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土命,我的乡下

人回到乡下,就像种子回到土。我们生在乡下的人,怎么也撂不下乡下的土地和根。

乡下,一直是离泥土最近的地方。远离城市,也远离物欲的天堂。但乡下的人却把乡下当作土天堂看待。即使你在城里摸打滚爬过,在城里长久生活过。回到乡下,你可能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一粒草籽,回到自己原来的泥土之窝,碧水之滨。你是接近地气的,连呼吸都蘸着泥土味,沾着花香或露水,连做梦也听着鸟鸣或狗吠。时间在乡下一旦过去,就会在心底刻一张古老的年画,那些氤氲着生命图腾的炊烟就像怎么也砍不断的血脉,源源不断地流出思念。

土里生养的人,一生都和土打着交道。土的命运却是无法预料的。今天好端端的一片果园,明天就成为游乐场或者一片废弃的烂摊子。今天绿油油的一片麦地,明天就成为和平年代的战壕。一块土地从来都好像也没有属于过自己,而命运取决于别人。别人用各种手法变卖和篡改着土地,但土地一声不吭。它被不断地改名易姓,改头换面,在各种场合和象征财富的表格上抛头露面。

土地,命运的方式是自然赋予了她千姿百态的形体,人类社会发现了她不可估量的价值。一片荆棘丛生的野地,不再是乡下人眼中的原来的土地,当一块土地在城市里卖到他们一年的收成那么高的价钱时,他们慢慢地有人放弃了土地,那些土地一小片一小片被闲置起来,后来彻底大片大片荒芜起来,成为没有主的土地。野草高过头顶,荆棘丛生。原先被他们当宝贝的土地成为城市的美餐。他们会眯着眼,打着口哨,悠哉悠哉地在村上显摆。

可是,一片土地要成为土地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起初,生产队的时候让大家平地,一镢头一镢头的挖,一锨一锨地的丢,一架子车一架子车的拉,一方一方的平。那时候,没有今天基本普及化的修理地球的绝活武器———挖掘机,在其庞然大物的肆虐下,再厚实和坚实的土地到最后都被夷为平地。在乡下,只能人工最平成坦荡如砥的软绵绵的田地,码成一块块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田地。因地制宜,以势造形。有的如裤带,有的如煎饼,有的如电影票。一旦成为平铺坦荡的田地,你就一直被土地上的人们孩子一样的侍弄着,长满胡子般的野草自有人给你理发,口渴了有天给你喝水,生满虫子的时候有人给你打药治病,瘦了,有人给你温暖。把你伺候的服服帖帖的。就是那一块一块并不肥沃的土地却养育了村庄里一茬又一茬人。土地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一声不吭的看着这里整天劳作,四季收获的人们。土地经过各种买卖和践踏,被所谓的地主老爷们把持,老百姓能够顺利地分到一份自己的土地,是多么不易的事情啊!土改革命,战天斗地,分地分粮,好不热闹!人民公社化,占地分地,自种自地。土地联产责任承包到户,土地伸直了腰。

土地,经历着各种各样的变故和变迁。乡下的土地那里都不缺狗的影子。树荫下,墙根子,门道儿,水道眼,凡是有人的气息的地方,就有狗的影子。你随便在村上一溜达,巴掌大的小狗就冷不防地从你脚底下哧溜的电闪般窜过,牛羊的眸眸咩咩之音却越来越少了。政府要退耕还林,不让放羊畜牧。

小时候,小狗是我最忠实的玩伴。小狗最喜欢在土地上给我表演就地十八滚,然后还给自己挠痒痒,扮哭扮笑,我怀疑这个狗上辈子是不是土猴子变的。它俨然一副土相。一直记得一只叫虎子的狗。它是我最难忘的一只狗了。只要我在家,随便一声虎子它都以最短的时间,箭一样跑到我跟前,然后等着我发号施令。很虔诚地期待着,基督教徒一样认真。哪怕是我一个轻轻松松的摆手,它也知趣的离开。狗是有灵性的。有一次,一个村孩欺负妹妹,我喊了一声虎子,它就噌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跟了去,它不像一般的狗,狗仗人势,而是一直看着我,也不狗视眈眈。它好像裁判一样来回不停地看着两个人。起初我们语言理论着,后来发展到白热化状态,那小子要捋起袖子准备修理我,我稍有担心地看了一下四周,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声,妈喔呀!那孩子一个腿已经有些瘸了。走起路来不自然了。虎子在乡下见这个架势太多了,它绝不会看着主人吃亏的。后来我们只在虎子身上绞了一撮子毛烧灰焙土敷上。没过几日就好了。那个爱欺负人的家伙也没有了往日的张狂劲儿了。可是虎子的命运却大大的改变了,虎子被父亲带到赵镇集上卖掉了。父亲说,那个人可能是杀狗的,父亲说狗看他的最后一眼眼里汪着一眼窝眼泪。后来家里也断断续续养了几只狗,但都养不过半年就死掉了。以至于到现在我一听到狗叫声都烦的要命。每每想到虎子,都感觉心里憋屈。还有那些一只只狠狠地刨地哭号着离开家而不知所踪的狗们,我能表达我的悲伤还是谦疚呢?当我疯狂地紧追着那一只只犯了狂犬病却不愿意给主人带来麻烦的狗,我的心时刻都在煎熬着。它们疯狂地窜进齐膝高的麦地,然后消失于麦子的海洋。有许多次,我追踪出去,只看到被糟蹋成迷宫一样的麦地到处是狗钻过的样子。我费了半天工夫也没有找到狗的安身之地。偶尔也有犯病跑出去过三五天回来的,大多都是有去无回。我每次都拼命的找,但怎么也找不到。每一只狗的死去都给人留下一个悬念。偌大的土地上,死一只狗算什么呢?可当我们努力地去寻找那只狗的影子时,一切已毫无意义了。这是乡下很多狗的宿命。

