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不期而遇 耶路撒冷是一道火焰(下)

世界很大,总得去看看。

哪个城市曾留下你的足迹?你又曾站在哪片天空下遥望故乡的方向?

离开时,你舍弃了什么?归来时,你带回了什么?

你站在世界一隅,你仍然是你。你已不再是你——你看过的世界都成了你。

纪录片《耶路撒冷》的画面美得令人震撼,让人更加直观地理解,为什么说“世界之美,九分在耶路撒冷”,为什么说这里是“上帝应许之地”,为什么说这里是“流着奶和蜜的地方”。

然而我又能够感同身受,行走在曾55次被攻陷,10次被屠城、38次被占领、18次被迫重建、饱受征战之苦的耶路撒冷,韩老师的内心又会怎样的跌宕起伏、情难自已。作为犹太文明的滥觞之地,世界的历史被镌刻在历经千年的城墙、教堂、史籍上,真切如昨。我们目睹在信仰中,有人软弱跌倒,有人笃定坚守;目睹在历史进程中,有些什么失落又被寻回,有些什么历经波折苦难又奇迹般复活。叩问,深刻觉醒人类最狂热的爱与恨,是否还要再花三千年?

文中韩老师关于一个孩子伸出手指与邂逅者渴望联结的描述,令人动容,更令人幡然警醒:也许,每个群体都有自己心中的耶路撒冷;但是,不同信仰的人们之间的共同之处,远比不同之处要多得多。

多么希望,每个人都能鼓起勇气如孩童,伸出手去,结识那些与自己比邻而居的人。

到了那个时候,人类才会得到我们真正想要的,一个充满希望、没有争端的美好世界。

虚构与真实之间

耶路撒冷的老城里遗存着众多基督教圣迹。我们从花门进入耶路撒冷老城,从耶稣背负十字架走过的苦路开始走起,起点是《圣经》记载的耶稣被宣判的法院。朝圣者来耶路撒冷,是想与上帝靠近一点谈心;而我来耶路撒冷,是因为无法抗拒它的神性与悲情。走在耶路撒冷老城窄窄的石头巷子里,瞻望着那些千百年来被一代代信徒顶礼膜拜的宗教圣迹,我的内心无比感喟;而当我终于看到了大学历史书、《圣经》故事里,以及如今在新闻秀场频繁出镜的那些地点与街景,又有一种困惑与惋惜无从消解。

苦路在老城里弯弯曲曲地穿过,街两旁是古老的石头房子,阿拉伯人的店铺鳞次栉比,橱窗里、货架上,全是琳琅满目的旅游纪念品,还有的店铺在售卖鲜榨的石榴汁、阿拉伯风味的糖果和香料。阿拉伯人无疑是世上最善经商的民族,他们站在店铺门口或是柜台后面,不论你买不买东西,他都一脸迷人的微笑;而他们亲切的眼神,早已洞穿你内心掠过的每一丝波澜。

苦路的终点,便是著名的圣墓大教堂。按照《圣经》记载,耶稣在这里被钉上十字架死去,安葬后又复活、升天。这里有钉死耶稣的十字架,有安放耶稣圣体的大理石台,还有耶稣的墓地。教堂于4世纪初建成后,便成为全世界基督徒趋之若鹜顶礼膜拜的圣地——不分教派。这个不大的院落,每天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教徒和游客——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教派,还包括我这样的无神论者。大家心中各有所属,个个低眉垂眼,旁若无人地擦肩而过。

按照历史形成的局面,教堂目前仍由希腊东正教、罗马天主教、亚美尼亚教会等八个教派共同管理,他们瓜分了不同的建筑空间,每个台阶、烛台、门钉都有所归属,各教派之间也因此经常发生争端,甚至大打出手。但是教堂的守门人、钥匙保管人,则分别由耶路撒冷两个阿拉伯家族世袭担任,他们还负责见证教会的各种仪式和活动,可这两个家族之间也是彼此警惕、互相竞争。这简直就是耶路撒冷情势的缩影——各方势力相互依存但又嫌隙丛生。

圣墓大教堂是一组石头建筑群,高度一般,体量尚可,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蓝灰色金属穹顶,里面设有教堂和修道院等,这是一千多年间几经毁损重建后的样子。历经岁月侵蚀,教堂的墙体、拱券、石雕、台阶,早已失去了清晰凌厉的边缘;壁画漫漶,背景上的金箔片片剥落,弥漫着一派残旧沧桑的气息。教堂里安放圣体的大理石台前,聚集了最多的人,大多数是教徒。大理石呈暗红色,据说是被耶稣的鲜血染成。朝圣者跪伏在大理石台边,解下头巾或是掏出手帕,无比敬重地在台子上蘸抹。我理解这样的行为,意在浸染耶稣之血,类似取得受洗的效果。台子上方悬挂的八盏灯,是由八个教会敬献的。灯光幽暗,映照着台下教徒们虔诚的目光。出于礼貌,我尽量避免与他们有眼神交会。但其实是我多虑,他们满心满眼全是圣主耶稣,又怎会留意旁的俗物。

