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普的人文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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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看到一篇文章,叫《历史必须翻案!和亲不是和平,而是耻辱和愚蠢》。
作者声嘶力竭,说和亲就是“出卖女人”,谁“主张和亲,就拿自己家的女人去和亲”!即使有太多人写过,也忍不住想再来写写昭君和亲这个话题。王昭君本名嫱,字昭君,西晋时为避司马昭讳,才被改为明君、明妃。她是西汉元帝时宫女,南郡秭归即今湖北兴山县人,以出塞和亲而留名青史。说到兴山县,据该县县志载,兴山以“环邑皆山也,县治兴起于群山之中”而得名。杜甫的一句“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把这里的万千气象刻画得形肖毕至。王昭君出生的村庄就在这群山万壑之中,如今就叫“昭君村”。正史似乎不太愿为王昭君这样一个人物立传,而在汉元帝或匈奴的传记里,涉及到昭君的文字又是惜墨如金。因此,昭君的生卒年已很难考证,只能大致推测她约生于公元前一世纪中叶,时为汉宣帝(公元前73-公元前49年在位)晚期。在十五六岁时,亦即公元前36年,汉元帝昭示天下,遍选秀女。作为南郡的代表,王昭君被选中。就在这一年,她辞别故乡,先北上,再西入帝都长安,在汉元帝的后宫里充为宫女。而作为宫女,为得到皇帝召幸,常常望眼欲穿,不少红颜就这样凄然老死在宫中。宫女只有被皇帝召幸了,才有可能升为嫔妃,进而一级级攀升,乃至攀升到皇后。昭君虽才貌过人,但呆在宫中好几年,连皇帝的影儿也没见着,更别说召幸了。她的这段非人生活,被《后汉书》记录下来,该书写道:正因为有此一举,后世文人才附会出毛延寿索贿不成,把昭君画成丑女、以致不得见召的故事来。其实,这是历史上子虚乌有的事情,我们没必要去责怪那个毛延寿。否则,后宫里顶多增加一个普通的嫔妃,而历史却少了一个光艳照人的王昭君。所以,当昭君在二十岁左右以绝代姿容盛装登场时,历史霎时被点亮。
自公元前三世纪兴起以来,中国北方的骑马民族匈奴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与中原华夏民族的纷争。在汉匈关系史上,前期是匈强汉弱,到汉武帝之后,则变成汉强匈弱。这是此前的民族关系史上从未有过的现象,这种现象以匈奴单于诚心诚意向汉朝请求和亲而达到高潮。王昭君不是历史上第一个和亲使者,但她却是第一个主动要求远嫁单于、出塞和亲的人。设若没有王昭君的主动,而是一个半推半就的女子出塞,那么这个女子在历史上的位置、这次和亲的效果将可能根本改变。因此,历史呼唤昭君,昭君也把握住了命运,选择了历史。
秦始皇曾派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并筑万里长城拒之,但他阻挡不了一个庞大的匈奴政权的诞生。这是一个以单于庭(今蒙古国乌兰巴托附近)为中心、东起辽河、西达葱岭、北抵贝加尔湖、南接长城的奴隶制政权,当时它的军事力量十分强大。汉初,汉高祖刘邦迫于匈奴骚扰,曾亲率大军出击,结果被围七天,差点死在那里。认识到匈强汉弱的现实,汉高祖决定用和亲的办法来解决北方边患。他准备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到匈奴,由于吕后死活不肯,才找了一个宗室女儿冒名公主嫁给单于。这一政策换来了边境的相对安定,换得了一个国力的恢复期。但它毕竟带有被迫的、甚至是赎买的意味在里面,不能改变隐忍挨打的根本事实。因此,到了汉武帝时期,随着国力的增强,这一政策发生了转变。
汉、匈区域图
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对匈奴大举用兵,他先后派卫青、霍去病等名将对匈奴实施毁灭性打击,终于重创匈奴。把匈奴带上生死存亡关头的,不是外力,而是这个民族的一次内乱。汉宣帝在位时期,享有法定继承地位的稽侯狦(shan)被立为呼韩耶单于。由于权力斗争的激化,不久,在匈奴的辖区内,出现了五个单于并立的局面。经过残酷拼杀,呼韩耶消灭了其他几个单于,占领单于庭。但没多久,呼韩耶的哥哥又自立为郅支单于,郅支单于打败呼韩耶单于,进驻单于庭。匈奴的内讧,招致周边属国的叛离攻伐,再加上罕见雪灾的摧残,终于把这个民族推向濒临灭亡的边缘。就在这个时候,呼韩耶单于产生了一个大胆而又英明的想法,那就是,向汉朝表示臣服。他知道,匈奴已经到了“事汉则安存,不事汉则危亡”的地步,他必须力排众议,南下叩塞。公元前51年,就在王昭君降生一到两岁的时候,呼韩耶单于,这位昭君未来的丈夫叩塞五原(今内蒙古包头市),表示愿意参加这年正月对汉天子的朝贺活动。汉宣帝以极高的规格接待了他,欢迎匈奴成为汉朝的藩属。