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二)

【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02    狼的诞生 

那时候我还不满十七岁。和现在十七岁的孩子相比无知、瘦小、坚韧。四年前,我还是个倍受父母宠爱的独生子,以一个“全面发展”的“三好生”的身份带着一脸稚气和对大孩子世界的好奇跨入了爸爸担任副校长、妈妈是教学骨干的重点中学。中学第一年,又以名列前茅的学习成绩和出色的表现赢得了“三好学生”称号。我至今还记得爸爸妈妈为表彰我的成绩而举行的朴素却不失丰盛的小小家家宴,可万万没料到那竟成了我们全家最后一次欢聚。

暑假还没到,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席卷了这座红色的古都和以其为中心的泱泱华夏。在我还没来得及学着高年级同学的样子带上象征信仰和追求的红底黄字袖标的时候,白底黑字红叉子的大牌子就挂在了爸爸妈妈胸前。我被一切政治活动拒之门外,连亲眼目睹爸爸妈妈挨批斗的权利也在挣脱大孩子的拥架试图上前安慰、扶助已难堪重负的父母之后被剥夺了。

我从暂时关押我的教室翻窗逃回家,看到的却是正在疯狂砸抄的人群和带着惊恐远远观望的邻居。领头的带着袖标的体育老师几下制服了我,让人用毛木坯子封了屋子再贴满大字报之后又把我抓回了学校,关进了煤棚,和食堂的厨房一窗之隔,没有专人看管,那扇通往厨房的窗也没有上锁。

我能听见白天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军用皮带抽在身上和地上的“劈啪”声,爸爸、妈妈、校长、主任以及一批资深老教师的惨叫声,还有夜里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哀叹、呻吟以及抄家、打砸的喧嚣。我从小在这座学校里嬉闹玩耍,对这儿的一草一木原本都很熟悉,可如今,这里已经成了一座陌生、恐怖的地狱!没有了初秋的蝉鸣和蟋蟀的细语,周围充满了暴力、疯狂、恐惧和痛苦。

一个月过去了,抄家的声音渐渐远去,痛苦的呻吟也微弱下来。在这本该是这座古都最为明媚、晴朗和光芒四射的一个月里,我却被圈禁在这个陌生死寂的小院,愤怒、哭泣、绝望,再愤怒、再哭泣、再绝望,白天黑夜地胡乱抓起棚子里堆着的煤块,无济于事地投打那在我是不可逾越的高墙……好在隔窗便是厨房,我总能从窗台那一边的什么地方够到一些吃的。院子里有个带“渗沟”的水龙头,可以让我喝到水、洗去日渐萧瑟的秋风、泪水和拭泪时手上的煤灰在脸上、手上留下的泥垢。在物资紧张的当时,存储煤和粮油的地方是一个单位里的“要塞”,煤棚所在的院子和厨房都是上重锁的。我出不去,没有钥匙的人也轻易进不来。

国庆节前夕的下午,把我关到这儿的体育张老师从外面打开门铲了一车煤走,临走经过我身边停下说了句:“棚子里去,小心看着煤……”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没醒等我过神,大铁门又“哗啦啦”锁上了。

当晚,我从他挖煤时“无意”露出并“无意”掀开的一块原来在煤堆下面的石板下找到了防空洞口和他“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火柴,一根根擦着在洞里缘壁而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看见星光的出口。夜色中,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拉上地面,捂住嘴巴,象拎小鸡一样拽着我急匆匆走过夜幕,来到一间闪着昏暗灯光的屋子。我先是认出了这双曾揪住我头发的手,而后认出了这间曾经是校医室的屋子和床上躺着的爸爸——爸爸青紫浮肿的脸被厚厚的绷带环绕着,眼里闪着慈爱和期待光芒。他吃力地伸出冰冷的手,试图为我抹去泪水,但手还没到,就又软软垂下,一线清漓的泪水涌出眼角,凝住了那个充满慈爱和不舍的眼神,没来得及跟我说上一句话……