我从小信奉无神论,后来研习历史,更加笃信科学。但我发现,在耶路撒冷,辨别真实和虚构,实在是徒劳的一种努力。著名巴勒斯坦历史学家纳兹米·朱贝在《耶路撒冷三千年》一书中说:“在耶路撒冷,不要问我真相的历史,若拿走虚构的故事,耶路撒冷就一无所有了。”《圣经》记载的耶路撒冷,所有的神迹都清晰地镌刻于俗世的一砖一石之上。走在黄白色的石头窄巷里,头顶着地中海炫目的午后阳光,我愈发觉得迷幻与恍惚起来。

公元70年,罗马人摧毁了犹太人的第二圣殿,仅有圣殿山西面的一段护墙保存下来,这就是犹太人心中的圣地——哭墙。犹太人认为这里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千百年来,他们就在这里祈祷与哭诉。在基督教统治时期,犹太人不能靠近耶路撒冷;在伊斯兰统治时期,雖对犹太人有所宽容,但他们还是可能会因为靠近伊斯兰教或基督教圣地而招致杀身之祸;甚至直到20世纪,犹太人靠近哭墙都还是会受到英国人的严格限制。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犹太人只据有西耶路撒冷,而汇集了三大宗教圣迹的东耶路撒冷则归约旦管辖,在长达19年的时间里,约旦人完全禁止犹太人来哭墙。直到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即“六日战争”),以色列人占领了东耶路撒冷,犹太人才终于获得了到哭墙自由祈祷的权利,这样的局面延续至今。每天早上4点,犹太教拉比都会在哭墙主持晨祷,祷文的最后一句话是:“愿上帝赐给这个国家和平。”

哭墙由巨大的白色条石砌成,长约50米,高约20米。与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清真寺相比,哭墙实在是太朴实、太简约了!也许这正是犹太人的风格。哭墙前面有一个开阔的广场,游客、祈祷者络绎不绝。几个拉比穿着标志性的黑衣、戴着黑帽、蓄着大胡子,在广场上很是醒目,他们在静静地监管着秩序。

哭墙被一道栅栏一分为二——男女分区祈祷。因为犹太人认为上帝在天,对着上帝裸露头顶是大不敬,因此男性进去祈祷前需要戴上小帽,而女性则可以不用戴上围巾。大家会按照风俗,把写给上帝的纸条塞到哭墙里去。这些纸条被认为是人神之间的对话,他人不得翻看。一年之中,这些纸条会分别在犹太教新年和逾越节被清理两次。拉比会小心翼翼地清理出这些纸条,将它们埋在橄榄山的墓园里。

夕阳西下,照在哭墙上,也照在默默祈祷与哭泣着的人们身上。长度有限的墙边始终围着人,我逡巡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寻到人缝挤到墙边,看到哭墙里早已经塞满了纸条。我与那些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人们,一起站在同一道古老的墙边,各怀心愿。我将头轻轻抵住这道世界上唯一专为哭泣而存在的墙上,思绪万千。那些我对宇宙和人类的认知,那些我曾经有过的生命体验,在此刻的心间交汇碰撞。我不能自已,涕泪俱下,好不痛快!不远万里而来,我不想节制,就此一哭,岂非难得!

橄榄山上的终极渴望

耶路撒冷全城的制高点是橄榄山,它位于老城东面。登上山放眼望去,我神往经年的圣城就全視角地尽收眼底:东耶路撒冷老城,远近高低全是石头建筑。那些石头,很多取自两千年前被摧毁的圣殿或是被推倒的城墙,因为不断被反复使用,自带一种漫漶混沌的沧桑之美。整个老城呈现一片黄白颜色,虽然耀眼得令人口干舌燥,却也令人心生静谧欢喜。零星散布的点点墨绿,则是耐旱的橄榄树、椰枣树或是石榴树。

耶路撒冷只是一个位于犹地亚山间的袖珍小城,岩石嶙峋、土地贫瘠,寒暑酷烈、干旱少雨,完全没有俗世艳羡的丰茂肥美。俯瞰脚下,平缓的山坡上是连绵不绝的墓地。这些坟墓多是由石头或水泥修成,密密麻麻而有规则地排列着,统一朝向圣殿山,据说数量有15万之多。在耶路撒冷的地下,还累叠着世世代代的坟墓,以至于有人说,这是个建在坟墓上的城市。这座与神同在三千年的圣城,被认为是尘世通向天国的大门,来自世界各地的虔诚信徒们都希望身后被埋葬于此,以便世界末日时在这里升天。因此,这里的坟墓作为信徒们的终极之选,据说每个价格已经高达100万元人民币。