十多年后的汉元帝时期,汉朝军队消灭了呼韩耶的劲敌郅支单于。如果说早年的臣服还多少带有一点游移的话,那么郅支单于的消灭,使呼韩耶认识到,只有彻底依附汉朝,才能确保匈奴的安全。公元前33年,呼韩耶单于再度入朝,他向汉元帝“自言愿娶汉氏以自亲”,真诚而又迫切地请求娶一位汉家女,以确保汉匈长久的和平安宁。作为汉朝一方,汉元帝应该能够认识到,匈奴的彻底归附将开创不同凡响的新局。他当然从心底里欢迎这种和亲,这是一种双方在自愿和平等基础上的和亲。汉元帝决定从他的后宫里选取一位宫女来担当这一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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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使命之所以能落到王昭君的身上,是跟王昭君“乃请掖庭令求行”的举动分不开的。当时,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不主动,并不一定会轮得上她。所谓“积悲怨”,不仅仅是对不能得到诏幸的悲怨,更多的乃是对牢笼般生活的悲怨。因此,当一旦有机会,她自小在“群山万壑”中养成的向往自由的个性被充分激发出来。相对于宫中连做女人的正常权利都被剥夺的现实,“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天气又算得了什么?第三,她领会了此次和亲的使命,并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完成此一使命。对于这一点,从她出塞后一系列的行动中可以得到印证。就这样,在临辞大会上,在汉元帝和呼韩耶的目光注视下,王昭君登场了!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同影)裴回(同徘徊),竦动左右。第一,马上可以开始一种新生活了,这是喜悦心情的自然流溢;第三,居然要在这种场合见到那个从未谋面的元帝,他一定自认为阅尽人间美女,今天,正好可以给他再开一次眼界!果然,见到昭君的美目流盼,元帝失态了。《后汉书》是这样写的:这是一位敢于把握、也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奇女子的惊鸿一现!为此,汉元帝将这一年改元“竟宁”,意谓边境从此永得安宁。
昭君出塞邮票
阏氏,是匈奴对单于妻子的尊称,意谓昭君此去,将享十分尊崇。昭君从长安出发,首先到达五原,即当年呼韩耶叩塞之处。然后朝西走,一直越过长城,这样,就进入匈奴管辖的地盘。从长城至单于庭,还有着更为艰险的路途,其间受阻于沙漠、戈壁,必须几经绕道,昭君方可最终抵达丈夫的家。南北朝诗人庾信用“冰河牵马渡,雪路抱鞍行”来描绘出塞之苦;而元朝人张翥则用“队队毡车细马,簇拥阏氏如画”来形容远嫁之盛。
昭君出塞路线示意图
作为一个出自南国的大家闺秀来到朔北,昭君必须得克服衣食住行等诸多方面的不适,才能融入匈奴生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不得不先后嫁给两代单于。从年龄上推算,呼韩耶至少比昭君大三十岁以上。他们共同生了一个男孩,叫伊屠智牙师。不久,呼韩耶去世,他的长子雕陶莫皋被立为复株累若鞮单于。匈奴有“父死妻其后母”的婚俗,昭君被要求再嫁给新任单于。面对这种阵势,受过礼教熏染的她犯难了,她给汉朝皇帝上书,要求返回故土。当时已是汉成帝在朝,“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以今天的眼光看,昭君的再嫁是符合个性自由的,更是符合人性的。但在彼时彼地,转过思想上的这道弯,她得付出何等的勇气!她知道,自己的婚姻是跟常人不同的,除了生儿育女,在这婚姻之上,还得托起两个民族的和平与安宁。昭君与复株累若鞮单于的夫妻生活持续的时间较长,他们生了两个女儿。事实证明,在追求自我幸福的同时,昭君从未忘记自身的使命。为了汉匈和平,在昭君之后,她的女儿、女婿、外孙,乃至她在秭归老家的两个侄儿,都一直奔忙在两地之间。虽然史书未予记载,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假如没有昭君的言传身教和谆谆告诫,她的后代未必会有这样的自觉和自愿。第一,在中华民族的关系史上,它开创了民族与民族之间平等协商、互存共荣的先例,从而成为以和亲的形式达到“交和结好”目的的典范;第二,它开启了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主动接受中央王朝领导的先河,这对于后续历史上的民族大融合,乃至建立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具有不可小视的先导作用;第三,它进一步增强和巩固了汉匈之间业已存在的和平友好关系,实现了真正的化干戈为玉帛。那时,北方边境出现了“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的喜人景象,造成了“边人获安,中外为一,生民休息六十余年”的安乐局面。
