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7):失粘与折腰
我在学写近体诗时,为了方便自己对平仄在句中的运用,我曾经总结了一个平仄口诀:“本句平仄相替,对句平仄相反,转句平仄相粘。”此口诀也许不是很科学,我先逐句解释一下,以期对初学者有一点帮助。“本句平仄相替”就是不论五言,七言,任何一个位置的句子,根据“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在二四六的位置上,平仄是交替的。“对句平仄相反”是相对上一句而言的,也就是说,对句与上句的平仄完全相反。“转句平仄相粘”一般是指第三句与第二句的平仄完全相同。
宋陈鹄《耆旧续闻》:“近代声律尤严,或乖平仄,则谓之失粘。”粘是律诗的声律平仄规则,要求后联的上句与前联的下句平仄必须相同。说的通俗点,就是即第三句与第二句相粘,第五句与第四句相粘,第七句与第六句相粘。粘与失粘,主要看五言诗的第二字、第四字,七言诗的第二字、第四字、第六字平仄是否相同,同者为粘,反之则为失粘。
初唐诗人不大顾及于此,故“失粘”之例较多,陈子昂、宋之问、杜审言等诗中即有。盛唐王维、杜甫,失粘之句亦不少。中唐以后,粘的规律渐严,但由于难于把握,诗人仍不免偶然触犯。譬如陈叔达《早春桂林殿应诏》:
金铺照春色,玉律动年华。
朱楼云似盖,丹桂雪如花。
水岸衔阶转,风条出柳斜。
轻舆临太液,湛露酌流霞。
此诗是诗人在桂林殿接受皇帝的诏命时所作的应制诗。诗歌集中在“早春”的风物景色上,写得清丽流美。全诗采用定点观察和移步换景相结合的方式,在明丽的色调中,化静为动,动静结合,显示了诗人高超的文学艺术能力。《唐诗笺注》云: “应诏诗是赋体,只骈丽辅叙,不讲骨格,然唐人气味犹厚。”惜此诗第三句与第二句失粘,这也是初唐诗特有一大特征。
又如李百药《奉和初春出游应令》:
鸣笳出望苑,飞盖下芝田。
水光浮落照,霞彩淡轻烟。
柳色迎三月,梅花隔二年。
日斜归骑动,馀兴满山川。
本诗是诗人随皇太子初春出游,太子赋诗后,应命奉和之作。自古应酬之作,大都写不尽善,此诗也不例外。其一,首联“飞盖下芝田”“水光浮落照”两句失粘。此系早唐作品,到也情有可原。其二,首句末“苑”字与次句“田”字撞韵。此非大谬,也可姑且不论。其三,根据“水光浮落照”句,出游在日暮,一大群人出游,没一会儿,就“日斜归骑动”了,这就给人造成日暮出日暮归之假象,似乎情理不通。若改“落照”为“丽日”,将时间提前或模糊,便可说得通了。其四,“柳色迎三月,梅花隔二年”句,时序有误。正月梅花,二月兰花,三月桃花。故须改“梅花”为“桃花”为宜,其次诗人隔二年方才见灼灼“桃花”,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与诗意更为贴切。全诗若须律通、意通,则需大动手术。试改如下:“出苑鸣笳起,飞车下璧田。水光浮丽日,霞彩淡轻烟。柳色迎三月,桃花隔二年。日斜归骑动,馀兴满山川。”虽不见大好,但略有提升。明·胡震亨在《唐音统签》中有云:“大抵诗之作也,兴,上也;赋,次也;赓和,不得已也。”闻说当代词人大家寇梦碧先生,见人诗作如有奉和二字者,皆弃之不阅。诗者,发乎中情,比兴为上。若不能触情而动,不如不作也。
自宋之后,尤其是科举考试,粘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成为金科玉律,不可撼动。作诗若“失粘”,名落孙山自是无法可说。不过,对于作诗而言,还有一种“失粘”情况,谓之“折腰体”,则不是病也。譬如刘禹锡《荆州道怀古》:
南国山川旧帝畿,宋台梁馆尚依稀。
马嘶古道行人歇,麦秀空城野雉飞。
风吹落叶填空井,火入荒陵化宝衣。
徒使词臣庾开府,咸阳终日苦思归。
本诗前六句描绘了南国昔日的繁华之地,如今已是破败荒凉的景象;尾联双关,明写庾信思念江陵,暗喻诗人牵挂长安。全诗表达诗人对南国昔盛今衰的感慨和革新政治的抱负不得施展的悲愤,更表达了诗人对唐王朝的岌岌可危的政治局势的忧虑。这首诗语言自然流畅,感情真挚深沉。清邢昉《唐风定》云:“高淡凄清,又复柔婉。”只不过本诗第五句与第四句失粘,是完全从中间横断的,故又称“折腰体”。
折腰体是格律诗在平仄上的一种变格。折腰体作为诗体名称,最早出现在高仲武编选的《中兴间气集》中。本书选了大历十才子之一崔峒的《清江曲内一绝》:“八月长江去浪平,片帆一道带风轻。极目不分天水色,南山南是岳阳城。” 题下注明“折腰体”。何谓折腰体?唐人没有解释,直到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诗体》释之曰:“折腰体,谓中失粘而意不断。”所谓“中失粘”者,指第二句与第三句平仄失粘;“意不断”者,则指两句之间联系紧密,意脉不断。而今看来,是比较完备的定义了。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云:“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八句”是指律诗,四句是指绝句。下面我再举一例“绝句折腰者”,这便是韦应物非常著名的绝句《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此诗是韦应物任滁州刺史时所作。描写了诗人春游滁州西涧赏景和晚潮带雨的野渡所见。一二句写春景、爱幽草而轻黄鹂,以喻乐守节,而嫉高媚,表现了诗人恬淡胸襟;三四句写带雨春潮之急和水急舟横景象,蕴含一种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可奈何的感伤之情。明·桂天祥《批点唐诗正声》云:“沉密中寓意闲雅,如独坐看山,澹然忘归,诗之绝佳者。”清·黄叔灿《唐诗笺注》云:“闲淡心胸,方能领略此野趣。所难尤在此种笔墨,分明是一幅画图。”斯是名作,脍炙人口,不过也有质疑之声。《唐诗品汇》欧阳子云:“滁州城西乃是丰山,无西涧,独城北有一涧水极浅不胜舟,又江潮不到。岂诗人务在佳句而实无此景耶?”余深有同感,山涧者,水沟而已,何以胜舟乎?况滁州之西,并无溪涧,此情此景,全然臆造。作诗无景而造景,无情而假情,虽得佳句,亦不可取也!方东树《昭昧詹言》云:“诗乃摹写情景之具,情融于内而深且长,景耀于外而真且实。”“而真且实”为诗之本也,臆造之法,断不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