对面的圣殿山上,那个耀眼的金色穹顶,曾经无数次在各种图片上出现过,那就是世人皆知、万众瞩目的岩石圆顶清真寺。地中海万里无云的蓝天,映衬着它光芒万丈的金色,美得摄人心魄。在伊斯兰教中,圆顶清真寺作为先知穆罕默德“夜行登霄”之处,是除麦加、麦地那之外的第三大圣地。它始建于公元7世纪,建于犹太人两次修建又两次被摧毁的圣殿基址之上,11世纪时曾将它改为教堂。1964年,为迎接教皇保禄二世朝拜耶路撒冷,当时的约旦国王侯赛因作为东耶路撒冷的统治者和清真寺的监护人,为清真寺的铅质穹顶镀上了24公斤黄金,从此让这个裸露着深灰色千年之久的圆顶金光灿灿、名扬天下,成为耶路撒冷最著名的地标。

如果说耶路撒冷是上帝之城,那么圣殿山就是上帝的心脏。圣殿山的本名叫做锡安山,犹太人两次在这里建筑宏伟的圣殿,作为上帝耶和华在俗世的居所,里面供放着象征上帝与犹太人同在的约柜。但公元70年罗马人摧毁第二圣殿之后,犹太人和他们神圣的约柜再也没有回到这里,但圣殿山仍然一直是犹太人心中的圣地。如今这里矗立的是两座清真寺,犹太人不能到圣殿山上祈祷,便把圣殿山的护墙遗址——哭墙当做了圣地。

这就是耶路撒冷,没有考古学上的历史分层,只把不同时代、不同宗教、不同文明的遗存,反复叠绣在同一块方寸之上。正如以色列总统西蒙·佩雷斯所说:“耶路撒冷更像是一道火焰而不是一座城市,没有人可以分开火焰。”每个人都认为神圣属于自己,但谁也无法独享它。这也是耶路撒冷所有焦虑、偏执、争斗的终极源头。来自他方的我们,自然无法真正理解耶路撒冷的纠结与固执;但却深知,和平,早已成为这座“和平之城”(在希伯来文中,耶路撒冷意为“和平之城”)的终极渴望。我和其他游客们一起,远远地挤在橄榄山上,翘首眺望圣殿山,郑重地与金色穹顶同框,只想让耶路撒冷真正地属于我们自己一次。

橄榄山上,来自世界各地的教徒、游客摩肩接踵,肤色不同、服饰各异。下山路上,一支黑人教徒队伍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大家纷纷退让到狭窄的路边,礼让他们先过。这只队伍的前面有人打着旗子,男男女女几十人,女人们穿着艳丽的非洲长裙,所有人统一戴着红色旅游帽,帽子后面绣着英文Angola。原来这是一支来自安哥拉的朝圣队伍,一路上他们从未停止过歌唱,一直唱着非洲风格的圣歌。他们不仅自己载歌载舞,还不断热情地把路人拉进他们的队伍,也包括我。我索性就跟着他们的队伍一起下山。一路上听着他们整齐划一、真诚醇厚的歌声,看着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容,我不觉也被他们的虔诚、喜悦和热情感染,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涌出了泪水。他们的歌声,从橄榄山上一路飘荡到山下,又传出去很远很远。

在山上的万国教堂,一位年轻的母亲推着童车坐在墙边,车里金发碧眼的小男孩伸出小手,寻求与路人的触碰。我试着把手指伸过去,竟被他一把握住。他的脸上是天使般纯真的笑容,向我表达最善意的友好,我作为东方人的拘谨和戒备,瞬间便被融化掉了,好久都不舍得将手指抽出——这样的瞬间,也融入了我对耶路撒冷的美好记忆。

人们常说:“世界有十分之美,耶路撒冷独占九分。”但就是这座神奇的美丽城市,却始终处于全球争端的中心,让它的和平成为一种最不现实的奢侈。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耶路撒冷正遭遇又一轮巴以冲突。想到记忆中的美好祥和正被硝烟笼罩,我愈发觉得这块土地上的和平,竟如蛋壳般轻薄脆弱;蕴积千年的仇怨如地心深处的岩浆,随时可能会喷薄而出将它轻易击碎。今天的耶路撒冷,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渴望宽容与分享的灵丹妙药,以消除偏见、排外与强烈的占有欲。以色列第一任总统魏茨曼先生曾经说过:“我希望这一天不再遥远,那时,耶路撒冷,这座三千年历史的城市,将会成为一个解决冲突的典范,一个宽容与并存的象征。”

我相信,这是所有人的共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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