身后张老师的一只大手紧紧捂住我不禁嚎啕的嘴,另一只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在眼睛再次被泪水模糊之前,我看见了他紧闭的双眼中涌出的同样的热泪。

我又被无言地拖到一间废弃的储藏室,见到了满身伤痕、衣不遮体的妈妈。张老师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我们用无声的泪水祭奠了爸爸。爸爸长妈妈二十岁,长我四十五岁,能一直熬到今夜就是为了再见我一面。妈妈为我擦干了眼泪,整了整衣衫,从怀里摸出一个尚带温热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深深的裤兜,只说了一句:“好好带着,千万别丢了……”而后又冲身后的张老师充满感激地点点头,便别过脸去,将满面泪痕隐入黑暗,再不看我一眼。

张老师带我钻洞上房地出了学校,拽着我在无人的街上不停小跑。要不是平时跑跳不断,怕是早已被他拖着走了。直到护城河边脚步才放慢了些,可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径直朝城外走去。

他把我安顿在一个据说是他同学的羽毛球教练家,没留下任何话。一星期后,我又被一个据说是他母亲的瘦小老太太接回城里自己的家,也没留下任何话。

后来才知道,他在节后带着学生到外地串联去了。妈妈在我逃走的当夜在囚室的墙上撞开了自己的头颅,跟着爸爸一道去了……

我没有被告知父母遗骨的所在,成了连祭祀都找不着坟头的孤儿。陪伴我的只有妈妈留给我的那个信封。里面有一封信、一把钥匙和一个杯口大闪闪发光的毛主席像章。像章是妈妈提前送我的十四岁成年礼物,钥匙可以开启家里唯一带锁的柜子,里面有爸爸作为特级教师、妈妈作为全市最年轻的中学二级教师多年积攒下的一千多元的存折、我从小到大和他们一起照的所有相片和一些半旧的书籍。以往,这个柜子在家里是我的禁区;而现在,我得到了钥匙——成了一“家”之主。

那封信是妈妈以她和爸爸共同的名义留给我的最后的话。在我放弃读懂它之前,薄薄的几页信纸已被泪水浸得斑斑驳驳,一片模糊。我蜷缩在家里,任凭串联归来的红卫兵们砸玻璃、在窗口和胡同里的墙上贴大字报。十四岁生日那天,我别起妈妈留给我的像章,抄起生火的铁铲走到屋外,光天化日地把那摞了几层的“xxx、xx黑夫妻自绝于人民”、“死无葬身之地!”、“xxx、xx永世不得翻身”、“……狗崽子必须主动接受革命群众改造”之类的白底黑字、黄底黑字们从墙上、窗框上连铲带敲地弄了个稀巴烂!

当晚,我被一群全副武装的红卫兵架到学校,在一间明晃晃的教室里被雨点般的军用皮带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血溅在墙上,在已经干涸的血痕中间又添上了几缕鲜红;衣服被扯破了、抽烂了,那枚像章也不翼而飞。要不是张老师及时赶到,我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曾经窗明几净,萦绕着朗朗读书声的教室。

带着满脸满身的鲜血、伤痕和满腔的委屈、仇恨,靠着张老师偷偷留下的干粮、钱和粮票,我深居简出地一天天养好了伤,一天天迎来了冬天——那个我有生以来最冷的冬天。

张老师那一夜为了保护我跟几个高年级“造反”头子起了争执,被学校新近成立的“文革小组”“停职检查”,看管了起来。不久,听说被调到不知是哪儿的另外的学校去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能再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我成了一群红卫兵发泄取乐的对象。只要遇上就是一顿推推搡搡、拳打脚踢。洗劫一空不说,还顺便把尸骨未寒的爸爸妈妈大肆诋毁漫骂一番。记得有一次,一个家伙抢了我身上的钱得意洋洋地揣进口袋时撇着嘴道:“怎么着狗崽子?不服气啊!告诉你,这叫帮助你,帮助你早日脱胎换骨,进步到革命的一边来!这是你那反动的爹妈从人民的血汗中剥削来的,早就该归还人民了。回去再好好翻翻你妈的烂裤裆,看看还藏着什么打人民那儿榨取来的东西,交上来,我也代革命群众收下了。哈哈!哈哈哈哈……”一干人随声附和地大笑着扬长而去,胡同两旁无数洞开着的小窗户缩回了看客的脑袋,砰砰地紧紧关上……

