸?我看你是知道本官没法当场比对,所以才敢如此说吧!哼,依本官看来,你臂上的血迹和衣服绝非巧合,鲁直,还敢强辩?快快将实情招出,免得皮肉受苦。”
鲁直忙道:“大人冤枉呀!不可这样断案,如此草率,难以服众!”
孙府尹冷哼道:“本官如何断案,还不用你来教!本官现在问你,涓生离家出走的那天,你都在哪里?做着什么营生?”
鲁直道:“前些日子,家父病重,小人除了外出买药外,一直守在家中伺候老人家。”
孙府尹道:“那第二日呢?”
鲁直道:“因家母念小人那几日过于劳累,加之家父病已大转,所以,便吩咐小人出去散散心。”
孙府尹道:“你去了哪里散心?”
鲁直道:“白马寺。那里曾是天竺僧人摄摩腾、竺法兰白马驮经入洛阳之地。环境清幽,风物宜人,白马钟声更是洛阳八景之一,故小人闲时总爱去那里盘桓。”
孙府尹道:“那你臂上受伤在哪日?
鲁直道:“前日。”
孙府尹道:“好,你且站过一厢,速去传鲁叙夫妇。”
孙府尹签发了令鉴之后,即命退堂,将潘半城与鲁直、子君分别寄押。
同时,又命衙役驱赶走越聚越多得众人,闭上府衙大门。
围观人众都道此案新奇,迟迟不肯散去,都在等着鲁叙夫妇被传上堂来的时候,再细看端倪。
12
鲁直与子君被带到一间值更的小屋,堂役将房门上锁后即退去。
鲁直见无人,便揉了揉已经跪得发麻的膝盖,问子君道:“姐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变成这种样子?”
子君也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惊呆了,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
鲁直也不催她,靠着墙壁,就那么静静地等着他。
此刻,那受伤的臂膀好像又疼了。
他强忍着,将手臂靠在膝盖上,望着阴暗的幽室顶端。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子君才有所缓醒,却又泪流不止,嘴里喃喃地道:“怎么办怎么办?你道该如何是好?”
鲁直缓缓地道:“看来那位孙老爷认定了是我们杀害了姐夫。为了尽快立案,我们即使有理不让讲了。恐怕有理也讲不清了。唉,目前最要紧的是找到姐夫的下落。你认为他会在哪里了?”
鲁直直奔事情的关键处,只希望子君能道出些线索。
子君想了想,说道:“八成是在勾栏院馆流连。”
鲁直道:“你的推测能有把握?”
子君:“我也说不准,只是凭直觉。近日来,我们两人一直争吵,他心烦了总说出去跟他那些猫狗武师朋友出去练拳聚会,但回来的时候却满身脂粉气。姐姐我平日里深居简出,很少与人来往,但是却能隐隐猜到他去了哪里。有时候也会听到公公家里的那些下人们闪烁其词,似是说涓生常去那里勾连。”
鲁直叹了口气,道:“姐姐的猜测想必是没错的。小弟刚刚之所以在打堂上回避此事,为的就是想顾及潘家的颜面。谁知那亲家老爷非但反咬一口,往死处逼迫你我姐弟二人。若此,那小弟稍后必将在大堂上直陈原委。惟有如此,才可大白于天下,还你我姐弟二人清白。”
子君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若说涓生去了那种地方,但我们并无证据,那位府尹大人不听,又如之奈何?”
正在困扰之时,只听脚步声响,衙役复来提人过堂。
那孙府尹是有意设一个二人独处的机缘,他便带着书吏在隐蔽处窃听,以便抓到些证据。
待二人对言至此,府尹全按照隐语所听,以为真相已定,便吩咐升堂。
此时,鲁叙夫妇亦被传到。
孙府尹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大声断喝道:“下跪之人,可是鲁叙夫妇?”
鲁叙和老妇磕头不止,连声道:“正是草民夫妇。”
孙府尹道:“鲁直,本府问你,潘家差人到你家打探涓生之事的前一天,鲁直到哪里去了?”
