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坊·小说」倪峰|凌迟(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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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迟(下部)

神甫放下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弓起日耳曼人的粗眉,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个十字,向着坐在他对面的周崇仁说:

“周县令,你必须放弃你手中百分之八十的股份。”

周崇仁萎靡不振,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鲍里斯先生,你这是哪一门子的道理?”

鲍里斯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几个替他撑腰的虎背熊腰的护教团会员,笑得嘴角都在抽动:“护教团的道理!”

“盐坊的股份,名义上是我周崇仁的,其实,也有神甫你的一半暗股。你难道就忍心白瞎了这帮刁民?”周崇仁直愣愣地盯着鲍里斯,进一步开导:“这可是你从我爷爷的手上开始,几十年艰苦创业的心血啊!”

“No……No……”鲍里斯摇着头讥笑着:“你可以请账房先生翻翻账簿,看看里面有多少不可告人的勾当,单凭这些欺君罔上之罪,就可以让你们爷孙三代享受八回'凌迟’之刑!”

周崇仁一个哆嗦。他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鲍里斯一直暗中帮衬他们周家收购盐坊的真正用意——放长线钓大鱼、釜底抽薪——这个披着教袍的魔鬼,线放得太长了,太有耐性了。

周崇仁不寒而栗,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周崇仁连连摆手,苦涩的泪,涌满了眼眶。

“你明白什么了?”鲍里斯神甫嘴角挂着坏笑,歪着头问。

“我明白你为什么要独霸银湖,为什么要收购所有的芒硝,然后,垃圾一样倒入山谷。你是想垄断芒硝,使得大清帝国无造火药的材料可用——这是放长线钓大鱼、釜底抽薪!”周崇仁耷拉着两条胳膊,一脸的冷汗。

“知道就好!”鲍里斯瞪着碧蓝的眼珠,拍着桌子:“单这一条罪行,周县令你说,你有几颗脑袋让光绪爷来砍!”

周崇仁站立不稳,哆哆嗦嗦的手,擦着脸上的虚汗:“早知今日,何不当初呢!机关算尽几十年,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何时办理过户手续?”鲍里斯冷笑着,凶狠的眼神咄咄逼人,“我护教团的弟兄们嗷嗷待哺,等着分红哩!”

红缨会和护教团又发生了几次小的冲突,双方互有胜负。

打北边传来了小道消息:老佛爷打不过洋人,挟光绪爷逃到了西京,在那里建立了小朝廷。

朝廷要和洋人和谈,洋人不干。

联军已经开到了京城的城郊,依着皇城根儿安营扎寨;那些恨透皇亲国戚的百姓们忙着给联军送饭送水,忙得不亦乐乎。洋人攻城不下,一些好事的人,贴着城墙脚儿,通过排水道,将联军引进了城里。联军进城,烧杀抢掠,怙恶不悛,扬言要将北京城化为一片废墟。多亏八大胡同一个名叫金花的窑姐,先前随亡夫在德意志学过德语,千般恩爱万般风情地和瓦德西沟通,才保住了北京城。但,圆明园,又经历了一次浩劫。

在娘子关的城楼上,周福海见到了他的恩师刘光才,刘大人时任山西大同总兵。刘光才扶起跪拜的周福海,急忙让座。

“福海,你来得正是时候!”刘大人顾不得上下尊卑,给周福海抱抱拳,“洋人不接受朝廷的议和,扬言要'打到陕西,活捉慈禧’。老佛爷敕令,死守娘子关。如若丢了娘子关,洋人可就一马平川,直奔西京了。”

“大人,目前的战况如何?”周福海心急如焚,开门见山地问。

“法兰西人十分狂傲,发动了大大小小十余次的冲锋,勉强被我军击退。但,随着我方江宁忠毅军、山西晋威军、湖北武功营以及京城撤退于此的健锐营、神机营的增援,目前,我们还是牢牢地坚守着各个要塞。”刘大人一口气说完,渴望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周福海。

“大人,据可靠情报,瓦德西正率领德意志军队,火速增援娘子关。”周福海急切地说。

“如此一来,我们的压力会更大。”刘大人用马鞭抽打着毡靴上的雪沫,心情沉重地说。

“德意志陆军,无论战术、单兵素质还是正体作战配合,都堪称世界一流。就连法兰西这样的军事强国,都畏惧它三分。”

“你是德意志军事学院的高材生,比我们更了解他们的战法。所以说,你来得正是时候。”

“洋人们信奉的是弱肉强食哲学。而我们大清帝国,儒家思想根深蒂固,太温顺、太礼仪,往往以德报怨,陷入不利的境地。”

“是的,福海!”刘大人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就拿战俘来说,联军对我们战俘的处理是砍头和枪击。而我们呢?遵照朝廷的指示,所有联军的战俘,一律酒足饭饱后,在三个时辰内放还。”

“这——?”周福海大惑不解。

“唉!”刘大人长叹一声:“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

“受《日内瓦公约》的束缚?”

“朝廷怕激怒洋人。”

“《日内瓦公约》是对交战双方的约束。”

“可洋人,将我们的战俘全部定性为间谍。《日内瓦公约》是不保障间谍的生命安全的。”

“那,我们为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朝廷有令,天意不可违!”

“大人,你不了解洋人。洋人嘴上说得是一套,做得却是另一套。对付洋人,只能以暴制暴,决不能心慈手软!”

“可我了解朝廷。违背了朝廷的旨意,会得到比洋人更狠毒的惩罚。那样,不仅内耗大,而且,会伤了将士们的心。”

这时,城楼下的不远处,传来了法军的吆喝声:

“清军的勇士们,请你们前来观看,第三批大清帝国的士兵,跪谢我们法兰西帝国拿破仑三世陛下!”

周福海走出楼阁的时候,城墙上已挤满了手持汉阳造的兵勇,大家警惕地蹲在胸墙后,透过女儿墙,向城墙下不远处的法军阵地看去。

法军阵地的前沿,二三十个清军排成前后两排,一个个被法军摁着头,背对夕阳而跪。一个法军高举战刀的手落下,十多只毛瑟枪吐着火焰,第一排的清军应声扑倒在地上。紧接着,又是第二排。

周福海看得两眼发红,胸脯一起一伏。

“大人!”周福海扭过头,问总兵刘光才:“我们手里还有多少法军俘虏?”