每每大夏天,渭北塬上也热的人受不了,明晃晃的天,蓝色塑料一样包裹着乡村。每当黄昏的时候,就有三三两两的人们背着电瓶,头戴矿灯出发了。那不是煤矿工人,那是逮蝎子的游击战士整装出发了。蝎子是土生土长的土著。比我们一村人搬到这里都早。所以他们的祖先繁衍到现在就比我们村的人不知要多千百万倍。蝎子总将自己小心翼翼地藏在土旮旯里、土崖上、土缝里、草根处,它们隐士一样生活在台塬丘陵之间的沟沟洼洼,渠渠道道,在黑暗与潮湿中生息繁衍,一般不易被发现。

白天,满村游荡的狗伸着长长的如火的舌头,口水流到了地上,毛毛虫在一滩口水里不知深浅的翻滚。有的躲到大树底下安详地伏着,卧着,静静的,背上伏着一只多情的蝴蝶,情态万状,任何一声人喊驴叫,狗都充耳不闻。好像这个世界全然与它毫无关系。突然嘀的一声鸣笛把它从梦中惊醒,它常常拼命地追着小轿车屁股,最终气喘吁吁,望车兴叹,狂吠不已。

每一条生命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总有他的命。猫儿狗儿,花儿草儿,和人一样都有感情的。哥哥也是我唯一的哥哥,是我小时候的最能爱护我的人,他小名唐山,因为生于唐山大地震那一年而取的名。他的命运如同山村的一段悲歌,忽闪于老去的旧时光里。每个活着的人都想土地另一边埋着的人。这是人无法改变的宿命之一,也是人之为人的大义和根本。记得,我们一起在黄土滔天的尘埃中打土仗,风雷滚滚,杀声震天。满脸的土,嘴巴都敷上了土唇膏,脸上搽了粉一般。那是一段少年疯狂的岁月。许多次,我们在外野够了回家后连父母都认不出我们谁是谁了。我们经常在下雨天光着屁股玩泥巴堵河,长长的堤岸堵住一泡尿的水,美名其曰黄河之水村上来。我们捏弄各种小玩意,手枪呀,猴子呀等什么的,我最爱捏的恐怕是四轮拖拉机和猪八戒了。然后我们让泥猪八戒嘟嘟地开着,顺着我们挖掘的小运河,一次一次来回运送着做成各种形状的宝贝。有五角星形,弹球形,洋糖形象棋形等。我们喜欢摔垢垢炮,泥做的一种炮仗。四周捏弄的薄薄的,可以尿一泡尿那么大,四周高高的。口中念念有词,摔着膀子狂摔下去,啪一声巨响炸成花,这就是我们的胜利。

土地里一骨碌爬起的人到死都是属于土地的。当哥哥在百年不遇的大雪之年不幸英年早逝,属于他的那块土地还在。那块土地还有他爽朗的笑声,可是除了我和父母,谁还能听见呢?

村上越来越多的庄稼地被人们慢慢地撂了,荒芜了,毫不留情。

是的,土地空着,我们就想回去看看。但我总怕自己不再属于那块土地。即使过客一样匆匆忙忙,偶尔回家,扛起镢头和锄头的我,和土地有着一些或远或近的缘分。但我毕竟很少回家,也很少下地了。我似乎背叛着土地,背叛着什么。在梦里,我的手里总在揉着一团黄土做的泥,黏黏的,柔柔的,那样的轻巧,那样的柔韧。但一切的一切,都恍如隔世,土生土长的我,又在时不时地拒绝着什么?土地始终沉默着。