鲁叙喘了口气道:“因小老儿有病在身,这几日我儿鲁直一直在身边伺候,不辞劳苦。那日我病见轻,便嘱他出去散散心,歇息下精神。晚间回来时,我儿说是去了白马寺,游赏了一番。”
孙府尹道:“本府再问你,鲁直手臂上的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鲁叙原不知鲁直有什么伤。
鲁直因是小伤,倒也未曾与鲁叙提起过,此时孙府尹这么一问,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口答道:“小老儿实不知我儿臂上有何伤。”
“既如此,稍后再问你话。”说着,孙府尹又转问鲁叙的妇人,道,“你可知鲁直是如何被你家狼猫抓伤的?”
周氏自打被传上堂来,就如傻了一般。
此刻听差役讲,是传询鲁直与子君苟且杀人之事,更是懵了头,不知为何天上突然降下这等大祸,气得浑身只是战战兢兢,哪里还有思想力气。
听孙府尹这么一问,便道:“大……大大老爷,我儿是哥好孩子,哪里被猫伤过?况且我家那只猫极是温驯,又何曾伤过人?这实是冤枉啊!”
鲁直一听,即刻明白义母这一说,帮了倒忙,不由吓出一身汗来。
果然,孙府尹猛然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道:“大胆刁民鲁直,你的父母都这样说了,你还有何话讲?”
鲁直连连摇头,大声辩解道:“我在院中逗猫被抓伤,二老并不知道。再者,小人不明白这臂上的伤又与涓生失踪有何干系?与我‘杀人’又有何干系?想我拿姐夫涓生生性好武,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而那些闯荡江湖的朋友大多沾染了浮浪的脾性,倒也不时一起到那勾栏瓦舍里寻欢作乐。再加上近些日子他又经常与我姐姐吵架,所以一气之下即使是在那些处所盘留,也不是没有可能。大人可以派人去那城里城外的销金窟里打探虚实,找到我拿姐夫涓生,一切便都明白了。”
潘半城听鲁直这般讲说,早已怒发冲冠。
他不等鲁直说完,即刻跪倒尘埃,大声疾呼:“启禀大人,这鲁直纯是一派胡言!我儿涓生勇武豪爽,为人正派,正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又怎会去那等肮脏之地!分明是这恶人先告状,企图将水搅浑,做垂死挣扎。还求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严惩这寡廉鲜耻、因奸害命的歹人!”
鲁叙听罢,也顾不得公堂之忌,亲家之谊,当即大喊道:“亲家公,你这分明就是血口喷人!我家直儿最是忠厚本分,你因何栽赃陷害,无理取闹……”
未等说完,只听一声堂木响,孙府尹断喝道:“大胆刁民,这公堂之上,成何体统!无知刁民鲁叙咆哮公堂,实属可恶。来人呐,重责十杖,以儆效尤,而正堂规!”
两厢堂役不由分说,按倒鲁叙,打了十杖。
众衙役虽见其年迈,不忍下重手,奈何那鲁叙病体初愈,这十杖下去,仍然打得他连喊叫的气力都没了。
周氏则吓得魄散魂飞,但只是流泪颤抖,不敢做声。
打过了鲁叙,孙府尹又是一拍惊堂木,大声喧喝道:“经多方查证,此案已经十分明朗,听本官道来,那鲁直本是镖师之子,后父丧进入鲁家,拜鲁叙为义父,因见鲁叙之女子君俊美,即生羡爱之心。只是碍于姐弟的名分,不能结成连理。但他仍然淫心不泯,日久相处,即与子君勾搭成奸。那鲁子君嫁与潘家少爷之后,鲁直便以潘涓生为心中情敌,必欲除之而后快。他一面与子君借探家之机行淫乱之事,一面密谋加害涓生之计。后令子君诡称父病,令涓生前去探望,被鲁直截至半途杀害,并将死尸藏匿,造成涓生失踪之假相。为自圆其说,又造出涓生流连妓馆的谬论,蒙混视听。不料,他在杀人之时,被身怀武功的涓生发现,便交齐手来。最后,虽然凭着更高的武功将涓生格杀,怎奈自己却也被涓生打伤臂膀,却谎称遭自家大猫抓伤,以逃避罪责。幸本官明察秋毫,以死者遗物外衣带血、鲁直手臂伤处、密室串供等证据,揭穿了这杀人命案中的蹊跷之处,为潘家老翁申了冤屈,使本案真面大白于世人。”
说着,猛然一瞪眼,呵斥道:“鲁直、鲁子君,尔等可知罪?还不快招认?”
