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台月色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月是故乡明,而那一段段潍坊往事又有谁还记得?
这是一篇旧文。近几年里,我大约写了十几篇这样的文字,陆续在当地的报纸刊发,也有些公众号推送过,如像风一样自由,如万物草堂。最近一段时间,我想把它们一篇篇地移栽到自己的园子里,希望它们在此安静地生长。
写的都是故园中的旧人旧事。这些文字写起来费时费力,但我是如此地喜欢他们,喜欢那一个个有血有肉有个性有情怀的灵魂。想到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笑过、哭过、迷茫过、叹息过,便感到天地澄澈、心中温暖。
我不是专业的历史研究者,但毕竟受过历史系老师们多年的教诲,明白民间传说、野史与史料的区别,所参考的多是历史典籍与可靠的地方史文献。但毕竟水平有限,此番公之于众,也请方家指教。——魏辉注。
潍坊地处平原,难有名山大川。但在城市的西南有一海拔159米的小山——浮烟山。近几年,潍坊国际风筝会声名远播,风筝放飞场即设在此,每年的春天这里总会迎来世界各地的友人。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曾多次来到浮烟山,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浮烟山对我来说,就像经常见面的一位朋友,每次见面总是寒喧几句就匆匆告别,从来没有机会深谈。那天,难得有一段空闲时间,难得有好的兴致,我与二三好友漫步浮烟山,不为公务应酬,不为登山踏青,只为心中酝酿已久的、与浮烟山的一场心灵对话。
因为我知道,这座表面上其貌不扬的小山其实蕴藏高远、内涵丰富。千百年来,这里琅琅的读书声似乎从未断过。西汉宰相公孙弘、魏晋时期南燕国太子慕容超、明代刑部尚书刘应节、清代大儒韩梦周、阎循观……多少仁人志士、鸿学大儒流连于此,在这里读书、传道、授业、解惑,特别是潍县历史上第一座书院——麓台书院建立之后,一批名师相继在此结庐授徒、讲学论道、著书立说,省内外学子纷纷前来求学攻读、修身养性、蓄势待发。有多少思想在此酝酿成熟,有多少心灵在此碰撞飞扬……如果潍坊的教育要溯源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便是源头,便是丰碑。
一
时值春末夏初,浮烟山上满目青翠、林木丰饶、芳草萋萋,阳光在林下洒下斑驳的树影,似梦似幻。
浮烟山在历史上曾有过许多名字,魏书《地形志》上称它为浮山,《太平寰宇记》记为阜山,明代叫程符山,清代沿袭了此叫法,后来在百姓口中又演化成符山。浮烟山的名字最早出现在宋代《九域志》里,相传每到夏季无风的季节,水汽蒸腾,形成云烟,笼罩山顶,不久就会落雨。山下的百姓看山识天气,总结出了“浮山戴帽,短工睡觉”的农谚。
如果时光倒退2100年,浮烟山摇曳的树影中是否会有一位“壮貌伟丽”的男子在吟叹、在沉思?后人在诗中称这里是“公孙幽栖处”,说的是汉代宰相公孙弘。据说这位公孙弘少年家贫,曾在海边牧猪,四十岁时在此刻苦攻读,研习《春秋》。他后来的事《史记》上有记载:“汉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刘彻初继天子位,招贤良文学之士,时公孙弘六十岁征为贤良博士。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天下学士靡然向风。”公孙弘得到了汉武帝的赏识,获封平津侯。汉武帝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公孙弘在其中功不可没。
公孙弘死后葬于浮烟山,据说他的墓冢经过千百年演变形成一个宽阔的高台,史载麓台高两丈余,占地数十亩。两千年后,沧海桑田,麓台已难寻往昔的风姿。但在浮烟山东麓的农田中,仍有一个高约十几米的台子,周转环绕以青松古柏,不远处有公孙弘的墓碑,墓碑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由潍县革命委员会立的,上书“汉公孙弘墓”几个大字。
公孙弘之后又过了大约五百年,浮烟山上来了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他是南燕国太子慕容超。这位年青的北海王在此潜心读书,为他不久之后的继位做准备。
