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蕴山这样评价陈独秀:“僵死到头终不变,盖棺论定老书生”
电视剧《觉醒年代》中,讲到五四运动期间,在北洋政府高压之下,胡适主张将北大迁往上海,并写出相关的倡议书、签名信等,安排北大学生傅斯年、罗家伦等在北大红楼连夜编印,准备第二天向社会散发。
陈独秀听闻后,暴跳如雷,不听家人的劝告,冲到傅斯年等人编印材料的地方,当着众人面把材料撕得粉碎,并大声嚷嚷要找胡适。已回到家中的胡适知道这一情况后立即回到红楼。陈、胡见面,爆发了激烈冲突。我觉得编导将陈、胡的这段对话设计得非常精彩,两位演员表演得也比较到位,这段对话把陈、胡之间思想分歧及性格差异表现得淋漓尽致。
陈:适之,我把你写得倡议书、签名信全部都撕毁了,你知道吗?
胡:我知道,傅斯年已告诉我了,仲甫兄,别说你把倡议书和签名信全烧毁了,你就是把我胡适之的家烧毁了,我也是不能生气的。
陈:为什么?
胡:第一,你是我的恩师,我的兄长,第二,你明明知道,眼下离开要比留下更安全,更稳妥,你还是毅然决然的把它烧掉了,你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国家和民族的大义,这是高风亮节,我怎么能生气呢?
陈:这么说你想通了
胡:不生气和想通了是两码事,
陈:好,适之,首先我要感谢你为我着想,但是我要问问你,全国几十万学生全都行动起来了,全中国都在声援北大,这个时候你倡议把北大搬走,北大走了,运动的中心没了,大家的努力白白浪费了,郭心刚命白送了,没有人再阻止巴黎和约,你想过吗?
胡:你说的这些我焉能不知,可是北洋政府已经来硬的了,明令三日之内必须复课。不复课就要强行解散,那我请问你,北大的解散和搬迁,两种比较哪种更有利?
陈:北大是中国的北大,全中国一流的大学,凭什么他北洋政府说解散就解散,北大解散,你问问中国的民众他们答不答应?北大老师,北大学生答不答应。适之,你什么时候变成被北洋政府驯服的绵羊了。
胡:仲甫兄,既然你把话说到这儿了,我也不再隐瞒我的观点了,两年前,我从美国来到中国,为了就是做好新文化,那时候你说了一句话,二十年不谈政治强,一心致力于启发国民的思想,我认为这就是一个学者爱国和救国的根本之道,在这条道上我们新青年的每一个同仁齐心协力,把新文化运动搞得风生水起,把曾经死气沉沉的旧北大变得生机盎然,可是后来你变了,你说新文化运动离不开政治,你甚至说新文化运动他本身就是政治。
陈:我要的不是北大的生机盎然,我要得是中国的生机盎然,不辩,不争,不可以。
陈独秀和胡适
胡:你说的去辩,去争,我都能理解,我也支持,所以,五四运动学生上街游行,反对巴黎和约,我真心支持,在上海我还和延年他们一起亲身参加了示威游行,可是现在不同了,学生不上课,教授不教书,整个北京的学校都罢课了,所有的人都去搞政治去了,整个社会都乱了,仲甫兄,难道这就是你陈仲甫想看到的生机盎然吗。
陈:生机盎然不是等来的,适之,是要斗争来的,不破不立,此时的中国需要勇士和斗士,凭什么我们中国人就要眼睁睁的看着签订巴黎和约,凭什么要眼睁睁看着青岛拱手让给日本人,我们中国人就应该象畜生一样等死吗,
胡:当然不是
陈:就应该象畜生一样任人宰割吗。
胡:当然不是,我不是不主张抗争,我的意思是不能蛮干,我们的力量有限,我们要懂得远离这些是是非非,保护自己,我之所以提出北大南迁上海,我为的就是要把北大保留下来,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我仅此而以。
陈:你这是妥协,是投降,中国之所以这么窝囊,就是因为郭心刚太少,胡适之太多了。
作为思想界的先驱和五四运动的领袖,陈独秀在运动中发挥了别人替补不了的作用,他性格刚强,有胆有识,不畏强权,不惧生死,一旦认准目标就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运动兴起后,他身先士卒,奔走呼号,举起反帝反封建的伟大旗帜,推动这场运动走向纵深。
他在《每周评论》上多次发文,揭露列强的贪婪本质及北洋政府的腐败无能,提醒民众不要对巴黎和会抱有任何幻想,号召青年学生为国家为民族要勇于担当,不畏强暴,不怕流血、不怕杀头。
他和李大钊起草了一份《北京市民宣言》。6月11日,他亲自到北京天桥新世界游艺场顶楼抛撒《北京市民宣言》传单,并发表演讲,遭到逮捕。
1922年共产国际四大中的陈独秀(左二)
著名党史学者陈铁健这样评价陈独秀:“作为一代精英的精神领袖,陈独秀身上有着断头流血都不辞避的悍劲,所向披靡的狂飙式的气质,棱角毕露、锋芒逼人。”