刘大人摇摇头:“全部释放了!”

“唉!”周福海捶胸顿足,唏嘘不已:“大人,和洋人交战,只能斗狠,不能讲情啊!”

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德意志帝国军队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娘子关。接着,美利坚、意大利、日本等列强的军队陆续集结于娘子关。

对于大清帝国而言,这是决定其生死存亡的一战。大清帝国的军队也在紧急集结。就连远在甘肃的回回军也前来助战。

刘光才深知,大清帝国的生死在此一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作为军人,国家有难,理当报效国家。他写好了遗书,交给他的副官;抖了抖战袍的衣襟,仰天长啸。

十一

联军凭借数量上的绝对优势,采取人海战术,在猛烈炮火的轰击下,向娘子关阵地发起疯狂地进攻。第一颗炮弹在清军的前沿阵地爆炸,蘑菇云像反扣着的一口大锅,高高地抛到半空;火辣辣的气浪,旋风似地掀倒了战壕里的兵勇。紧接着,随后发射的炮弹的爆炸声、气浪的嗡嗡声和联军士兵冲锋的乌利哇啦的嚎叫声混作一团,搅得天昏地暗,震撼得大地瑟瑟发抖。

大清帝国的布阵,最前列的是手持毛瑟枪、汉阳造抑或火铳子的火枪营;中间一排,是手持长矛或手握大刀,赤胸露背的大刀队;最后的一排,是整齐排列的二十四门冷冰冰的红衣大炮。凭借着有利的地势,大清的兵勇们,一次次险中取胜地击退联军的猛烈进攻。交战双方势均力敌、阵地的前沿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联军的尸体,大清炮队后的军帐里,挤满了血肉模糊、痛苦地哀号着的大清伤兵。双方都在看不到前途的绝望中坚持着。大同总兵刘光才鼓励他的部下:不要在乎伤亡的多少,战争的最终目的,不是让敌人倒下,而是谁能坚持到最后!火光冲天的炮火中,阵地在双方将士争夺与坚守中几易其手。交战的双方精疲力竭,战事进入了死缠烂打的胶着状态。

光绪二十七年三月,联军和清军皆无力将战事进行下去,就连双方阵地上的战旗,也萎蔫地低垂着,浓烈而沉重的硝烟,海水一样在战旗的顶端奔腾而过。

刘光才的军帐里,聚齐了各路军的主帅,大家商量,如何打好娘子关的最后一役。

“三军之中,不可一日无帅!”神枪营的海大人抱拳齐胸冲着刘大人说:“自打道光爷与不列颠王国鸦片战争时起,洋人欺我中华各自为战、一盘散沙。此次联军侵华,东南各省更是不顾朝廷生死,为了自身利益,私下与洋人签订了东南各省'自保协议’,再次使朝廷门洞大开,洋人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

“大清帝国看似铁板一块,其实,內患积深。乌纱帽们为了一己之私,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者比比皆是。拉帮结派,各怀鬼胎,弄得朝廷分崩离析、四分五裂。洋人欺负得就是我们的内讧。”刘大人放下长烟袋,叹息道。

“刘大人所言极是!”海大人踱着方步,在军帐里若有所思地走来走去:“从此次御敌来看,娘子关战场之所以取得如此辉煌的战绩,就是我们摒弃了民族之间的矛盾、抛弃了不同身份的高低尊贵,官兵一致,万众一心,扭转了自鸦片战争以来,大清军人与洋人交战屡战屡败的囧事,扬了大清帝国的军威。”

“我们和联军,都无精力在娘子关僵持下去。这一战,必须将骄横跋扈的联军打得坐到谈判桌上和谈。对于积重难返的朝廷,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老佛爷和李鸿章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刘大人皱着眉头说。

“光绪爷呢?”海大人显然对朝廷的决议不满意,激动地挥着拳头说:“光绪爷不会也是这个意思吧!”

“光绪爷?哼!”刘大人撩起袍襟甩到一边,“自从六君子血洒菜市口,皇上就吓破了胆,整天躲在乾清宫里不敢露面。老佛爷后宫弄权,颐指气使;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唯老佛爷马首是瞻,谁敢惹红颜一怒?”

“六君子死有余辜!”海大人咬着牙说:“特别是那个公车上书的军机章京梁壮飞,竟然上书万岁爷,以西南之藏南,西北之阿尔泰、东北之外贝加尔割让洋人,以换取大清帝国短暂之安宁!卖国求荣之徒,死不足惜!”

“海大人,江山社稷,乃万岁爷呕心沥血之事。我等身为一隅九品,确保一方平安即可。”刘大人扭身,对着正襟危坐的各部将领,挥了挥袖子,“娘子关决战迫在眉睫。这一仗,至关重要,只可取胜,不可战败。如战败,你我均为朝廷的臣子,皆悬梁自尽谢罪。”

“我提议!”海大人环顾四周后,将头扭向了刘大人,“刘大人作为此战役的三军统帅。各位尊贵,皆应摒弃前嫌,听从刘大人的指挥。各位大人有无异议?”

各部将帅异口同声:“没有!”

刘大人急忙伸手推辞:“谢各位大人抬爱!论身份,我刘某非旗人出身;论职位,在坐的二品高官有好几位;论才能,鄙人学疏才浅,岂敢执掌乾坤。诚恐诚惶……诚恐诚惶……不敢有辱使命!”

但,不论是二品高官,还是旗人,都放下了高贵的身份,为了战役的胜利,愿听从刘光才总兵的指挥。这一刻,将帅之间、民族之间、官兵之间,出奇地平等和团结。大家同仇敌忾,共抵外敌。

路德维希.冯.贝多芬将威廉二世的电报递给瓦德西。瓦德西一目三行地看完,递给了他的外甥路德维希.冯.贝多芬。

“威廉二世皇帝对我们目前的战况极为恼火。”瓦德西拍了拍戴着白手套的手,“皇帝大骂《字林西报》是骗子,是替大清国发声的喉舌,谎称大清帝国的子民是'东亚病夫’。看看我们被所谓的'东亚病夫’打得屁滚尿流的惨状吧,一千多具日耳曼民族的优秀儿子,横躺在大清帝国的旷野里,这是一个病夫民族的反击嘛!”