我想靠爸爸妈妈留下的钱维持生计,可光有钱买不来粮食、煤和副食。家里的各类定量供应本均在那次进行了一半的抄家中丢失。居委会以“等待审查”的理由拒绝给我补办。为了一两粮票、一口吃的或是一块煤,我横下心做了爸爸妈妈从小就百般告诫并且自己也深以为耻的事——偷!怎奈毫无章法,几乎每次都被抓住,抓住后就是一顿痛打,要不是拼死逃掉,不知有多少次会被送到公安机关。那一年的冬天,差不多每天都在惊恐、伤痛和彻骨的寒冷中度过。每到夜晚,便紧闭门窗,舔着伤口,在没有炉火的屋子里瑟索成一团,流着泪等待天明。再后又是偷、跑、被抓住、挨打、逃命……回到家,享受那用人格和血肉换来的食物。还隔三岔五地被“堂堂正正”的红卫兵们洗劫、羞辱一番;而后又是夜晚,寒冷、伤痛、惊恐和泪水……周而复始,我被别人在背后称作“贼”。

在这“贼”的演绎中,我学会了逃跑、追逐、挨打甚至还击;在这“贼”的演绎中,我见到了真正的贼——那些靠偷摸为生的、颇有技巧的大小扒手,并且开始和这帮被称为“佛爷”的家伙们打交道,先是被偷,而后被打,而后还击,而后称兄道弟;在这“贼”的演绎中,我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以往闻所未闻的交易,先是关于食物、关于粮票的,再是关于钱的,而后是关于人的;在这“贼”的演绎中,我懂得了一个不是道理的道理——如果当不成人,就去当狼、当恶狼,而绝不能当牛当马、当猪当狗!

于是,在短短不足一年半的时间里,为了争夺“佛爷”的归属权,为了争夺一笔小小的财富的归属权,为了争夺一点点尊严,为了制止那些对父母漫骂、污辱的声音,挑战和应战、偷袭和被袭竟发生了四五十次。天昏地暗、血肉横飞,身上的旧伤被新伤遮住,手中的煤铲代之以菜刀、刮刀……我没有明天、没有昨天、甚至也没有今天。除了饥饿和对父母的哀思之外,我已经没有了生存的理由。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而且,为了生存和父母的尊严,我也不在乎失去生命!可别人不都象我。是以以红卫兵们的身大力壮,以街头顽主们的凶狠毒辣,竟也在这一场场生死之搏中感到了几分忌惮和齿冷。凭借自己的亡命和小学时在体校打下的一点儿武术底子,竟也胜多负少,由一个遭人唾弃的“狗崽子”变成了令人侧目的亡命少年。

六八年夏末的一个傍晚,我糊里糊涂地被一个熟识的顽主带到后海南沿的一条小胡同。旋即被黑压压两群人堵住了来路和去路。夕阳下的人群寂静、诡异,一个高个儿的白净汉子迎面走来……

快点儿,跪下叫“柴爷”——身后邀我入瓮的顽主低声道。

没有回应。

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耳际,顿时金星四射、耳鼓朦胧、头痛欲裂。那汉子仍然平静地站在面前,似乎这雷霆一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马上掂出了分量,一股冷气由脊椎窜到了脖子根——这是我见过的手最黑的人。

快点儿啊!不然吃大亏了——身后的同伴声音已经发颤。

没有回应。

胯下又是重重的一脚,我疼的弯下腰,双膝不由自主打晃,牙关咬得嘣嘣响,强忍着没有跪下去。

这是柴松柴大爷,赶紧行个礼,客气点儿就没事儿了——那家伙都快吓哭了。

一记重拳又在我勉强直起腰来的时候着着实实打中了小腹。我发出一声惨叫,下意识地弯下腰倒退几步,腾出一只手撑住地面,生生咽回了涌到喉咙口的苦水,还是没跪,但已再直不起腰来。我打定主意——只要不死,今天就是不跪。

“好!”——“柴爷”的声音。“家去吧!”