正是因为他有一种同时代人中难以匹敌的敢想敢干的开拓精神,再加上他思想深邃,目光锐利,光明磊落,开风气之先,他顺理成章地成为那个时代青年学生的精神领袖,实际上担任了五四运动的总司令。
毛泽东对五四时期的陈独秀评价也很高,“关于陈独秀这个人……他是有过功劳的。他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整个运动实际上是他领导的……听他说世界上有马克思主义,我们是他那一代人的学生。五四运动,替中国共产党准备了干部。那个时候,有《新青年》杂志,被这个杂志和五四运动警醒起来的人,后来有一部分进入了共产党。这些人受陈独秀和他周围那一群人的影响很大,可以说是他们集合起来,这才成立了党。”
关于陈独秀的坦荡、爽直、宁折不弯和无所畏惧,同时代的人有很多精彩的回忆和评价。
第一次见到沈尹默,他就毫不客气地说:“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作得很好,但字则其俗入骨。”
一日刘季平邀请沈尹默兄弟二人在家中饮酒。三人系文友,相知甚深,一场酒从中午喝到天黑。沈尹默回到家后就着酒兴,写了一首《题刘三黄叶楼》,刘三便是刘季平,黄叶楼则是刘季平的居所。
沈尹默
“眼中黄叶尽雕年,独上高楼海气寒。从古诗人爱秋色,斜阳鸦影一凭栏”。
酒醒之后,沈尹默将这首赠送给了刘季平。体会到这首诗的不凡意境,刘季平非常喜欢。刘当场铺纸研磨,请求沈尹默把这首诗写下来,他好挂在书房中。
好友相求,沈尹默没有理由拒绝,便挥毫泼墨,将这首诗写在了纸上,刘季平将其挂在了书房。
不久,陈独秀来到刘季平家中拜访,便在书房看到了这幅墨宝。
他询问好友,这是谁作的诗,刘季平便将沈尹默的名字告诉了陈独秀。
陈独秀问刘季平要了沈尹默的地址,第二天便奔到了沈家,开门见山道:“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作得很好,但字则其俗入骨。”
虽然陈、沈互相之间早闻大名,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可刚刚蒙面,陈独秀就来了这一句,沈尹默一时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回答。沈尹默后来回忆说,当时宛如一记棒喝,只觉得刺耳之极。
沈尹默的书法墨宝
陈独秀一生五次被捕,最后一次在上海被国民党当局拘捕,当局将其押解至南京,在火车上陈独秀竟酣然入睡,到下车时他还深睡未醒。
他一生被捕过五次,面对当局的暴行他从都是坦然面对,铁骨铮铮。他有一句名言:“科学研究室和监狱是世界文明发源地,号召青年们'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最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价值的文明”。
1932年10月,陈独秀在上海最后一次被捕,被押到租界巡捕房看守所,见到了之前已关进来的彭述之、宋逢春等人,他笑着说:“嗨,原以为就我一个人被捕,没想到你们都来了。这下我可有伴了。”
警察将他押往南京,在京沪列车上,他竟然“酣睡达旦,若平居之无事者然”,车到南京时还未醒来。
到了南京,国民党大员何应钦在会客室传讯他,传讯结束后,何竟要陈独秀给他留点墨宝,陈独秀挥毫题赠:“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何应钦不以为忤,欣然接受。
陈独秀赠刘海粟诗
看何应钦让陈独秀写字,在场的其他人团团围住陈独秀,向他索要墨宝。陈独秀也在兴头上,来者不拒,似乎忘记了他的囚犯身份,挥毫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等,直到墨汁写尽,方才作罢。
次年4月,国民党江苏省高等法院公开审理陈独秀等人的案件,指控他有“危害民国”等罪行。不名一文的陈独秀自然请不起律师,法律界鼎鼎大名的章士钊自告奋勇义务担任他的律师。章早年和陈独秀在日本留学,感情甚笃,后来曾合作办过《国民日日报》和《甲寅》杂志,两人朝夕相处,志同道合。
4月20日,第三次开庭。因为有公开辩论,不少人从上海、无锡、镇江赶来旁听。二百多人挤满了旁听席、记者席。就连法庭门外都站满了旁听者。
