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朝阳专栏 | 博纳尔的色彩炼金术

尹朝阳《黄山谷》,布面油画,280×180cm,2019年

作为中国70后最杰出的当代艺术家之一,尹朝阳不仅在绘画上有着无尽探索,在东西方艺术史的史料收集与研究深度上的成就亦有目共睹。作为一位独行者,先辈大师始终是尹朝阳踽踽前行路上的精神伴侣。在他激越的色彩背后,法国艺术家皮埃尔·博纳尔(Pierre Bonnard)对其影响不容忽视。艺术家尹朝阳独家为《时尚芭莎》撰文,讲述他对大师博纳尔的色彩解读。

特邀主笔:中国当代艺术家尹朝阳

结缘博纳尔

跟博纳尔的结缘时间很长,美院二年级就买了第一本他的画册。那时候学习只能通过画册,大师原作看得有限,但这不妨碍他的画面一下子触动我的神经——内容很普通,无非静物、人体和风景,但色彩太动人了,每一个笔触仿佛都在发光,这和那些我们司空见惯的油画大相径庭。记得那两年做学生时,还喜欢另一位色彩怪异的比利时画家恩索尔(James Ensor)。至少,博纳尔让我看到一种关于色彩的可能性。

皮埃尔·博纳尔《Café》,布面油画,106.4×73cm,1915年

詹姆斯·恩索尔《The Dangerous Cooks》,板上油画、铅笔、水粉,1896年

前年去东京,新美术馆在做博纳尔的回顾展,我很认真地看了几十张这位色彩出众的大师的作品,算是那次日本之行的一个惊喜。

展览分三部分:早期基本上以偏古典的棕褐色调为主,但已流露出自己的特点,下手猛辣。中间成熟期有许多人体和静物,基本上代表了博纳尔的高水平,形神俱佳。结尾部分是风景,自由洒脱。尤其一张三米多的大画,绘池塘里的一艘船和水边的树,其灰色的远树色调罕见、手法老到,让我想到中国画家髡残最好的画曾带给过我的感受。

皮埃尔·博纳尔《Paysage stylisé (Le Grand-Lemps)》,布面油画、炭笔、墨水,35×24cm,约1890年

皮埃尔·博纳尔《The Abduction of Europa》,布面油画,1919年

从前上学时在画册上见到的几张小画,原作也没让我失望。那种极难控制的绿色,被博纳尔画得成色十足、响亮沉稳。他在控制每个色调时都能极大地拓展它的色域宽度,直至最后余音绕梁般地消散。

皮埃尔·博纳尔《Intérieur blanc》,布面油画,109.5×155.8cm,1932年

时间的叙述

如果只是色彩的丰富,莫奈(Claude Monet)晚年的睡莲一样色域广阔,但博纳尔的色彩总有一种异样的力度。如果莫奈还只是充满美感,博纳尔则一直把一种神经质的怀疑和阴郁的爆发力融入笔端。据说他喜欢不停地修改自己的作品,这至少是把无数时段不同的“我”注入画面的一种努力。绘画由于其特殊的时间叙述方式而造就的结果在博纳尔这里被深化了——那是一种对瞬间的指认和固定。

皮埃尔·博纳尔《蔚蓝海岸》(The Cote d'Azur),布面油画,76×79cm,1923年
克劳德·莫奈《睡莲》,布面油画,88.5×100cm,1906年

我在展厅里看到展览结尾处的一张大画时,突然有某种感觉——面对这一类型的绘画,作者通过笔触、色彩以及空间的特殊营造方式,已经再造了一个自然,那种丰富在某个方面几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当人的目光在这些笔触和形体空间上不停移动跳跃时,观者被唤起的感受无以名状。彼时彼刻,语言总是有些言不及义的滞后。我想起董其昌的名言:“以自然之蹊径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绝不如画。”讲真,老董的画论放在此处很合适。

尹朝阳《秋山》,布面油画,200×100cm,2019年

展览中有一段1949年前后的影像,是博纳尔和朋友们在出游,他的形象像极一个中学老师,瘦削、高个,形单影只的感觉。但众多遗留下来的照片至少说明了博纳尔过的还是一种体面的中产生活,我相信这也从源头减少了他画面上的愤怒,而趋于温和。有一个小故事,说马蒂斯(Henri Matisse)曾经自负地和博纳尔说:“现在法国的大师只有我们两人了吧?”被博纳尔回了一句:“昏话。”