等我直起身子,柴松和其他人都已经幽灵般地消失了。

第二天,八个“佛爷”一排跪在我门口,有熟的,也有不熟的。

干什么?

柴爷让跟着您——

滚蛋!

柴爷说不收就是不给他面子。

没听见哪!滚蛋!!

您不收,哥儿几个回头没好果子吃哪……

怎么叫收?

您开个口儿,哥儿几个想法奔。奔不着,凭您打骂,奔着奔不着的,靠您撑着……

我应了,以后再说吧……

我的生活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几个小贼时不时拿来些钱物,我推不掉只得收一部分物,钱全挡回去——我并不是特别缺钱,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多。一个冬日的黄昏,柴松带着两个人忽然闯到了家里。我正吃着半截饭,见他进屋,一大口滚烫的面条没嚼就咽了。

怎么着兄弟,佛爷不好使啊还是柴某交不下人哪?

我站起来,绷紧了身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甭瞅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你猛!没上道就踢了我三、四成儿台子!还硬磕磕接了三下儿,是条汉子!……我知道你还有心愿,我要是你,待会儿黑了就到后门桥那边转转,许能听着点儿什么……保重吧,老弟!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追问什么,他又幽灵般消失了。

当晚,我没头没脑地真上后门桥附近几条胡同转悠了一通。才说是上了当准备折回家时,耳边却扫到一个院落里传来的酒后呼喊声。听了一阵,差不多都是醉话——一群即将离城的新近被称作“知识青年”的老红卫兵临别豪饮的尾声。忽然其中有个人提起了爸爸的名字,我脑子顿时“嗡”的一下,疾步走近细听——

“……那老丫的,我问丫:‘你都一大把岁数了,怎么儿子那么小?你丫那是不是小老婆?’……”

“……丫说什么,什么‘个人生活’,‘跟斗争无关’……”

“……就得让丫交代,不交代这还交代什么……”

“……老丫的挺硬,我就说:‘你丫行啊!这么扛捶,怪么能娶小老婆,老操小,没话了……”

“当着老丫的面儿,哥们儿扯了那娘们儿的衣服,把里头那玩意儿都给丫揪突噜了……”

“甭说,快四十的老x了还真不象,连皮儿带肉儿……啧啧……可惜了,可惜了!……”

“该!倒是那老丫的落了半辈子新鲜……”

“我说,你们别扯了!不嫌丢人哪!什么光荣的事儿?!”一个女人的声音。

“丢人?光荣?本司令这叫辉煌!告你吧,就那老丫的,要不是体育组那孙子挡横儿,漫说脑袋,肠子都给丫豁开……”

“嘿嘿嘿,我说,再说说原先一把手那老丫的吧……”

“哎!那娘们儿真他妈可惜了……末了撞得一张俏脸都裂了缝儿,脑门儿都没了……”

“你丫没完了!现在轮到回忆下一次辉煌了,醒醒神儿……”

“……”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屋里的人吃了一惊,女的还发出了叫声。一共四个男的,两个女的。我咬着“咯咯”作响的后槽牙,颤抖的手攥着进门以前在窗台上顺手抄起的斧子。

干什么?——一个男的挺直了身子,涨红着脸问。

狗崽子,来了!想再听听爷们儿是怎么修理你老子娘的?——另一个男人,半醉着。

你们——刚才谁没说话?——我反手带上门,阴森森地问。

都说了,怎么着?——还是那个半醉的满嘴喷粪的家伙。

好——!“好”字落地,藏在背后的斧子闪电般疯狂地抡了起来。顿时,惊叫、惨叫、呼救、皮开肉裂、杯盘落地、床倾柜倒的声音响成一片。乱窜的人影,横溅的血花,惊恐的面容,破裂的躯体,白森森带着血丝的骨头茬子构成一幅骇人的画面。少顷,一切又都归于平静,剩下一屋的破烂,几具流血呻吟、横躺竖卧的形骸……吊灯胡乱摇摆着,屋子里弥漫着恐怖的气息和腥臭的血的气味。

