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会心(上)
这一讲,我们来说说“会心”。
“会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们先个故事:
世尊于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五灯会元》)
这就是佛教中广为流传的“拈花微笑”,这个迦叶尊者,就是寺院中佛祖释迦牟尼左手边、年长抱拳的那位,也是佛教禅宗这一派公认的远祖。
大家看,对于释迦牟尼佛的拈花,灵山众弟子都一脸茫然、不知何意,只有迦叶尊者心中一动,“破颜微笑”。这个“微笑”,就是与佛祖心与心的交流,就是“会心”。
下面先看一副集字联(孙过庭草书):
风月有情归我辈,江山无主属诗人。
大家看这一联,“风月有情归我辈,江山无主属诗人”,也是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意思就是——不管是风月还是江山,都是无主的、有情的,都只属于我们这些多愁善感、同声共气的墨客骚人。那为什么说只属于我们呢?那是因为,只有我们能与之“共情”、与之“会心”嘛。
这里的意思,正好像黄庭坚先生讲过的一句话:
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
黄先生这里,一个“特疑”、一个“端为”,自信满满,将“我辈”与“天下清景”之会心,写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
其实人生天地间,本与天地浑然一体。只是一时昧于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后来居上、老子天下第一、与人斗其乐无穷等等,以致背离本性,越陷越深,早忘了花鸟鱼虫、明月清风、满天星斗、诗与远方。
宋儒张载说得好: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这一段大意是说: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天地就是我的父母。我的身体由天地造就,我的本性与天理同一。世间万物,都是我的一母同胞。
大家看,此联中的“我辈”“诗人”,其之所以能与江山风月会心,就是因为我们大家本来就是一母同胞啊。
接着看董诰(1740-1818)先生一副:
苍松翠竹看颜色,秋水春山见性情。
这一联“苍松翠竹看颜色,秋水春山见性情”,意思是说——我爱苍松之苍劲,也爱翠竹之青新;我爱秋水之素净,也爱春山之生机……须知万物皆有意,只待一心去会之。
下面看陈宝琛(1848-1935)先生一副:
修竹气同贤者静,春山情若故人长。
这副“修竹气同贤者静,春山情若故人长”,意思是——那挺拔劲健的翠竹啊,就像贤人君子一般耿介肃然;那生意盎然的春山啊,就像知心老友那样情深意长。
古往今来,有多少贤人君子抚修竹而会心,咏贞筠以明志。
南朝诗人刘孝先写道:
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
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宫琴。
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
北宋诗人王安石写道:
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王安石的老朋友、老对手苏东坡写道: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南宋诗人杨万里写道:
便无文与可,自有月传神。
明末诗人吴孔嘉写道:
相对此君殊不俗,幽斋松径伴梅花。
清代诗人画家郑板桥写道: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南宋诗人徐庭筠的这一首:
不论台阁与山林,爱尔岂惟千亩阴。
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葛陂始与龙俱化,嶰谷聊同凤一吟。
月朗风清良夜永,可怜王子独知音。
下面就和大家一道,仔细看一看。
先看首联“不论台阁与山林,爱尔岂惟千亩阴”,大意是:不管是在皇都禁苑还是在荒野山林,我喜欢你(竹子),并非只是因为你能送来一片清凉。
徐先生这一提笔,便道出自己和而不同——清凉嘛,这和大家一样,我当然也喜欢;但我还有更喜欢它的地方,且听我慢慢道来。
接着看颔联“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大意是:在小小的笋尖出土之前,你早已秉持起耿介的气节;即便枝稍高耸入云,你也依然是无欲无求。
这两句后来演变为流传颇广的名联“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更虚心”,下句也有写作“及凌云处尚虚心”、“到凌云处仍虚心”的。从这三句来看,个人觉得不论在境界上、还是在文辞上,“及凌云处更虚心”都是最佳的对句。
为什么这么说呢?大家看,竹子生长过程中,竹节不仅拉长了、而且也增粗了,中空体积越来越大,说“更虚心”、更符合客观事实。同时以之喻人的话,即是指人水平越高、就越会觉得自己不知道的越多,因此往往也会“更虚心”。
需要说明的是,“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更虚心”单独作为一联,自然算是化用前人诗句的神来之笔。但是在原诗来讲,还是“便凌云去也无心”更切主题——因为原诗要表达的是一种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的人生境界。而“虚心”呢,则更强调永不满足、不懈追求的进取精神。“无心”与“虚心”,虽然站在相同的出发点,但追求的方向却正好相反。
接着再看颈联“葛陂pí始与龙俱化,嶰xiè谷聊同凤一吟”,大意是:你若生于汝南的葛陂,便可能化作青龙,乘祥云飞升于天;你若长在昆仑的嶰谷,也可能被截为律管、吹奏出凤凰之吟。
“葛陂始与龙俱化”,典故出自晋代葛洪的《神仙传·壶公》,其中记载:
房(指费长房)忧不得到家,公(指壶公)以一竹杖与之曰:“但骑此得到家耳。”房骑竹杖辞去,忽如睡,已到家……所骑竹杖,弃葛陂中,视之乃青龙耳。
费长房是汝南人,其事可参见《后汉书·列传82方术》,葛陂就在汝南一带。
“嶰谷聊同凤一吟”,典故出自《汉书·律历志》,其中记载:
五声为本,生于黄钟之律。九寸为宫,或损或益,以定商、角、徵、羽。……
黄帝使泠纶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嶰谷生,其窍厚均者,断两节间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制十二筒以听凤之鸣,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比黄钟之宫,而皆可以生之,是为律本。
这里是讲,用昆仑山北侧“嶰谷”中的竹子来制作标准的发音管,其发出的声音就像凤凰鸣叫一样,用这个音来作为宫调中的黄钟,也就是基准音高,然后将其他音高计算排列出来,就可得到中国传统音乐中的音阶序列——十二律。此处“吟”字用得太好了,因为黄钟为十二律中的最低音,我们常说“高诵低吟”,这个“吟”含有声音很低、拖得很长的意思,与这里又大又长竹筒发出的黄钟之音,甚为切合。
大家再看,此联中的“龙俱化”与“凤一吟”,连续三个单字词,“龙”对“凤”, “俱”对“一” ,“化”对“吟”,不论是词性、还是平仄,都下得极精,对得极妙。
最后看尾联“月朗风清良夜永,可怜王子独知音”,大意是:在此月白风清的良宵永夜,可惜只有王子猷一个人能理解你(竹子)呀。
此处徐庭筠先生以“不可一日无此君”的王子猷自比,表明自己与翠竹相伴、以淡泊为怀的磊落情操。全诗至此结尾,谢幕于一幅月白风清、高士伫立于万竿修竹之间的唯美画面,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后之览者,能无感于斯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