牛羊绕塞多
清光绪年间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出土的“单于和亲,千秋万岁,安乐未央”鸳鸯砖,以及1954年包头召湾汉墓出土的载有同样内容的瓦当,都充分证明了昭君和亲的现实和历史意义。
单于和亲砖
但王昭君用一己之身换来的和平,在她去世之后被另一个王姓人所打破,这个人就是王莽。公元8年,王莽篡汉建立新朝,在对待匈奴的问题上摆出战狼姿态。他限制匈奴与周边小国的交往,责令匈奴人改多音节名为单音名,并把“匈奴”改为“恭奴”、把“匈奴单于”改为带有侮辱性质的“降奴服于”等等。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严重干涉了享有高度自治的政权的内部事务。不仅如此,他还陈兵几十万,毫无由头地要策划攻打匈奴;王莽的行为当然地激起匈奴的强烈不满,北方再度陷入混乱纷争之中。由于昭君女儿和女婿的强力斡旋,才没有招致大规模战争的爆发。但以往那种“人民炽盛,牛马布野”的盛况,即使历经东汉初年的几经修复,还是变得从此不再。在今天呼和浩特市南郊十公里大黑河南岸的冲积平原上,有一座昭君墓。昭君墓高达33米,占地1.3公顷,其形制已经接近中原地区汉代帝王的陵墓。除了呼市南郊的昭君墓,在内蒙其他许多地方都有昭君墓。这说明,各地百姓都爱戴昭君,都希望和她亲近,并得到她的护佑。昭君墓被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誉为“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对昭君和昭君出塞的评价,历来成为后世文人和史家们绕不开的话题。
昭君墓
有关昭君的诗歌、戏剧、音乐和绘画作品,可谓数不胜数。单从诗歌作品来看,在两千年的历史中,大体上经历了一个从“怜其远嫁”到“赞其所行”的过程。最早的诗歌是与昭君同时代的焦延寿的《萃之临》和《萃之益》。前者谓:“昭君守国,诸夏蒙德。异类既同,崇我王室。”后者谓:“长城既立,四夷宾服。交和结好,昭君是福。”焦延寿比昭君还要年长,他把昭君出塞看成是为国家筑起了一座长城,并把“交和结好”肯定为和亲的主旨。但自魏晋至唐,文人们的整体基调是“怜其远嫁”,始作俑者是晋代“石崇斗富”中的那个石崇。在《王明君辞》中,石崇把昭君出塞的悲怨推上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怜其远嫁”的代表人物应该是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和白居易。这三人落笔,没有大汉族主义的偏激,而是赋予了“昭君怨”以无限优美的意境。李白谓:“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白居易则把“怨”的矛头转向君王:“自是召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自中唐至宋,一直到元、明、清,对出塞持颂扬态度的诗词多起来。唐人张忡素诗云:“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明朝人赵介在《题昭君图》中又提高了一个层次:“旁人莫讶腰肢瘦,犹胜嫖姚千万兵。”这里的“嫖姚”代指霍去病,意思是,旁人不要惊讶昭君削肩细腰,她比霍去病的千军万马还要更胜一筹!在所有“赞其所行”的作品中,就思想境界来说,应首推王安石的《明妃曲》。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位北宋时期的悲情改革家,堪称王昭君的千古知音。在《明妃曲》里,王安石以几乎潜入王昭君内心世界的写作状态,描摹出美人在汉宫中的感受:然后,他并不从民族大义出发,而是从人性出发,发出“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的惊世之论。在他看来,皇帝的诏幸实在是不值一提的所谓“恩宠”,而胡人的真诚相待使昭君获得了人之为人的尊重,这才是千金难求的。
明妃曲其二
人生的最大快乐莫过于“知心”,昭君主动请行,不就是为了奔着寻找“知心”而去的吗?在无视个人感受的时代,独独只有这个北宋时的王姓本家抓住了王昭君的真心。目及今日,排外声浪不绝于耳,看还会有多少人会这样认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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