当检察官控告完毕,陈独秀当庭抗辩,这时已经接近下午两点钟。他集中火力在检察官所言的“危害民国”上:我只承认反对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却不承认危害民国!因为政府并非国家,反对政府,并非危害国家。若认为政府与国家无分,掌握政权者即国家,则法王路易十四'朕即国家’之说,即不必为近代国法学者所摈弃矣。若认为在野党反抗不忠于国家或侵害民权之政府党,而主张推翻其政权,即属'叛国’,则古今中外的革命政党,无不曾经'叛国’,即国民党亦曾'叛国’矣。”
陈独秀抗辩后,辩护律师章士钊起立辩护。53分钟滔滔雄辩,他亦是紧扣检方要点,驳斥检方的起诉书“无中无西,无通无列,一切无据”。
国民党终以所谓叛国罪判处他13年徒刑。陈独秀不服判决,当场起立大声抗议:“我是叛国民党,不是叛国。”6月30日,国民党最高法院终审判处陈独秀有期徒刑8年。
陈独秀的老朋友、国民党元老柏烈武事后对陈的儿子陈松年说:“你父亲老了还是那个脾气,想当英雄豪杰,好多朋友想在法庭上帮他的忙也帮不上,给他改供词,他还要改正过来。”
关于陈独秀的性格,鲁迅有一段经典描述
“每当辩论的时候,他会声色俱厉地坚持他个人的主张,倘然有人坚决反对他,他竟会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
鲁迅
毋庸置疑,开拓局面需要有陈独秀那种不惧艰险,不避斧钺,杀出一条血路的勇气,但作为一位革命领袖来说,稳健,理性、灵活、宽容,忍人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也是不可或缺的素质,而陈独秀性格中缺少的恰恰是这一方面。
正因如此,无论是五四时期或是担任党的总书记前后,陈独秀性格倔强,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拍桌相向,严重的家长制作风,使得他在党内与不少人关系搞得很紧张,甚至有人因为受不了他的暴脾气脱党而去。
1921年2月,陈独秀起草了一个党章,寄到上海,李汉俊看到草案上主张党的组织采中央集权制,对陈独秀甚不满意,说他要党员拥护他个人独裁。因此他也起草了一个党章,主张地方分权,中央只不过是一个有职无权的机关。陈独秀看了李汉俊这个草案,大发雷霆,从广州来信责备我一顿,说上海的党员反对他。从此以后,陈独秀和李汉俊二人之间的裂痕愈来愈深。
李达
1922年春,李汉俊因与陈独秀意见分歧,回武汉找了教书的工作,再也没有回上海。
在李达后来自述脱党的诸多原因中,就包括:不满陈独秀在党内以“老头子”自居的霸道作风等。他后来回忆说:“陈独秀也是官僚地主家庭出身,领袖欲极强。每逢同志们和他辩论的时候,他动辄拍桌子,砸茶碗,发作起来。记得当时派赴郑州做铁路工人运动的李震瀛寄来了一个详细报告,他看了最初几行,就大发牛性,接连砸破了两个茶碗。陈独秀文笔好,文章写得流利,胡适也推崇他,青年人很崇拜他。党内叫他老头子,中国的列宁。他动辄拍桌子骂人。当时我说:你这个家伙要有了权,一定先杀了人以后再认错。由于跟陈独秀搞不好,1922年,我就到湖南去搞自修大学,这次是毛主席让我去的。”
《共产党宣言》的首译者,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陈望道谈到他22年脱党的原因时说道:“同陈独秀意见不合,做法有距离”。1923年,党组织曾派沈雁冰劝说陈望道取消退党。他称:“我既反对陈独秀的家长作风而退党,现在陈独秀的家长作风依然故我,我如何又能取消退党”。
陈独秀由于固执己见,最后与共产党分道扬镳,再后来成为了托派。关于自己的思想作风,他曾这样表白:我不懂得什么理论,我决计不顾忌偏左偏右,绝对力求偏颇,绝对厌弃中庸之道,绝对不说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痛不痒的话,我愿意说极正确的话,也愿意说极错误的话,绝不愿说不错又不对的话”。
有一位熟知陈独秀性格的人评论他:“非常偏颇,而且相当自负,要他承认错误,改正错误是难以办到的”。
陈独秀这样的特殊个性就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建功立业,也容易犯严重错误。虽然历史把他推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同样也是历史把他抛入时代的深渊,性格即命运,此语信然。
著名的民主人士,陈独秀的安徽老乡朱蕴山先生曾写了这样一句诗评价陈独秀的性格:“僵死到头终不变,盖棺论定老书生”,确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