“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的意思很简单。向娘子关进行最后一次攻击。若攻击再次失利,鸣金收兵,低下我们日耳曼人高贵的头颅,与大清帝国这头硕大无比的蠢猪讲和。”

“对德意志帝国而言,这是一个莫大的侮辱!”

“你我皆是鼠目寸光的一介草民。你我关注的只是一场战役的胜败,威廉二世高瞻远瞩,他所思谋的,是称霸全球的宏大战略。其实,德意志不需要一个失去主权的大清帝国,这不符合德意志的战略思想。一个贫瘠的、落后的、没有反抗能力的大清帝国,对德意志帝国最为有利。”

“为什么?”

“大清帝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单凭德意志一己之力,驱动不了这么一台如此庞大的机器。到是,大清帝国像一群绵羊一样生存着,我们可以不间断地从这头体格巨大却身体羸弱的小尾寒羊的身上薅取羊毛。”

“依舅舅您的意思,我们完全可以和大清帝国休战。大清帝国巴不得和谈呢。况且,那个叫李鸿章的两广总督,已奉老佛爷的懿旨,连连向联军示好。”

“不……不……冯.贝多芬!”瓦德西摇着头、摆着手,“这最后的一战不但要打,一定要打出威风。一是让威廉二世闭上他那张嘲笑我没有战功的嘴,我要给皇帝证实,我阿尔佛雷德.冯.瓦尔德泽并非等闲之辈;一是彻底击垮清军,让他们趴在我们的脚面求生。这样,在谈判桌上,我们会争取到更多的话语权。”

“我明白了,将军!”

冯.贝多芬转身离开军帐。瓦德西猛地扭过头,凝视着贝多芬宽大的脊背,以命令的口气叮嘱:

“中尉,请你传达我的命令。所有的德意志军队,明晨十时前,骑兵备好马鞍,步兵子弹上膛,炮兵的炮口瞄准大清军队的阵地。我们德意志帝国,一定要一马当先,打赢这最后一战。让我们日耳曼的勇士们,为德意志帝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冯.贝多芬僵直地站立着,踌躇片刻,迈开了他沉重的脚步。

十二

阵地的前沿,横竖着被炮火轰击得东倒西歪的鹿砦,焦黑的木桩闪着火星,淡淡的青烟袅袅而升。这片原本平整的油菜地,已被炮火洗礼得坑坑洼洼。黑色的焦土上,零落着烧干的油菜苗的根须,散发着夹杂着青草味儿的刺鼻的硝烟的气味。

刘光才收起单筒望远镜,初春的风,吹得他的战袍哗啦啦响,他眯起了因疲惫而红肿的眼,顺手将望远镜递给站在他身边的海大人,拍了拍战袍上的灰尘,迷茫地摇了摇头。海大人再次拉长开望远镜,一只眼嘬得像核桃,瞭望着联军静悄悄的阵地后那一座座草绿色的军帐。

刘大人来到周福海的身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初春厚重的、带着几分寒意的风,将嘟囔声吹得断断续续、纷纷乱乱。刘大人盯着战壕上一颗泛着青绿色的联军士兵的头颅,揪起人头上乱蓬蓬的褐红色的头发,抛土块似地,狠狠地朝着焦黑的、忽闪着火星的鹿砦扔去。

“周福海,”他搓着手上凝固的血块,瞟了一眼正哈着热气暖手的周福海,镇定地说:“以你的战法,这一仗该怎么打?”

周福海高高地昂起头,垂下两条长长的胳膊,白皙的中指紧贴着笔直的裤缝。这是他在汉堡陆军学院回答教官问题时养成的习惯。“大人,我说过,和洋人交战,不是'斗智’,是'斗狠’。”

“哦!”刘大人浓浓的眉毛风吹似地抖动,凝视着眼前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怎么个'斗’法,说得具体一些。”

“娘子关一役,洋人死伤惨重,其士气却愈战愈勇,气焰日益嚣张,最根本的一个原因,是洋人不惧怕当俘虏。吾皇仁爱,对待洋人的俘虏,不仅不枭首断足,反而以礼相待,酒足饭饱后原路遣返。这些毫无人性的人,再次拿起枪杆,肆无忌惮地向我们发起冲锋。”周福海扭头,凝视着联军的阵地,下巴抵住肩头说。

“这是朝廷怕进一步激怒洋人。洋人总拿《日内瓦公约》和我们说事,虽然我们尚不是该《公约》的缔约国。善待放下武器的洋人,在我大清帝国,已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刘大人眯起眼,斜视着天边一只哀号的孤雁,愤愤不平地说。

“正是朝廷瞻前顾后、畏手畏脚,才使大清帝国与洋人交战中屡屡坐失良机,每战必败。”

“好吧!”刘大人拍着周福海的肩头:“从现在开始,你寸步也不要离开我。这一仗,你我共同指挥,杀杀洋人的威风。”

上午十时整,联军的第一发炮弹在清军的阵地前沿炸响,灼热的气浪铁水般滚烫,灰白色的蘑菇云慢腾腾地升起,烧焦的弹坑上,陡然立起一座灰白色的大山;冲击波颤抖着,呼啸着,像一群疯狂的野马,横扫清军的纵深阵地;战壕里,惊恐万状的清军,丢盔卸甲、东倒西歪。

刘大人清楚,这是联军的克虏伯山炮在校正标注单元。更加凶猛的炮击和炮击后潮水一样的冲锋即将到来。

刘大人骑着一匹枣红色战马,面无惧色地挺立在帐前的一个小小的土崃上。战马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魔鬼一样冲天而起的蘑菇云惊吓,捯动着四只钉了马掌的铁蹄,嘴唇高高翻起,龇牙咧嘴地勾着头,粉红色的牙龈,蹭着被疙疙瘩瘩的肌肉填平、肋骨的条纹依然隐约可见的前胸。