小时候在乡下,我总像只壁虎一样贴在父亲的屁股后。他都村里那里去,我就跟到那里。我不是父亲的小棉袄,我是父亲的跟屁虫。我给父亲一般情况下也帮不了什么忙。拿拿毛巾或者衣服什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角色。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村上所有的人家里都要打土墙,打胡基,用石棰子捶和夯,我和石头锤子差不多高,所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眼巴巴地等着天黑,因为天一黑,父亲和干活的人们就要喝汤吃晚饭。我呢!不牵扯什么,就是念叨着那小小的黑糖包子。那曾是我童年最甜美的美食。那黑而油亮的糖汁从包子嘴里往出冒泡和奔跑,我的指头缝里就哗啦啦流着糖汁,黑色的蛇一样游到我的舌尖。那时候,父亲是我的偶像。我生怕父亲劳累,就在夏天捉知了给父亲烧着吃。那黑不拉叽的东西,父亲捏一小撮盐,就上吃一只,爽朗地笑着,仿佛咥山珍海味一样的美。

乡村的夜晚是属于泥土的,黑黑的一片,静的一声狗叫都可以把夜晚弄个大窟窿。祖父说,那月亮就是被天狗吃下的一块月饼。吃了这么多年,月饼还挂在天空,祖父却却草草地了了一生。大地是一个人的疆场,一个人的江山,一个人的命运。月亮就是土地上的人们争而夺之的宝贝。有人说河水是一个人的血液。可我们这里并没有河水的滋润,一年到头,总缺雨少水,干旱难耐。水是人的血,那这里的土地就是一个人的肌肉了。土地就是土地,我们也是土地的一部分。田地里的泥土味充斥着更清爽的内心,摇曳着芬芳的气息。这让我无端生出醉意来。有一种味道与生俱来。有些柴禾庄稼的味道,有些人间烟火的味道。麦子、玉米、高粱、荞麦、红薯、辣子、丝瓜、南瓜一帮子土命的家伙全都是土地的宠儿,他们拉帮结派,也勾心斗角,甚至爬上屋檐和椽头。父亲呢?年过花甲,但腿脚明显不像从前那样灵活了。整个人瘦的一场风能把他揭倒。但他一个劲的土里折腾着。闲了跑到狗底人迹罕至,野草高过肩的土坝里,种上槐树、旱烟,豌豆什么的,由于我和母亲的坚决反对,他最终只撂了几把旱烟籽,收获了一大把烟杆瘦巴巴的旱烟。他看着广种薄收的坝面,骂着什么,顺着山沟的羊肠小径逡巡而下。

土地,始终是我们人类最后的归宿。乡村离开了土地就不是乡村。没有庄稼地的村庄能叫乡村吗?没有尘土的地方能叫乡下吗?父母一天天真的老了,不只是老土,不只是年老,而是老于艰辛的劳作,老于一颗人心渐老的心。我总想把母亲带到西安大雁塔看看,听听音乐喷泉什么的。每一次提起都招来母亲的断然反对。说那多浪费钱。我说那费不了多少钱。可她始终都是以拒绝来回应我。母亲一生不识一个字,母亲一生没有去过省城。但她毫无怨言,说自己死在村里就行了。念及这些,我心中不觉总是隐隐作痛。

我最终还是属于乡下的。

什么时候我能再次回到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自娱自乐的乡下,不像父亲那样一辈子翻乱着土地,不像母亲那样整天忙于奔命。但土地是父母的命的命根子。泥胎肉身的他们怎能拒绝一辈子的老朋友呢?我又怎能把父母一辈子所做的事业和我相提并论呢?父亲更多属于泥土,母亲则属于水。父亲在土地上下了一辈子苦,我总想给他买一把竹子躺衣,但他总在家呆不住,一年四季老给地里钻,害的母亲总满村子的找,撕着嗓子叫破山村的天空。什么时候,我能替父亲,在地里翻弄那些并不实惠的土地呢?一次次匆忙地回到乡下,候鸟一样窜来窜去。我是要看看我的土地,看看我们家的那荒芜的老宅,亲吻一口田野里的泥土,亲亲那老朽的土厢房子。晨起聒噪的鸟鸣掀开睡意朦胧的眼睑,一缕缕温存涌进来,一点点清新起来,那都是多年以来乡下老家为我一直收藏的免费的礼物。

土地,我们唯一可以依恋的乡村的最无私地馈赠给我们的东西。即使,在被水泥已经硬化了乡村的衢通八方的道路上,我们还是一次次靠近着你。即使广场舞舞动着新农村的欣喜和悠闲,制造着喧嚣和热闹。父亲和母亲连一次舞也不会跳。他们根本不会跳。我不止一次说过,叫他们也学学人家跳跳广场舞,锻炼锻炼身体。可是他们宁愿去地里干活,吃我买的药片也不参与,这让我很无奈。即使干活手上磕碰出血,也随手在墙根下捏一小撮子面面土,很细的那种,和面粉一样的滑腻的。敷上细土,捏一会儿就好了。

是的,我们既然是乡下的一粒种子,最终我们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土地。是的,这是个信仰。但乡下的土里还会让我的全部的梦想萌芽吗?

【作者简介】

杨辉峰,陕西礼泉人。文学草根。发表作品50余万字。获奖若干,出版有散文集《我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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