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失去

我一直为“失去”是什么感觉而疑惑。直到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像随手丢掉一个纸团一样切掉了我的腿。

在那之前,我是个类似精神病的人。我最爱的人,我的外婆,已经去世十七年了。按说,我应该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从最初的痛彻心扉,到慢慢意识到永久失去,到逐渐接受现实,到淡忘悲伤甚至偶尔才会想起这个曾经存在于我生命中无比重要的老人,再到完全习惯没有她的生活……但是,我不是这样的。

从心理学角度上说,我其实是处于一种病态中。我没有被撕心裂肺的疼痛煎熬过,因为感受不到“永久失去”,我只是觉得外婆出去串门了。那个闲不住的善良的有些寂寞的老太太,很喜欢串门,经常在我欢喜雀跃着跑进门喊“姥姥”时,听不到她的回音,但最终她都会从某个人家里出来,抱抱我,给我做饭吃。

而所有近乎以假乱真的情绪,都要在见到她经久不变的照片时,崩溃得一塌糊涂。我开始大哭,像受了欺骗,像面对突如其来的天塌地陷而无计可施,满心的委屈,满心的思念。但一经走出放照片的屋子,我又马上忘记了悲伤,似乎又回到了等待她外出归来的状态。

这种病态蔓延浸润到我生活里,就像时时地滥用止疼药,在减轻许多痛苦的同时,也延误了病情的感知。

即使职业让我见惯了生老病死,我依然不知道“失去”的永久性是什么感觉。大概因为不懂得,所以不知道珍惜,我用漫不经心制造了若干的本该慎重的“失去”。比如很随便地拔掉一颗牙,很随便地订了婚约,很随便地浪费时光……

那几天,看了几个励志故事,都跟美丽的姑娘失去腿以后各种坚强于是人生继续开挂有关。美帝德州的美丽女子蕾贝嘉·迪马蒂诺,大眼睛,金头发,像个明星。她的左腿下肢因恐怖袭击被炸伤,共经历了15次手术。最后一次,医生告诉她,腿部仍有腐蚀溃烂,必须再动手术。于是蕾贝嘉·迪马蒂诺做了一个决定,切除她的左腿下肢。

在手术前夕,她为自己的左脚脚趾做了一次指甲美容,大拇指上是黄底色加黑色线条的绘图,其余四个脚趾全涂上紫蓝色指甲油。然后她在肿胀、损伤、数度植皮的左下肢写上:It's Not You,It's ME(这不怪你,怪我)。术后康复得很好,2015年4月20日的波士顿马拉松赛场上,风雨交加,尽管腿部手术部位不适,蕾贝嘉坚持跑了全程比赛的最后5.6公里。

我从小似乎比较容易不求甚解地模仿。比如瞅人家的拖鞋眼馋,就把自己凉鞋带剪了当拖鞋穿,最后因为趿拉不住扔掉了。比如瞅同学眯着眼睛十分神秘妖娆,就跟着人家学,把我妈好吓——什么时候近视的!原来人家眯眼睛是因为看不清。我甚至学过心怡的男孩子走路,身体大幅晃动,甩臂时两只手心向后伸展,自觉帅极了。我妈又着急,说我怎么突然走路像蛤蟆了。我才知道,原来那么走路很丑。

那天,大概是各种压力之下,我意识到拖延症的严重性,于是有了夜晚的梦,学着德州小姐姐,我潇洒地 干掉了我的腿。

我的腿受伤了,然后有一个医生说:治起来这么麻烦,切掉算了,最省时省力,简直是一劳永逸一了百了。大家都很熟,自然不需要太多程序,我说:行啊,那就切了呗。于是,我就截肢了。没有什么悲伤。我对身边人说:我一点都不遗憾,因为我在可以奔跑的时候已经跑过了,就像一个盲人在失明前已经见过彩虹一样。

镜头很快切换到一个场景,通知开会,大家都快步走向会场。我也开始出发,单腿蹦着前往。但是,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人们陆续从我身边跑过去,就像我是个隐形人一样,我用一条腿蹦啊蹦,却谁也追不上。

坐在一堆人中间,我突然像麻醉药失效了一样,脑子里开始有了意识:我是医生啊,我有很多医生朋友啊,有很多办法我都没有尝试过,断肢可以再植啊,为什么我没做任何努力就草率地放弃了?

“后悔”的感觉如惊雷般轰隆隆在心里脑里炸开,将所有平静和心安理得都搅得天翻地覆,那些简直可笑的自欺欺人的“已经感受过奔跑”的满足,顿时一文不值。我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不是撕错了一张纸,也不是搭错了一趟车,我把腿切掉扔了?找不回来了?我再也没有健全的腿了?我是个瘸子了!我开始嗷嗷大哭:啊……!我想要我的腿!

绝望中,哭醒了,满枕头的泪。

摸摸腿,还在,还在。真好呀!

久久陷在心有余悸里。原来,“失去”是这么可怕的痛,原来“后悔”是这么无奈的痛。失去永不再来的东西,就像那条长不回来的腿。

那天开始,我下决心,做心里最快乐的事。我的前半生,已经不明就里地丢弃了太多,很多事,已经来不及了。但是,有些事,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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