皮埃尔·博纳尔《The Bathroom》,布面油画,121×118.2cm,1932年
亨利·马蒂斯《Woman with a Hat》,布面油画,80.6×59.7cm,1905年

这故事至少证明了博纳尔的不张扬。作为一种绘画的范式,博纳尔的画确实一直有十足的魅力,那是一种摆脱了意识形态绑架的、仅属于绘画的气质。色彩被极大地凸显出来,他自由描绘自己的生活、光、女人、空气、树木。他用自己的绘画使这种生活具有一种斑驳的质地,璀璨夺目。这种对色彩和光的强化其实也是对人类自身视觉和观察力的尊重和提升。

皮埃尔·博纳尔《Room In The Country》,布面油画,168×204cm,1913年
皮埃尔·博纳尔《La Seine à Vernon, or La risée sur la riviére》,布面油画,50.2×68.3cm,1927年

怀疑的色彩

毕加索(Pablo Picasso)曾经有些嘲弄地说博纳尔只能用怀疑的色彩作画,我忘记自己在何处读到的这句话,但我对“怀疑”两个字印象很深。这两个字确实抓住了博纳尔绘画中某些最核心的东西,如果不能如某些人那样一锤定音,那也可以如博纳尔般反复描绘。

尹朝阳《隔江秋色》,布面油画,2019年

这有些像积墨,只不过博纳尔在反复描绘中使用了大量冷暖的色彩对比,使他的画看上去几乎没有一处纯色,但他又强有力地把这些色彩控制在有效的色域里,追随了自己的感觉。我在展场里远远地观察墙上的一排绘画,它们确实都被赋予了不同的灵魂,虽然出自同一画家之手,但各自获得了独立性格,至少在最后完成的那一瞬间,博纳尔停止了描绘,没有再“怀疑”,宣布它们完成了。

皮埃尔·博纳尔《Siesta》,1914年

皮埃尔·博纳尔《The Checkered Tablecloth》,布面油画,58.4×58.4cm,1939年

近几年,在经过无数浪潮洗礼之后,我对绘画的界定越来越不宽容了。我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进步,不再只是泛泛地、貌似宽容地接受一切标准。成熟的标志其实是排除的结果。这个时候再翻回去看博纳尔的作品,会有种不同于前几年的结果。

尹朝阳《雪中禅寺》,布面油画,90×130cm,2019年

我曾经对一张博纳尔的工作照很感兴趣。他对着墙壁上的画布看过去,以手遮挡部分画面,像是在做取舍。如果说同为色彩大师的马蒂斯的工作是不断在简化提纯,那么博纳尔的工作则是不断地在做加法、在积累、在层层渲染,同样达到了一种极致的单纯。

这种看似对立的两个方向出现的结果,造就了两个关于绘画极有魅力的榜样。他们曾经在现代主义绘画的关键时期,拓宽了道路、做出了独一无二的探索。我一直对现代主义草创时期的这种开拓充满了兴趣,他们那些闪闪发光的画面是这些吸引力的源头。

博纳尔在工作室创作

皮埃尔·博纳尔《The Checkered Tablecloth》,布面油画,58.4×58.4cm,1939年

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博纳尔的工作方式。如果说塞尚(Paul Cézanne)后期的工作接近于僧侣,博纳尔则像一个隐居起来的炼金术士。一幢房子、一个女人、一片树林和地平线,足矣。题材的限定看上去有限,但那是获得自由的前提。

皮埃尔·博纳尔《剃须镜中的自画像》(Self-portraitin a shaving mirror),布面油画,1935年

这个瘦削的男人同样在晚年把目光的焦点锁定在自己身上。近年来,我才开始注意博纳尔那些沐浴在黄色光线里的自画像,他们有一种淡淡的孤独感,衰老、安静。仔细看,那可以是任何时代的任何一个自我审视的作者,这是职业使然吧。他仍然用层层叠叠的笔墨塑造一个发光的老灵魂,我相信他启发了许多后来者,这应该是一个操持绘画的炼金术士的最佳宿命吧。

 原文刊载于《时尚芭莎》7月刊 

精彩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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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撰文  尹朝阳
监制  齐超
编辑  韩晗、张剑蕾
原文刊载于《时尚芭莎》2021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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