联军的阵地枪声大作,枪弹的硝烟,像一条条彩带一样飘起。刘大人听得出,那是马克沁机枪、柯尔特机枪在怒吼。接着,联军的士兵冲出战壕,喊杀声和鼓动士气的军乐声撼天震地。一个个小黑点从战壕里爬出,连成了一条线,像一条精心摆放的项链,摇摇晃晃地冲清军阵地而来。第一波攻击的,是德意志的步兵。他们手持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毛瑟枪,拉成一条长长的散兵线,在炮火和机枪火力的掩护下,猫着腰,一步步向清军的阵地逼近。

刘大人勒直缰绳,稳坐马鞍,石雕一样岿然不动。纵然他的心里翻江倒海,外表却显得十分平静。他清楚,眼下的战斗,是与联军一决雌雄的最后一战。这一战,事关大清国的生死存亡。大清国虽然崇尚满人至上,但满汉毕竟是一家,绝不容许外强的欺辱。娘子关战役僵持半年有余,敌我双方均已精疲力竭,都在做最后的坚守。开战前,他的麾下尚有两万精兵,至今,也消耗殆尽。从战略的角度来讲,死守娘子关,拖住敌人,就是保住了在西安惶惶不可终日的朝廷。周福海的到来,虽然只是单枪匹马,但他的战略思想,让他彻底改变了对战争的认识。正如周福海所言,战争的胜败,并不是以消灭多少对手的人马来考量,而是以谁能坚持到最后来判定。正如一盘棋,排兵布阵的最终目的,不是要跨过楚河汉界,杀得对手片甲不留,而是要逼得对方的将帅无路可逃。战略和战役,虽然有概念上的模糊,但坚守到最后,才是战役对战略最大的贡献。他身为三军的统帅,在弹尽粮绝的劣势下,一定要临危不乱,做好三军精神上的“定海神针”。自古就有“兵不厌诈”之说,只要他镇定自若、视死如归,在气势上,就能压倒也许处境上也困难重重的敌人。要坚持……一定要坚持……最后的胜败,就在于咬碎牙咽到肚子里的坚持!一颗炮弹在离他的不远处的崃底爆炸,白色的烟柱腾腾升起;枣红马焦躁不安,前蹄腾空而起,抻长着脖子嘶吼;脖颈上暴动着的紫青色的动脉,像一条即将破堤成灾的河流;彭拜的血脉,驱动得战马摇头晃脑,四蹄捯动。他感到身下的马鞍一阵阵剧烈地震颤。他沉稳地举起那柄单筒望远镜,身着藏绿色军服的德意志步兵的散兵线,流水一样向清军的阵地合拢。冲在最前头的那个中尉,离清军战壕最前方的触角已不过三十丈的距离。联军的大炮停止了炮击。生死较量的时刻到了。他轻轻地抽出腰间的战刀,剑出鞘的刺耳的刺啦声,兴奋得他恨不能跃马扬鞭,杀入敌阵。他的战刀高高举起,凛冽的刀锋,在半空中闪过一道闪电般的弧光;他的刀尖轻轻地往前一点,神枪营的所有火器一起向散兵线上的联军开火。几个黑点应声而倒,环环相扣的散兵线,就像一条断成数节的井绳,松散了开来。

阵地前沿倒下了一片联军的尸体。阵地纵深处的一个洼地,十多个被俘虏的联军士兵双手抱头拥成一堆。周福海轻蔑地瞟了俘虏们一眼,用刀尖超俘虏们指了指,对身旁的海大人说:“听我的命令。必要的时候,推到阵地的前沿,杀!”

一向自视清高,骄横跋扈的海大人瞪大了眼:“杀人容易。可是,朝廷要是问罪——”

“战争是死板的,战役却是灵活的。”周福海打断海大人的话,将那只小巧玲珑的勃朗宁手枪插到腰间,窝了海大人一眼:“海大人,身为满人的一员猛将,你应当学习曾格林沁大人。当年,如果没有曾大人屠夫之猛撞,不计后果地把不可一世的巴夏里扔进臭水沟里,尔后又不置可否地处死他的二十多个随从,骄横跋扈的大不列颠帝国,还不知道要提出多少要挟朝廷的条件。和洋人交战,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洋人凶狠,我们只能比洋人更凶狠!至于如何向朝廷交代嘛,将在外,主令有所不授;先斩后奏,往往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身为大清帝国的军人,打胜仗,才是对紫禁城最虔诚的效忠!”

海大人挥了挥滴血的鬼头刀,低着头,瞪了周福海一眼,嘀咕道:“是!连骁勇善战的刘大人都高看你周福海三分,我等有何聒噪的资格。我等惟命是从即是!”

刘大人稳坐在马鞍上,举着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联军阵地。他的长长的辫子,被太行山的风吹得像高高撅起的战马的尾巴;一捧花白的胡须,乱草一样抖动。他忽儿侧目,凝视着战壕里的周福海,会心地笑了笑。

十三

瓦德西总司令的军帐里,身着藏青色军服的德意志将士进进出出。瓦德西将军双手交叉放到胸前,右手的拇指翘动,拨弄着大鼻子下鱼钩一样翘起浓浓的胡须的两端。他若有所思地在军帐内踱来踱去;脚下,留下一片灰白的、杂乱的脚印。

电报机的按钮不停地跳动,“滴滴答答”的蜂鸣声有节凑在军帐里回旋。发报员发完一段电文,便抬头凝视将军紧锁的眉头。

瓦德西皱着浓眉,边凝神静气地思考,边停停顿顿地口述:

“娘子关一役,联军死伤惨重,且没有向前推进半步的可能。特别是高贵的德意志将士,不惧生死,始终冲锋在战斗的最前列。大清帝国的军人,凭借有利的地势,负隅顽抗、誓死抵抗,且蓄势待发,大有反攻的迹象。就目前的战况判断,联军一月内若无援兵,将有遭受灭顶之灾的可能。是战是和,望陛下审时度势后明示。”

很快,威廉二世回电。报务员来不及将电码翻译成文字,站在瓦德西的面前,边在心里翻译着电码,边嘴唇哆哆嗦嗦、声音顿顿挫挫口述电报的译文:

亲爱的阿尔佛雷德.格拉夫.冯.瓦德西将军:

来电收悉!