公孙弘以及燕太子读书的具体情况已不可考证,但后世来到浮烟山的每一位读书人的心中,麓台之上都有一位公孙弘,有一位燕太子,特别是在皎洁的月光之下,他们是如此地生动而鲜活,似乎可以看到他们嘴角的笑意,听到他们心中的叹息。
元代首位汉族状元,也是著名史学家、书法家的张起岩来到此处,曾做《麓台秋月》诗:
银河漾漾净天阶,碧月辉辉照麓台。
台上读书燕太子,清光依旧向人来。
直到今天,雕刻这首诗的石碑依然立于麓台之上。
明代刘廷锡有一首《夜饮麓台》:
草树萧森古台外,崔巍正与西山对。
公孙牧豕杂樵渔,海岸云深雨霶霈。
台上读书夜未央,松风谡谡闻天籁。
逢时作相位平津,人去台空月还在。
清代学者郭麐作《竹枝词》,也有“轶事为传麓台月,当年曾照慕容超”的句子。
岁月沧桑,人去台空。不变的只有麓台边的那一轮明月,千百年来照亮了无数读书人的心。
明代万历年间,这里又来了一位读书人,他叫刘应节。他在麓台附近徘徊良久,走走、看看、停停,月光之下,公孙弘、燕太子读书的身影还在吗?刘应节不是来怀古的,对于读书,对于教育,他考虑得更深更远。不久之后,他决定在此建一座书院——麓台书院。
二
潍坊地处齐鲁之邦,当年孔子设杏坛授徒,他的三千弟子中,估计就有不少潍坊人,著名的有公冶长等。“至今东鲁遗风在,十万人家尽读书”,这句诗,是宋代的大文豪苏东坡在密州(今诸城)做官时,其弟弟苏辙前来探望,有感于当地的文化繁荣、教育发达而写下的。所以潍坊的教育,从历史上说可谓源远流长。
麓台书院的创建者刘应节是潍县人,就生长在这片儒学教育的沃土之上。他在明代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参加科举考试中举人,四年后的1547年中进士,那年他31岁,两年后任户部广东司主事。
刘应节童年时以“文誉斐然”而闻名,他不仅熟读四书五经等儒学经典,而且业余时间喜欢读兵书,并练习武术。根据史书上的记载,刘应节更多的是以战功而名垂青史。
嘉靖二十九年,北方的鞑靼部俺答兴兵南犯,朝廷命大将仇鸾率军迎战。战况空前激烈,双方均伤亡惨重。“虏苛我三辅也,国门以外,道不通”。嘉靖皇帝急于扭转战局,于是命令户部挑选精干使者北上劳师。谁都知道,这趟差使会出没于腥风血雨之中,命令下达了,户部的官员们竟无人报名。这时,刘应节主动请缨,他说:“我等身为大明禄臣,主忧臣辱,国家用人之秋,岂可贪生怕死。”走时,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那天深夜,刘应节披挂上马,带上仆从及犒赏直奔前线。疾行半夜,人困马乏,找不到干净水源,他们就捧着路边水沟里的水解渴,及至天亮,看到手上的红色,才知道夜里饮用的是血水。后来,刘应节率人经过千辛万苦找到大军,完成了劳师使命。他的勇敢无畏在这个故事中可见一斑。
之后刘应节被提升为户部郎中,后又出任怀庆知府、顺德知府。任知府期间,他以严明无私著称。1562年,刘应节升任陕西按察司副使、井径备兵使者,兼管三关。从此开始了文人统兵的军旅生涯。
刘应节治军严明,后来,俺答再次南犯,狼烟滚滚之际,刘应节北上迎敌,击溃敌军。后被提升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当时,刘应节是名将戚继光的上司。
后来,刘应节奉命总督蓟、辽、保定三地军务,他除了在军事上打击来犯之敌之外,还把加修长城作为防御的重要措施。明长城东至山海关,西到居庸关,全长1200里,其中800里是刘应节指挥和参与整修或新建的。今天的万里长城之上,仍立有刘应节的塑像。他身穿凯甲威然屹立,手捋长须,目视远方。
明万历二年,刘应节任南京工部尚书,次年,改任刑部尚书。在刑部工作期间,他与当时的首辅张居正不合,多受排挤,后愤然辞职,回到了潍县老家。
这样一位曾经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老人回到了家乡,看到这座小山上的一草一木,看到麓台秋月的清辉,他的心中会有怎么样的感慨,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为了在此修建一座书院,卖掉了自己在城里的住宅,搬到了浮烟山上,亲自执教十几年,延聘各地名师,育出英才无数,许多人成为儒林名士,济世重臣。后人评价:“今潍州荐绅彬彬,后先相望,大都皆公门下士”。