鲁直与子君及鲁叙夫妇听罢此判词,皆大呼冤枉。
鲁直道:“大人断案全凭想象,牵强附会,草菅人命,王法何在?公理何在?”
围观人众也觉这孙府尹的武断太过可笑,便在堂下议论不止,指指点点。
孙府尹见状,大喝一声,道:“大胆顽徒,看来不动大刑,汝等是不肯招认了。”
遂命衙役将鲁直当堂按倒,重责八十杖,直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
稍后,又对子君施了拶指之厉刑,弄得子君亦不省人事。
待喷过冷水苏醒后,孙府尹便令二人画供。
不想二人虽然经受了此等严刑拷打,却死也不肯招认,仍用微弱之声喊冤。
周氏见状,早已昏迷倒地。
鲁叙则气得大叫:“府尹大人如此昏庸,何以为官!”
话未说完,便被孙府尹着人拿下,送入大牢。
围观人中有见不平者,在人堆里发喊:
“审得不公,冤枉好人”
“天良何在?王法何在?”
即使是那苦主潘半城见此了惨状,也甚觉不自在。
孙府尹见难以收场,急忙下令,将鲁家四口,尽行收押,待再审后定夺。
然后,便命退堂。
潘半城则低首颔首走出府衙。
一路之上,众人都指着他大骂,弄得狼狈不堪。
甚至还有那三两个小童,用果皮臭鸡蛋朝他丢去。
潘半城抬起袖子,想擦掉脸上的蛋液。
脸上湿湿的,扑簌簌地打着脸,有些疼。
他抬头看看,是下雨了。
雨线先是急促的点,然后变成了伶俐的线,接着占领了整个天空。
哗啦啦啦……
13
狄仁杰抬头看看窗外的雨。
雨,好像没有停歇的样子。
狄仁杰看着那老汉,道:“洛阳的雨,多吗?”
中年人暂时停止了讲述故事,将坛子里摇了摇。
酒,不多了。
他将剩余的酒全部倒进狄仁杰的碗里,道:“你的酒福。”
狄仁杰笑道:“我在晋阳老家的时候,自认酒量还不错,可是,自从到了中原,这一路上却对自己怀疑了。走一路,几乎是被灌了一路。”
中年人道:“以前中原太穷,但又好客,总希望将最好的留给朋友。而这酒,是耗尽了庄稼人几乎半成的粮食,所以极为珍贵,就希望朋友能够多饮几杯。这天寒地冻,公子又是个外乡人,老汉也只有一尽地主之谊,多饮几杯。这雨,看样子是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喝点儿酒暖和暖和。老婆子,再去炒几个菜。酒虽不够,但菜好坏必须管够。”
不一会儿,那妇人便又端了几个菜上来,葱花鸡蛋、清炒野菜、油爆的菇干。
虽然简单,但看着可口开胃。
中年人只是催促着狄仁杰趁热赶紧下筷。
而狄仁杰却催促着问:“接下来呢,接下来呢?案子就这样结束了吗?”
中年人夹了一筷子鸡蛋,嚼了嚼,继续道:“接下来呀,还是下雨天。”
那些天,一直下雨。
涓生跟着那沈棠,冒雨行走了半月有余,终于到了武术之乡——沧州。
一路之上,两人见山拜山,见寨访寨,访了不少江湖朋友,摆了不少武林宴会,拜了不少师傅,学了不少武功。
钱,花得流水一般,俱是涓生应承。
也许那位说了,为什么要涓生用钱呢?
这就有所不知了。
拜山的时候,总不能不带些礼品吗?