一个强盛的大清帝国,将会威胁到德意志的安全;一个被灭亡的大清帝国,亦不符合德意志的利益。再大的蟒蛇,也无法吞噬一头大象。当下的德意志,羽毛尚未丰满,胃口尚不具备消化硬骨头的能力;德意志要吞噬的,不仅仅是大清帝国,而是整个世界。一个支离破碎的大清帝国,最符合德意志目前的生存状况。我们可以像薅羊毛一样,不断地从大清帝国的身上获取利益。待大清帝国的乳汁,滋养得德意志帝国膘肥体壮的那一天,德意志这条巨蟒,定然要吞并全世界。

德意志士兵的生命是高贵的。不必在娘子关与大清帝国的军队死打硬拼;如若这样,其余各国的联军坐山观虎、坐收渔利。是可以考虑和大清帝国和谈的时候了。但和谈之前,一定要给大清帝国致命一击,以取得谈判桌上的主动权。

切记,杀!杀!!杀!!!不要把东亚病夫当做人类看待,他们甚至不如一条德意志的牧羊犬。

瓦德西将军侧耳聆听了威廉二世电令的全文,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对站在的身边疲惫地有些失神的冯.贝多芬说:“传我的命令:十四时整,你——我的亲外甥——路德维希.冯.贝多芬中尉——亲自率领德意志的骑兵,向大清帝国的阵地,发动最后一次冲锋!之所以让你担当这个重任,是希望你立下赫赫战功,不枉你曾经的军旅生涯。切记,此次冲锋,不以攻破敌人的阵地为目的,而是要残暴、要尸横遍野、要血流成河,让德意志的军人,成为东亚病夫的噩梦,让大清帝国,从此像狗一样趴在德意志帝国的脚面上瑟瑟发抖地乞怜。”

“阿尔佛雷德.格拉夫.冯.瓦德西将军——我的亲舅舅——作为一个德意志公民,我极不情愿接受如此违背道义的命令;但作为一名德意志的军人,我会无条件地服从您的命令!”冯.贝多芬锃亮的马靴脚跟并拢,发出沉闷的碰击声;他瞪大眼睛,目光正视着因咳嗽而气喘吁吁的瓦德西将军,无奈地行了个军礼,匆匆离开了军帐。

联军阵地的前沿,一匹匹战马整齐排列。人和马都屏声静气,不发出一点儿的响动。战斗像一条绳索拧成的绞索,只待将士的脖子伸进绞索,死神便勒紧绳扣。战马睁大眼睛,机警地注视着前方;骑兵们抑制着心跳,等待着冲锋的号令。

路德维希.冯.贝多芬中尉抬起他青筋嶙嶙的大手,狠狠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轻轻地抽出腰间的马刀,高高举起。战马高高地仰起头,马鬃在细长的脖子上剧烈抖动;温热的马汗味儿和青草的草腥味儿混作一团,刺激得冯.贝多芬情绪激昂。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觉得冲动就像一条蛇,正从他的喉咙里往出爬。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冲锋的时刻到了;他扭动的五官忽而凝固了起来,变得杀气腾腾。他的双脚猛地登了一下马镫,马儿像挨了一鞭子似的扬起了前蹄,马立了起来,贝多芬紧贴着腾空而起的马背,一声怒吼:“杀!”

树林一样静默的马队,立时万马奔腾,尘土飞扬,喊杀声焦雷一样从头顶滚过,震慑得初春厚重的山风改变了风向。战马蹽开轻巧的四蹄,前腿往后蹬着,后腿往前催着,踩踏得阳春三月干燥的黄土漫天飞扬,海啸一样吞噬了狂奔的马群。这不像战马的冲锋,而像沙尘暴在移动。冯.贝多芬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皮毛犹如苏绸杭缎般光滑的汉诺威战马;战马昂首挺胸,风驰电挚向着清军的阵地奔去;热辣辣的、又咸又酸的眼泪,刺得他的眼睛睁不开来,视线变得模模糊糊。他顾不得擦眼泪,勒紧缰绳将马头拉直,任着战马的性儿往前冲;两岸的田野和山丘,伐木似地倒向了身后;清军的战壕一字排开,战壕里清军士兵的脸清晰可见。清军的红衣大炮同时开火,黑乎乎的炮弹在马群中爆炸;他的四周,是战马中弹的嘶叫声、将士摔下马鞍的哀号声。离阵地不足二百米的时候,清军的神枪营开了火。子弹像扑面而来的雨点,令他躲之不及。离清军的阵地不到一百米的时候,他看见了正举枪瞄准的周福海;他清晰地看见,子弹飞出枪膛,旋转着……旋转着……射中了他的肩膀;他头晕目眩,一头趴在了鬃毛抖动的马脖子上。

撤回阵地的时候,冯.贝多芬率领的三百余骑的骑兵,已损失过半。

瓦德西将军一把扯下冯.贝多芬身上血淋淋的白衬衣,夺过身边一个士兵的毛瑟枪,用枪口顶起衬衣,交给冯.贝多芬,脸色铁青地命令道:“中尉,剩下的屁股,你去擦吧!”

“举白旗投降?”中尉咬着牙,忍者疼痛问。

“不……不……”瓦德西摇着头,诡异地说:“是讲和!是休战!”

当冯.贝多芬举着白旗走出战壕的时候,刘光才收缩了单筒望远镜,一头跌倒马下。

“给朝廷,我总算有个交代了!”刘光才拉着周福海的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下,是一团黑乎乎、热烘烘的血。

几个清兵将海大人从壕堑里抬到了军帐前,他们脱下了海大人的战袍。海大人的面部神经剧烈地抽搐着,他脸色苍白,耷拉着头,躺在被血水染红的土地上。他的肚皮上,被弹片拉开了一条一尺长的伤口,军医双手颤抖着,捧起一滩白花花的肠子,往海大人的肚子里塞。

胜利了!

自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以来,整整一个甲子了,大清帝国付出惨痛的代价,终于打破了洋人不可战胜的神话!