据《潍县志稿》记载:潍县历史上的进士,唐代有1人,南唐1人,宋代14人,金2人,元代2人,明代28人,清代78人。这反映了明清两代潍县教育的盛况。从明代开始,潍县科举人才的泉涌,与麓台书院的创建、兴盛正是同一时期,这应该不是一个巧合。
三
历史的车轮又过了一百多年,时间到了清代。这时的麓台书院已经荒芜。明代后期,由于东林党人以书院为阵地,于讲学之余讽议朝政,引发了朋党之争和政治动荡,东林党人遭到了屠杀,大批书院被牵连遭到毁坏。这种状况持续到清代,清政府统治初期,曾严禁创办书院,认为“空谈废业”。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之下,麓台书院的沉寂是不可避免的。
书院的重新兴起是在雍正十一年。这一年,朝廷下令各省督抚在省城建立书院,“择一省文行兼优之士,读书其中”。乾隆皇帝继位之后,又颁旨,称:“书院之设,所以导进人才,广学校所不及”。
清代乾隆年间的浮烟山叫程符山,当时麓台书院已经不在,但麓台一带早已成为读书人心中的圣地,无论经过多少年,不管朝代更替,还是战乱频频,或是思想禁锢,这种信念从未改变。
那时,程符山上又聚集了一批读书人,他们如点点繁星,又一次点亮了麓台的夜色。他们中间最为闪亮的,有阎循观,有韩梦周。
阎循观来自昌乐的阎氏家族,这个家族以诗书传家,在明清两代三百年间人才辈出,仅在清朝期间,阎氏弟子就相继考中举人23名,进士7名。被当地人誉为“一代尚书府,七世科第家”。
阎循观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考中举人,1757年,他去北京参加会试,在此次会试中他因主考官的个人好恶而落第,但他的考卷深得当时的阅卷官卢文弨的赏识,虽力争而不得,传说卢文弨为此抱卷痛哭。当时参与此次会试的各位考官们,听说此卷,争相索卷阅读,称叹不已。所以阎循观当年虽然落第,却名闻京师。
后来,阎循观无意科举,便来到了程符山,在当时的修真观中读书。1759年乡人夏秦玉等在修真观的南面修筑学舍,修真观道人又将观内部分建筑划作学舍使用。学舍落成后,阎循观为之命名为“西涧草堂”。西涧草堂因阎循观在此讲学而闻名。阎循观在他写的《程符山学舍记》中记载了当时书院的盛况:“于是,来者益众。每静夜明发,瑟琴讽诵,响流涧谷。”
麓台的月色下又一次响起琅琅的读书声。
后来,阎循观在他人的苦劝之下,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又一次进京参加会考,这一次他考中了,但做官仅仅两三年就抱病告归,又重回书院讲学。直到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他因病去世,仅45岁。
在阎循观的影响之下,潍县大儒韩梦周、刘以贵,昌乐的阎循中、阎学尹等相继在程符山讲学。
韩梦周与阎循观仅相差五岁,是潍县东关人氏,他出身寒门刻苦好学,据说曾得到当时潍县县令郑板桥的赏识和资助。在阎循观那次落第的考试中,韩梦周金榜题名,中了进士。所以在阎循观回乡读书讲学时,他在外做官。曾任安徽来安县知县,颇有政声。清道光十年(1830年),来安县为他建立了名宦祠。
韩梦周与阎循观交往多年,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韩梦周被罢官返回故里,此时,他的好友阎循观已去世两年,韩梦周来到了程符山上,继续着阎循观的事业。乾隆四十五年,山上的又一座书院程符精舍落成。程符精舍因韩梦周的讲学而闻名。自阎循观、韩梦周讲学程符山后,远近学子,纷纷前来拜师求学。他们的弟子,不仅来自省内的潍县、昌乐、安丘、寿光、益都、临淄等地,有的甚至不远千里从江南慕名而来。
至此,潍县的科举之风达到鼎盛。各地纷纷兴办学校、书院,大批英才脱颖而出。当时莱州府所辖的各县中,潍县中进士的人数为第一,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乡试,潍县有15人同时中举,可谓空前绝后。光绪年间,潍县西南关一条百米小巷子里居然出了曹鸿勋和王寿彭两名状元。
……
直到今天,每年高考过后,潍坊学子上线的人数之多总是令其它省市望尘莫及。莫非,这也与千百年来麓台月色中的读书声有关?
明月无言,默默地照亮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