那些山上的首领,寨里的当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总不能空着手吧。
而且,是涓生拜托沈棠代为引荐的,总不能让沈棠出钱吧。
拜师傅的时候,总不能不出些拜师礼吧。
拜完了师傅,交上了朋友,总不能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吧。
吃肉喝酒这事儿,总得出钱吧。
涓生是出名的豪气,所以,尽管是人家摆宴,但那赏钱却是哗哗的……
涓生出来的时候,虽然已经带了不少银钱。
但如此一路花销下来,不几日,便已现捉襟见肘之势。
他的心里暗自着急。
幸而,身上佩有价值不菲的名贵佩玉。
抽了个空子,找那当铺变卖了一些钱财,倒也勉勉强强地到了沧州。
那沈棠也是个江湖豪客,说话豪爽,花钱也豪爽,美酒佳供肴,笙歌乐舞,无一不好,且十分在行。
每到一地,专捡那名胜高雅的酒楼客栈,招呼上当地的江湖朋友欢聚。
吃完了,喝完了,又捡那特色绝馔、顶尖土产,馈赠一番。
涓生虽则心疼,都因沈棠说这些都是结交江湖朋友的必要手段,只好忍痛应承。
那沈棠也是绝顶聪明之人,每次大款花销后,那些江湖朋友总会“潘公子”“潘少侠”“潘孟尝”“英雄少年”之类大大恭维一番,给他灌足了仗剑江湖、沽酒行天下的侠客风范,晕晕然不已。
后来,他见涓生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能当的东西也当的差不多了,便豪爽地说,稍后进了沧州,一切费用皆有他来开销。
并声称,只要他打个招呼,江湖中的那些朋友,定会捧着金银珠玉前来打点。
涓生听闻此言,心中大喜,仿佛那时苦海有边,即可登岸了。
14
这日,雨依然蒙蒙。
将近掌灯时分,二人终于到了沧州。
沧州虽然远离京都,却是是个繁华热闹的所在。
处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琳琅满目,色彩缤纷。
涓生见沈棠神采飞扬,讲话如珠,知是还乡的兴奋,便乘机道:“沈贤弟,不知府上坐落何处?今夜终于可以吃到团圆饭了。”
沈棠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兄长,请稍安毋躁。此刻虽是到了家乡,且莫忙回去见那老脸。因为我那老父,是个迂腐的老学究,一辈子就指望着我能够继承他的衣钵,考他个一中三元,谁知小弟却看见书本就头疼,练起武功就神清气爽,平生最喜结交江湖中的朋友。但是,一旦我将朋友带回家,就骂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甚至还用扫帚将我那些朋友扫地出门。”
涓生自思囊中已见羞涩,哪堪再有开销,便道:“依贤弟之见,待如何是好?”
沈棠道:“所以,兄长暂歇找一处客栈安歇,待小弟将兄长的豪爽和为友之道知会了家父之后,再接兄长上门可好?”
到了此时,涓生不得不启口,道:“贤弟,实不相瞒,愚兄已是囊中羞涩,不堪支配了。”
沈棠听罢,哈哈一笑:“兄长多虑了。这一路之上,尽是兄长破费。如今到了沧州,小弟能不尽地主之谊。待小弟回家禀告家父之后,兄长想住家中,便住家长,想住客栈,便住客栈,一切要求,且听兄长吩咐。漫说这几日的区区之费,即使住上三年五载,又算得什么?”
话是如此,涓生毕竟心中无数,犹如身体悬空中。
不过,沈棠话已至此,涓生也觉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由他去,反正这是在他的家乡。
涓生的举止神色,沈棠早看在眼里,便又安慰道:“兄长若还不放心,今晚权且住下,我先回府一趟,将银两拿来,明日你我再一齐去见家父母。若我暂时出不来,必定派上我最好的几个江湖朋友前来招待兄长。”
他这样一说,涓生倒不好意思起来,道:“既如此,那明日再说罢。”
当夜,沈棠便预定了城内一家豪华的客栈,又是推杯换盏了一番。
酒足饭饱之后,沈棠执意回家,说:“待我禀过父亲,便来接兄长。”
临出门时,又回身来,从怀里寻出一瓣金梅花片,指节长短,做工甚精。
途中,涓生为沈棠买了一瓣纯金梅花,这是他从中摘下来的一瓣。
沈棠道:“此物虽是兄台相赠,但小弟知道兄长好武,这几日便将这梅花改造成了梅花镖,本想全部改造完成之后,一起赠予兄长,并传授一套小弟家传的梅花镖。兄长暂且收下,这几日暂且熟悉一番,待禀告家父之后,再接兄长入府,由家父亲自教导兄长,本能让兄长一手梅花镖,扬名天下。”
涓生大喜,欢快地收下。
——即使学不成梅花镖绝技,变卖了,也能支撑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