十四

然而,周福海并不相信联军会一反常态地结束战役。他在思考,瓦德西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以他对洋人的了解,他们绝不会轻而易举地结束这场胜败并不明朗的战役。

刘大人的胸部中了一弹,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已没有气力继续亲临前沿指挥战斗。海大人的腹部被弹片划破了一条大口,热腾腾的肠子汤面条子一样散了一地。老军医把软踏踏的肠子塞进海大人的腹腔,边用针线缝合皮肉,边唉声叹气地摇头。刘大人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他开始为海大人的生死担忧。

刘大人将清军的作战指挥权交给了周福海。他欣赏这个具有文韬武略的年轻人,更信任这个不惧生死的后生。

周福海的心里并不轻松。他断定,洋人举白旗只是个幌子,是在为更大的军事行动做掩蔽,只是个争取时间的缓兵之计。接下来发起冲锋的,极有可能是联军中的东洋兵。东洋兵擅长拼刺,况且,每次发起进攻,都是毫无征兆的闪电战。光绪二十年的平壤之战,清军的主帅叶志超就吃尽了与东洋兵拼刺的苦头,吓得这个捻军出身、在李鸿章李大人麾下战绩卓著的战将屁滚尿流,狂奔五百里,连夜逃至鸭绿江边。东洋兵乘胜追击,越过鸭绿江,烧杀奸淫、无恶不作。自此,清军被东洋兵的白刃战吓破了胆,与之交锋,畏畏缩缩,每战必败。

联军要拿出他们的杀手锏——白刃战。这种战法的本身,已经失去了战争的基本意义。这种不在乎战斗的胜负,一心只为“斗狠”的战法,即使一败涂地,也会在精神上给敌方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东洋兵头裹白巾,手持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步枪,缓缓地从战壕里爬了出来。指挥官福岛安正少将挥舞着战刀,叽哩哇啦地吼叫。训练有素的士兵,拉开散兵线,迈着沉稳的步伐向清军阵地碾压了过来。

周福海手抓前襟,长出一口气:“多亏早有准备,没有轻信洋人的鬼话!”

一看到凶神恶煞的东洋兵,那些参加过平壤之战的清军仍然心有余悸,穿着大肠一样打着折子的棉裤的两腿瑟瑟发抖。那个血腥的场面,在他们的脑子里记忆犹新。沉着勇猛的东洋兵面无表情,像一幅画一样向清军的阵地飘了过来。清军将士的心颤栗着,枪口上下抖动,感到脚下的土地烂泥一滩,滑腻得站立不稳。

周福海站在高地,炮火的硝烟花朵一样在他脚下的谷地里怒放,凛冽的风吹得他面目狰狞。他抽出战刀,高高举起,大声做着站前动员:“大清国的存亡在此一役。满汉将士要团结一心。胆敢有分崩离析、临阵逃脱者,杀无赦!”

一阵炮击后,阵地陷入了一片死寂。硝烟散尽后,面目狰狞的东洋兵神兵天降地出现在清军阵地的前方。

第一道战壕里清军的神枪营开了火,所有排子枪的枪口都冒着火苗,子弹像鱼鹰一样向猎物飞了出去。冲在前面的东洋兵应声卧倒。很快,他们在指挥官的吼叫声中弹簧一样跳起,恶狼一样向清军的阵地发起了冲锋。密集的子弹和哀号着倒下的血淋淋的同伴,并没有吓倒东洋兵,他们咬着牙,冲锋的步伐健步如飞。

在距清军前沿阵地三十丈的时候,神枪营突然停止了射击。潜伏在第二道战壕里手握大刀和长矛的清军,一声怒吼,鹞子一样跃出了战壕。无路可退的清军将士们,早置生死于度外,一个个愣头愣脑,呼喊着杀入了敌军的阵营。弧形的散兵线,被撕开了一道裂口。阵地上分不清敌我,一片乌烟瘴气。刀与刀的撞击声、刀抹脖子的哀叫声、血液喷溅的刺啦声、风声、吼声、怒骂声……搅成一团雪泥,在清白的阳光下抛起……坠落……坠落……抛起……人类冷酷的兽性,在此演绎的淋漓尽致。

厮杀进入了胶着状态,看得趴在高地上观战的久经沙场的海大人心惊肉跳。他瞪着血红的眼,瞟了一眼高高地坐在马鞍上的周福海,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心中充满了敬意。周福海纹丝不动地坐在马鞍上,面不改色地目视着前方,一个个士兵的倒下,丝毫不触动他的情绪。

他佩服这个雄才伟略、波澜不惊的年轻人。

战斗,以双方无一生还的结局收场。

十五

该是坐下来谈谈的时候了。

双方都再也经不起这种砍伐式的消耗战。周福海和瓦德西都明白,如此僵持下去的结局,将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

如何谈?

战役持续了半年,娘子关山上的石头,都被炸成了粉末,瞀乱的山风,卷起带着刺鼻的硝烟气味的碎石沿着山坡,顺着沟壑,呼呼啦啦地吹得漫天飞舞。半年来,虽说双方有过多次的沟通,但大都是些互设陷阱的阴谋;这种阴谋,往往是达成协议的同时,也就是违反和撕毁协议的开始。相互之间屡次的出尔反尔,使彼此都缺乏最起码的信任。

是啊,兵不厌诈,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啊!

倘若对方利用谈判做诱饵,其结局必然是事与愿违的更为激烈的冲突。

周福海和瓦德西都有这样的担忧。

“将军,”冯.贝多芬皱起日耳曼人粗粗的眉毛,毛遂自荐说:“冲锋的时候,我已看得十分清楚,清军目前的指挥官,是我在汉堡陆军学院的同窗好友周福海。我愿做使者前去谈判。”

瓦德西捋着零乱的胡须,提心在口地说:“这是战争,不是盛宴,和个人感情无关。”

贝多芬的眉毛挑了挑,成竹在胸地说:“将军,您大可不必为我的安危担忧。凭我和周福海的关系,用一句大清国的成语来说——情同手足——他不会对我个人有任何伤害。”

“这是战争!”瓦德西忐忐忑忑,心神不安说:“大清国还有一句成语——各谋其政,各为其主——我不得不为你的安危担忧。不然,回到德意志,我无法向我那唠叨不休的姐姐交代!”