我站在屋子当中,脸上、额头上流淌着仇人的鲜血,软软垂下的手中还握着带血的满是锈迹的斧子,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冲着两个抱成一团、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女红卫兵做了个“出去”的手势。两人抱在一起,颤抖着双腿一步步往门口挪,撒下一路骚臭的尿迹。

“请问”——在她们刚要出门的时候被我叫住。颤抖的脚步声立刻停住,代之以急促得如同垂死的呼吸。

“在他们一下一下活活打死那些老人的时候,你们尿裤子了吗?”——我冷冷地问。

没有回答,只有更急促的呼吸声。

“滚!”——我听到自己莫名其妙的狂笑。泪水夺眶而出,和仇人的血混成一片,布满了扭曲的面颊……

我没打算逃跑,走得并不匆忙。对院子门口迎面赶来的警察也没有躲闪,任凭发落。

当夜,我以“流氓斗殴”和“破坏上山下乡”两条罪名被“收押待审”,陷入了空前的被动境地,可心里却异常平静,甚至饱含欣慰——爸爸妈妈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我已帮他们讨还了血债——至少讨还了一部分。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会让他们连本带利还个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十天以后,我竟然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拘留所门口,柴松笑容可掬地迎候着我,见面一抱拳——“恭喜老弟,大仇得报,又喜脱牢狱之灾,恭喜恭喜啊!”

“你?”——我呆住。

“惭愧,老哥我虽然不争气,帮自家兄弟减些个麻烦还是愿意出力的……——干得好!我这儿也正想砍那几个孙子呢……”

我怔住,无话可说。良久,梦呓般双膝跪地,一个响头重重磕在路上——“柴爷!”

当晚,在柴松家里,我被引见给了大大小小三、四十号男男女女。他不由分说让十六个佛爷和两个顽主给我见了礼,认作“保人”。声称认我为兄弟,和他平辈,任何人都不准抢“行市”。

第二天,我跟那十六个佛爷和两个顽主开了“盘口”,认柴松为“老大”,从此成了他的人。之后的日子,除了维护、掩护那些佛爷并从他们的“收益”中分得自己的一份之外,我还为柴松打斗了不知多少次。险落法网者有之,几乎丧命者有之,心悸、愧疚、自责者更不胜枚举。我得到了钱财——不义之财;我得到了尊重——地下社会的尊重;也得到了更多的人们投以的白眼,报以的不屑和提防;还有街道、居委会以及派出所的多次询问、跟踪和真正莫须有的猜忌;还有……总之,我得到了我不想得到的很多很多,但又无从逃避和拒绝——我欠他的情,我得用自己的名誉、尊严和性命去还他这个情!……我是秋天生的,名字是个“枫”字,又因为长得白皙,被柴松戏称为“枫郎”。随着为恶日多,这个绰号也就不经意地叫了开去——“枫郎”——疯!狼?!

每当我回到那因为有了“固定”的“进项”和帮手之后逐渐得以修复的家里,置身于夜的黑暗中时,便会感到一种搀杂着恐惧和疑虑的无聊、空洞。自己如今已成了名声在外的恶匪。这还是我吗?再过多久就会暴尸街头或被绳之以法?摆脱柴的控制、洗心革面?可以吗?能吗?……

心乱如麻时随手拿来爸爸妈妈留下的旧书,胡乱翻上一阵聊以排遣。虽然看得全无序列、不择深浅,却也可以使我暂时忘记心中的忧虑和烦恼,有时甚至颇有些情趣盎然。于是手不释卷、彻夜通读——电费交得比谁家都多。近几个月,我和另外几个人已经帮着柴松扫平了他计划中想要统治的区域——他已经成了北半城地下社会名符其实的“皇帝”,我的生活又平静了许多,甚至白天也可以回家看书了。

