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几首不美的唐诗

之前读杜甫诗,有一首《送高三十五书记》,是老杜寄赠给高适的诗。彼时,高适在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军中任左骁卫兵曹参军,掌书记。古代的官职名里,一旦有个“曹”字,一般都是很低级的官阶。“曹”,总让我联想到牛槽、马槽什么的,干体力活的(我瞎胡联想哈)。至于书记,在今天是一把手,可在古代,权重就相当于它的字面意思:书写记录员。所以,杜甫诗中写道:

借问今何官,触热向武威。

答云一书记,所愧国士知。

杜甫料想,以高适的才干,应该能在军中获得要职,于是在诗中采用设问句,问:“高老兄得了什么触手可热的职位呀?”高适回信说:“屁,只是一个书记,惭愧啊。”这时高适已经四十九岁了。

在哥舒翰军中任书记之前,高适人生的第一个官,是封丘尉,相当于现在的县公安局局长,那时他已四十六岁。本来,高适大半生都在漂,有时穷得咣当响。据说他拓落不拘小节,好赌。四十六岁上,竟也被人举荐为有道科,中了第。这种中第,不是通过考试,是推举的。李白也想走这条道,但终于没走成,连高适都不如。后来高适从哥舒翰的军队中发迹,官越做越高,做到了蜀州节度使,所以古人说他是唐代“诗人之达者”。

高适在封丘县公安局局长的任上时,写过一首《封丘作》: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

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
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
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中间的六句,我反复读了几遍。高适官做得并不称心。他原以为小地方天高皇帝远,可以清闲为官,没事喝喝功夫茶,写几首闲适诗玩儿,没想到公事特别多。难道是封丘县的犯罪率特别高、高适忙于办案吗?我猜不是。我猜是上面摊派的事务特别多,而且都有期限,他每天可能要填很多表。正填着表,上级领导来视察了,于是三叩九拜地迎接、请进县城三星级宾馆,浴个足,卡拉个ok。当然,也会有案情,怎么破案呢?鞭挞呀。高适毕竟是诗人,诗人都敏感。别的长官可能以鞭挞黎庶为乐,高适却感到悲。上班悲,下班回家说给全家听,一家人都笑道:现在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啊,有什么奇怪的?(看来高适的家庭生活也不怎么和谐,家人get不到他的痛点)

提到白居易,大家的第一反应,可能是《长恨歌》《琵琶行》。这两首叽叽歪歪、牵肠挂肚的长诗,确也能显摆白居易的才情。不过今天看一首老白的短诗:

宿紫阁山北村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

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

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

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

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

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

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

“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白居易写诗是真的好懂,但也深刻。这首诗读来无难度,但读完令人抚案长太息。

我以前临写过几遍柳公权的《神策军碑》,碑文内容废话连篇,无甚可取。后来读到白居易这首诗,查神策军名称来由,才知道是一支蛮厉害的军队。神策军最先是由哥舒翰的军队编立,后来进驻京城,成为最重要的京城戍卫部队,即禁军。再后来,神策军的军权渐渐落到宦官手里。在古代,权力一旦到宦官手里,多半要出问题。果不其然,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越来越弱,破坏力越来越盛。

白居易的诗里写道,自己在紫阁峰游玩了一天,傍晚来不及回城,借宿在山下农家。正跟老农乐呵呵地吃晚饭,突然冲进来一群携带重型武器的暴卒,抬手就划拉掉桌上的酒食。主人吓得退到墙角,敛手屏息。院子里有一棵奇树,长了三十年了,暴卒们拥上去,三下五除二,就给从根部砍断,并朗诵道:“我们是采造局的,属神策军管!”

看来这采造的兵士们倒不笨,本来可能要上山去伐树,但他们就近发现农家有好树,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砍倒先。

结末,白居易低声告诫主人家:“阿叔千万别说话,这神策军的头儿,正享着皇上的宠呢,得罪不得。”你看,老白写诗,大白话没错,但结尾点题,一点不含糊。

这首诗里也有用典,比如“中庭有奇树”,就是袭用《古诗十九首》的句子,整首诗也是汉乐府的调调。虽然白居易后来写了大量不痛不痒的白话诗,而且也有评论家说他俗,但仅凭这首诗,我就觉得他厉害。

最后看一首晚唐皮日休的《橡媪叹》: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

伛偻黄发媪,拾之践晨霜。

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

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

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

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

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箱。

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

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

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

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

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

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

这首诗和上面白居易的诗一样好懂,但更沉痛:

深秋时节,衣衫褴褛、面色黧黑的老婆婆在山上拾橡子,一整天才拾到一筐。这橡子不是给猪吃的,是要用作全家过冬的食物。其实山下平地就是丰满的稻田,收获时产量也颇丰,但细割精舂之后,要纳给官府。原本在家量的是一石,上交时,官府一量,却只有五斗!于是只能按数补齐,最后根本剩不下几把米。遇到青黄不接的时节,官府就把官粮当作私债放出,收获时节,再连本带利收回官仓。这样,官仓的粮食越来越多,绕仓都是硕鼠,老百姓却只能吃橡子续命,绕床多是饥鼠。

鲁迅说:晚唐小品文,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一点锋芒。说的是皮日休、陆龟蒙他们的文章——他们的诗何尝不是锋芒呢?

高适、白居易、皮日休这三首诗,时代分属盛唐、中唐、晚唐。晚唐中唐自不必说,盛唐若真如高适诗中所述的这样一个吏治状态,那也真是枉称了“盛唐”这个称呼。不过杜甫也写到过“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可能开元年间确实不错,到天宝年间就堕落了。不知道初唐是怎个样?也许初唐还不错。唐史专家也许已经解决我的这些疑问了,但我没读过相关书籍。不过,我总觉得,不管怎么个不错法,黎庶的日子总好不到哪里去,能续命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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