“舅舅!”既然扯到了亲情,贝多芬也就摒弃了军人的繁缛礼节,“你我是军人,不应被儿女私情掣肘。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

“这些光面堂皇的话,只是糊弄那些炮灰们的。你是我姐姐的儿子,我首先要保护你的安全。”

“舅舅!”贝多芬恼羞成怒,但面对长官和长辈,他压抑了心中的怒火,不得不低下了头。

和谈的地点定在清军的军帐。为了确保联军谈判人员的安全,清军必须派出一名高级别的官员到联军军帐中作为人质。周福海面犯难色,他知道,作为人质的人是回不来的。海大人喘着粗气爬了起来,愿意前往作为质押的人质。

“不行!”周福海伸手阻止了海大人,“以你目前身体的状况,不适合!”

“不就人质嘛,又不是去打仗,有啥适合不适合的!”海大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手扶住军帐的立柱,痛苦地咬着牙,“以我目前的状况,最适合做人质。我知道,我的伤势,撑不到得胜回朝的那一天。迟早是个死,何不废物利用呢?让我这个八旗的军人,死得有颜面、有价值些。”

周福海欲张嘴再劝阻,海大人伸手打断了他的话。

“周大人,不要再拖延,就这么定了。论级别,我有权这么命令你。你的计划我明白。你放心,在最关键的时刻,我会以最佳的方式配合你。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

周福海感恩涕零,跪在海大人的面前,滚烫的热泪,在灰白的土地上砸出了两个小坑。

冯.贝多芬拂去征尘,蜷曲的黄发梳得油光锃亮,泛着檀香的军服笔直笔挺,那张娃娃脸上挂满了微笑,极绅士地向周福海伸出了那双又白又嫩的大手:“老同学,我们果真在你的国土上相遇了!”

周福海没有和贝多芬握手,而是双手拍了拍战袍上的尘土,盯着他的眉毛:“迎接你的是猎枪啊!”

贝多芬尴尬地笑了笑:“我理解。这就是交战国之间的'国礼’!”

谈判进行地极不顺利。周福海和贝多芬极力维护各自祖国的利益,两个时辰的口枪舌剑,使谈判陷入了僵局。

贝多芬面膛紫红,碧蓝的眼白充满了血丝,压抑着怒火:“看来,只能用枪炮来说话了!”

“不是已经用枪炮交流了半年了嘛?不怕再打上一年!”周福海咬着牙说。

“贵方真的不能做些许让步?我想,大清国军人的生命应当和日耳曼人的生命一样珍贵。”贝多芬拍了拍手,一半威胁一半怀柔地说。

周福海起身,拍着贝多芬的肩头:“我可以借你一个喇叭筒,你喊话瓦德西将军,继续战斗。”

贝多芬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谢谢老同学。我会给瓦德西将军当面陈述。”

周福海的嘴角掠过一丝狞笑:“老同学,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贝多芬大惊失色:“你——”

周福海仰天大笑:“我给你说过,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贝多芬五花大绑地推出了军帐,两个清兵将他拖到高地上。

对面的阵地上,站着瓦德西、海大人和两个羁押海大人的联军。

瓦德西面如土色,声嘶力竭地喊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周福海高举喇叭筒,冷冷地回道“斩来使,以壮军威!”

瓦德西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身旁的海大人,扭头朝周福海吼道:“别冲动,你要考虑考虑你们海大人的安危。”

海大人瞥了瓦德西一眼,一抖双肩挣脱了羁押他的联军,声若洪钟地向周福海吼道:“周大人,动手吧!”

海大人往前抢了两步,两只大手像两只锋利的鹰爪,一把撕开前襟,露出了雪白的缝合着伤口的大肚子;十指插进伤口里,双手用力一撕,肚皮就像破了口的包袱,白花花的肠子涌了出来。他一把拽住肠子,用力往出一扯,血淋淋的肠子狠狠地甩在了瓦德西的脸上。他怒目圆睁,像一根木桩一样倒了下去。

瓦德西恼羞成怒,高举着战刀,暴跳如雷地吼叫着。

周福海来到贝多芬的跟前,拔出勃朗宁,顶着贝多芬的脑门,咬着牙说:“对不起了,老同学!这是战争!”

周福海扣动了扳机。

贝多芬脑浆四溅,雪花一样飘落在高地上。

双方的阵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十六

周福海回到安城的时候,红英会和护教团发生了多次激烈的战斗,双方各死伤过半。最后一次的战斗,发生在一家岭。在掩护红英会队员撤退的时候,昝英才从百丈高的悬崖上跳下,落入泛着滔滔春水的涑水河中。人们只在涑水河入黄河的交叉口找到了昝英才随身所带的药葫芦,孱弱的身体,早喂了黄河的三尺大鲤。

昝一刀老两口悲痛欲绝。中年丧子的哀痛,使老两口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老昝家世代单传,虽说人丁不旺,到他这里怎么就断了香火?昝一刀一夜之间变得沉默寡言、老态龙钟,就连在刑场上,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采,甚至在砍杀死囚的时候,虽然死囚的家人并没有少使银子,他却三刀也砍不死一个,砍杀的刀口霍霍丫丫,丢尽了老昝家几辈辈家传的手艺。

周福海回到安城,周崇仁老两口吓得目瞪口呆,没来得及给老两口请安,就被县衙的捕头捆绑了起来。周崇仁老泪纵横,眼看着儿子被羁押却束手无策。

娘子关战役后,朝廷和联军签了合约。朝廷里主战派的载漪、载澜、载勋等十二名官员被处死,一百多名地方官员也累及严刑。周福海虽说无官无銜,但因杀死了瓦德西的外甥贝多芬,做为另案处理,判处凌迟之刑,并由瓦德西的副官贝利亲临监斩。行刑日定在清明节这一天。

康师爷哭丧着脸,诉说着京城之行的无功而返。周崇仁却显得深色谈定。他挥了挥长袖:“自作孽不可活!他自己惹得祸端,也是他罪有应得。吾皇慈悲,没有诛灭九族,已是隆恩万丈了!”

“那——”康师爷红着老脸,请示周崇仁:“明日的'断头饭’——”

“什么'断头饭’!”周崇仁打断康师爷的话,愤愤地说:“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孽畜,还让他吃什么'断头饭’!让他死也做个饿死鬼吧!”