我对佛爷顽主们彼此交流各类贼技的消遣、上街欺负小孩儿、戏弄老人和女人的把戏以及泡澡堂子、打“圈子”等等这些一概不感兴趣,倒是越来越专注于那些充满奇思妙想、玄黄洪荒和悲欢离合的故事书(书上有序谓之曰“小说”)。从书中我模模糊糊地懂得了美,懂得了爱情——一种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的却在书中被传诵得至纯至尚的感情;还懂得了许多凭借我眼前的现实生活无论如何也无从获知的事情。懂得越多,对眼前的生活和现在的自己就越感到厌倦。我学着别人的样子抽烟喝酒,在半醉中,书里的故事和自己就不那么相干了;真的醉了,就干脆在各式各样的回忆和遐想中昏昏睡去;清晨起来,便又陷入了自己的现实,自觉不自觉地沿着已经形成的惯性得过且过,把烦恼统统留在书和酒中。

我带她回了家,好象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到底为什么记不清了,倒是更记得天边升腾着的火红——夏日黄昏的霞光。还有——她很有钱,买了满满一兜子烟、酒、罐头和熟食,青一色的高级货,少说也得三、四十块——相当于当时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我们一起吃了丰盛的晚餐。她请客——答谢我的“搭救之恩”。她很少吃喝,也很少说话,只是笑吟吟地听我滔滔不绝地讲述各种奇遇和从书上看来的并不连贯的故事,直到我发觉只有自己在说,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怎么不说话?别光听我的呀,你也说说,说说你自己的事儿……”

“我有什么好说的。没工作,不上学,也没有好运气……”

“那你靠什么生活……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

她张开两只白嫩的大小与身材十分相配的手展在我面前,修长的手指在灯光下透出鲜艳的肉红色。

“靠这两只手……”语气和表情很怪,象是在下着什么决心,表着什么态。

……

“对了,那俩哪儿的?干吗堵你?”

“不知道,不认识……”她的眼光悄悄飘离了我的脸。

……

怎么没“上山下乡”?

你怎么也没去?

我?我吗……这个……嘿嘿,我是那个,那个那个叫……叫做“身不由己”……

我也是。

……

那一晚我说的话比以往两年的总和都多,送她一直到了护城河边,嘴还令人惊讶地不歇着。已经后半夜了。

这么晚了,路上……

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深夜的清风轻柔地抚弄河水,泛出星星微澜。我记得她冲我挥手再见,记得深沉的黑暗中那张玉砌瓷雕般的脸和渐渐远去的粉红色身影,记得它们在黑夜中突兀的明艳和清晰,好象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好象一幅不和造化的梦境。

那一夜,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心里似乎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暗流,让我感到兴奋、新奇、怅然——这一天的遭遇实在是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人更是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也许真是一个梦,如今,自己正在走向醒来。

别!别!!别醒吧,这梦多好……

好象是认定了一旦睡着梦就会醒,或者说所经历的一切都将成为梦似的,我执拗地不让自己睡着,竭力重现着那明艳清晰的身影和面庞,甚至不惜随着次数的累增导致影象记忆与实际所见之间差距的扩大……

为什么说我不是贼?

你没长着贼相儿……

可我偷了东西……

你得活下去……

知道么,头一回有人说我——“不是贼”。

知道……

……

叶子,我能叫你姐姐吗?

能,只要你愿意。

姐!

那我叫你什么?——小枫?

……

姐,没事儿就找我来,不是认识了吗……

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都管你叫姐了,那儿——那儿就是咱家了……

真贫!

什么贫哪,我可是说真的!

真的?

真的!!

好,姐记下了……

……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些对话,希望梦醒来后还能记得。对一个孤儿来说,这是个值得庆幸和炫耀的梦。在梦里,我不再是孤儿,只是家里人出门去了还没回来。谁呀?——叫做“叶子”的大姐姐!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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