康师爷擦着鼻尖的细汗,从眼镜上边的缝隙,狐疑地看着老爷:“老爷,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就让娃吃顿饱饭再上路。这是你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胡说!”周崇仁勃然大怒,敲着桌子:“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且一个小小县令的孽畜。通知大牢,今晚给孽畜用刑,一定要打得他皮开肉绽,以儆效尤!”

康师爷不知道老爷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吓得汗流浃背,两腿发软地退了出去。

老龙口依然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这次不是来看新鲜,而是来看周崇仁的儿子享受凌迟之刑时狗官有多么痛苦不堪,是来看笑话,是来一解心头之恨。

这次行刑,不用到京城请李海儒先生。在京城的几年时间里,昝一刀已继承了李海儒先生精湛的技艺,不仅吸其精髓,而且鞭辟入里。老昝家两代人都死在老周家的手上,这回,正是他昝一刀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他要酣畅淋漓地扒了老周家人的皮、抽了老周家人的筋。

一头老牛嘴角流着涎水,有气无力拉着吱扭扭响的囚车;春雨后的街道积满了黑泥,牛车的轱辘儿碾压的泥水飞花般四溅。牛车上立着一根一人高的木桩子,桩子上绑着被打得浑身是伤、变了人形的周福海。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咒骂周崇仁对自己的儿子都这么心狠。

囚车进了老龙口,坐在台上的周崇仁忽然一声长叹瘫倒在地。他吭吭哧哧地爬起来,呻吟着喊:“儿啊……爹救不了你……救不了你……”

监斩的瓦德西的副官鼻子一抽,仰起头,翻着白眼欣赏着天上一朵流动的白云。

“周崇仁,你也有今天!”

“作恶多端必遭报应!”

“敛了那么多财有何用?给谁花!”

“话又说回来了。这会儿,老汉也恓惶的。”

……

台下的看客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验明正身的时候,瓦德西的副官贝利提出疑义,他眨巴着泛着蓝光的眼睛说:“人打得变了型,怎么能证明眼前的囚徒就是周福海?”

周崇仁耷拉着眼皮,泪水涟涟地说:“洋大人,我以我的脑袋担保,不会有错的。”

“不!不!!不!!!”瓦德西的副官摇着头,连连否决:“你的脑袋是不值钱的!”

周崇仁心中一惊,差点儿昏死过去,翻着眼皮,仰视着洋大人:“那该怎么办啊?

瓦德西的副官擤了擤鼻子,粘着鼻涕的手指在裤管上抹了抹,不屑一顾地说:“这么着,县令大人。本着公正负责的原则,我们不妨用你们中国最古老的血脉鉴证的方法——验血认亲!”

周崇仁脸色煞白,烂泥一滩瘫在了高台上。

副官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仵作,每一个细节,他都要亲自过目。抽了周崇仁的血,又取了周福海的血样,放进一碗凉水里,两滴血完全融合在一起。

周崇仁吭吭哧哧地从地上爬起,战战兢兢地看着洋大人。

“很好!”副官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这说明,你老婆还是没有给你戴绿帽子的!太好了,县令大人,我真为你高兴!”

午时三刻已到,昝一刀洗净了周福海的身子,要动第一刀的时候,他的手却颤动不已。眼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儿子,但真到了报仇雪恨的时候,怎么有些下不了手了呢?他杀人无数,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又将毛巾在水桶里蘸了蘸,慢腾腾地、一遍一遍地给周福海擦洗,看得台上瓦德西的副官有些不耐烦,呵斥着他快些行刑。可是,他怎么也割不下这第一刀。

“也许,他是和英才一起长大的发小,我下不了手!”他想。

他正思忖着,绑在柱子上的福海的嘴唇颤动着说:“不要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昝一刀一惊,马蹄刀掉在了地上。

“爹,我是英才。”福海双眼紧闭,嘴角抽搐着,蚊蝇一般低声说,“我掉下悬崖后,被河口的一个老人救起。我没回家,是我知道福海哥出了事。我要替他赴死。”

“你——”昝一刀只觉得两腿发软,裤裆湿漉漉的,冰凉冰凉。

“你吓疯了,说胡话吧?你怎么会是我儿?”

“爹,我就是英才。”福海微微睁开眼,看着瑟瑟发抖的昝一刀,嘴角略过了一丝狞笑,鼓励昝一刀说:“爹,你只知道我不是你的亲儿子,但不知道周崇仁是我的生父。当年,我娘在周府作佣,被周崇仁糟蹋,怀上了我。所以,我和福海哥长得特别相像,今天的验血认亲,就是铁证。爹,能在你老人家的怀里长大,是我今生的荣幸。能够替福海哥赴死,是我们民族的荣幸。”

“英才!英才!!”昝一刀边痛苦不已地啜泣,边伸出大手,在被他擦洗得白白净净的儿子的胸脯上摩挲。

“爹!不要这样。别让那个洋鬼子看出破绽。我是你仇人的儿子,你就痛痛快快地下手吧!我和福海哥都立志要推翻腐败的清廷。福海哥要到日本国去会见徐锡麟先生,商讨在南方起义之大事。我体弱多病,不能为报效祖国出太多的力。替福海哥赴死,也是莫大的荣幸。”

昝一刀心如刀绞。他举起马蹄刀,把眼前的儿子想象成周崇仁,割下了儿子额头的第一片皮肉。每割一刀,儿子都忍痛鼓励父亲:割得好!

光绪三十三年,由徐锡麟领导的安庆起义失败后,周福海感到革命的前途渺茫。心灰意冷地回到了老家安城。那时,父母已双双过世,孤苦伶仃的他,由姨奶陈梅香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在周福海的坚持下,他娶了安城一个家贫如洗的穷人家的女子为妻。他那胸中燃烧的崇高理想的火焰,早被挂在城楼上滴血的徐锡麟的头颅浇灭。他想沉下心来,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民生活。

女儿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半夜有人敲门,妻子披上夹袄惊慌地坐了起来。福海拉住妻子的胳膊说:“我去开门!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许出去。不管我回不回来,你都要领着孩子好好过。”

一声清脆的开门声后,是周福海一声沉闷的叹息。

第二天,从村口的一口枯井里,捞出了被大卸八块的周福海。村人将尸肉拼凑到一起,掰起死人的嘴唇看了看,说人是先打死后大卸八块掩埋的——死人的嘴里没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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