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宏宇《子夜归途》(下)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获奖者。著有《管得着吗你》《红月亮》《武王伐纣》《深水爆破》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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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绿灯
林荫道走到尽头,转弯过去很短一段,就是大路口,一天24小时里有18个小时都车水马龙、夜里也被照得很亮堂的那种交通要道上的重要路口。家所在的小区,就紧邻在路口的对面。大路口的红绿灯,全天候工作,没有只闪黄灯的时候。
林荫道尽头,路灯的光亮透了下来,本来模糊的视线,稍许清晰了些。
转弯时,背后驶来一辆出租车,打着转向灯超过了我,一头扎进没有树荫的地带,直奔大路口的红绿灯。背后隐约传来拉杆箱行进的声音。
我蓦地僵住,瞬间毛骨悚然——那辆出租车从背后驶来。背后是林荫道,我刚刚走过的、无比熟悉的、今夜黑得出格的,林荫道!如果后面有车,不应该是那样出格的黑,应该有车灯!就算车子没开灯,也应该能听见哪怕一点点声音。那可是一辆汽车啊!再好的汽车,行驶得再小心翼翼,也不应该连能盖过我自行车轮滚过潮湿路面的轻轻的吱吱声的声音都没有啊!除非我走神了,真的没听见!不然还会是什么呢?
我清楚听见出租车转弯超过我时发出的声音,更清楚地听见来自背后的拉杆箱行进的声音!可这些声音,在之前一瞬的再之前,的确一丁点儿都没被我感觉到!
我猛捏闸,自行车不情愿地停在林荫道尽头转弯向大路口的地方。
我不由自主回头看林荫道,盯住拉杆箱行进声发出的方向。
一个女人,穿着浅色衣服,大包小包外带拉杆箱,很有些狼狈地从林荫道出格的黑暗里,匆匆走来。那身影、那衣服、还有隐约可见的拉杆箱的模样,都似曾相识!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浑身战栗,猛看向出租车驶去的方向——大路口。
没有!什么车都没有!大路口,安静得让人惊讶!
像所有胆小却充满无法承受的好奇心的庸人一样,我一边在心里命令自己“别回头”,一边不由自主回过头去,看向大包小包外带拉杆箱、狼狈而匆匆向我奔来的女人!
她走到了有光亮可以照清楚面孔的地方,大概离我只有五六米,也怔怔看我。
果然如我所料,是她!泪汪汪的,正是我刚刚不久前“睡着”时候做梦梦见的样子!不同只在于,梦里的背景,是列车软卧包厢。
那只是个梦!我发誓从没真正发生过!而且,那是刚刚才做的梦,以前从没有过!
可她明明就在面前!越来越近!!我几乎能看清她嘴唇轻微的翕动!!!我几乎能猜出她马上就要开口冲我说话,甚至,连她要说什么,我,都猜到了——她会说:“不想走……”
我最快速度转回头,背对她,发力蹬起自行车,听见了它那就是在闹市也能清晰听见的吱吱嘎嘎的“故障音”,逃命般冲向大路口,死死盯着正在变换的红绿灯。
我用最大的气力和最有破坏力的方式蹬车,想让“故障音”再大点儿,压过身后急切起来的拉杆箱行进声和越来越快的脚步声——她喜欢穿的那种半高跟休闲皮鞋发出的,带着我怎么样想忘记都忘不掉的她所特有的节奏!
事故
我蹬得够快了!可她的声音,还是越来越近!!
大路口就要到了。我来不及想刚刚才变成的绿灯怎么忽然又变红,闷头冲过去!
我想呐喊,为自己壮胆。
我想回瞥一下,一小下下,冲越来越近的她吼:“走开!”
我真的匆匆回瞥了一眼,什么都还没看见,就感觉行进方向迎面扑来的风。
我惊恐地马上转回头,惊得真魂出窍——电动自行车,回瞥前根本没看见的一辆电动自行车,风一般迎面扑来,夹带着浓浓的酒气!刹那间,只来得及看清车上是一前一后紧挨着的两个小伙子。我本能地施展自幼练就的技术,白驹过隙地跟他们擦肩而过,惊出一身冷汗,习惯性低骂一句,下意识减慢车速。
突然,我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碰撞声和女人惊叫,伴随物品行李的杂乱。
我猛回头,看见她和大包小包还有拉杆箱,狼藉在马路中央,电动自行车正从短暂的失衡中重新把稳,若无其事地驶离。
“混蛋!”我大吼,最快速度调头,拼命追向逃逸的电动自行车。
“下来!”我阴森森吼着,从正在爬起的她身边掠过,一往无前地冲向似乎根本不准备理会我的电动自行车。
掠过她身边的瞬间,我仿佛瞥见她的脸,觉着她在看我,眼里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说不出究竟但肯定很复杂的意味,坚信她并无大碍,更加发力地追去,大声喊“站住”。
电动自行车有了反应,稍稍减速,两个小伙子同时回头看我,车头随着偏离,歪向路边绿化隔离带。隔离带里侧,好像铺展着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
我冲过去,让他们停车。
他们没停,只是直瞪瞪看我,带着跟前一瞬飞瞥见的她有几分仿佛的、说不出究竟但肯定很复杂的意味,车头直冲向绿化隔离带,好像还在加速。
“小心!”我本能地喊,眼睁睁看他们的车撞上绿化隔离带护栏,眼睁睁看他们惊呼着连人带车翻腾而起,栽进铺展着什么异乎寻常东西的隔离带里侧。
在冲到他们栽进去地方的前一瞬,我猛捏闸。老旧自行车发出尖利制动声,绿化隔离带里侧,倏而闪出骇人的白亮光芒,隐约传出阴森森来自地狱般的惨叫!
我定住,车前轮跟电动自行车撞到护栏留下印记的地方毫厘之隙!
我闭起眼,心悸得无以名状,闻到让人感到恐惧的焦臭味。
我极力镇定自己,壮着胆子睁眼,惊住——眼前,不是大路口边上熟悉的绿化隔离带,而是稍早取到自行车的地铁站!黑漆漆、静悄悄。
我吓蒙,急忙下车回望,什么都没有!她、行李、大路口、拉杆箱、红绿灯……都没有!也不见我所熟悉的地铁站附近景物。黑漆漆的混沌,仿佛遮住了一切!
我支上自行车,蹑手蹑脚往黑漆漆的混沌摸索过去,似乎认定,她和那些行李,都在前面很近的地方,只是被遮住了。我甚至还轻声呼唤:“嘿,哪儿呢?出个声儿,我看不见你……”
没回应。我停住,不敢再往前,想重新骑上车——不管接下来去哪儿,都先骑上车再说。
我回头,也只看见黑漆漆的混沌,刚刚支住的自行车,一丝影子都看不见!
监控摄像
东方刚现白的时候,天还是很暗。那一丝鱼肚白,跟夜的黑暗相比,实在太弱小了。
大路口附近绿化隔离带里侧,头天变电站维修施工没干完违规留下的摊子,竟更加违规地被忘了断电!酒后驾驶和搭乘电动自行车的两个小伙子,栽进危险区域,触到变电站高压带电侧,双双当场身亡,尸身焦黑碳化、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天色现出明显光亮时,事故以“醉驾”、“失控”、“死者自行撞入危险地带”结论。
1小时后,负责任的交警警官,在往事故报告上签字认可前一刻,“保险起见”地调看了大路口的监控摄像,发现情况——出事电动自行车闯红灯通过大路口时,剐倒了一浅色衣着、携带拉杆箱和多件行李的女子,之后逃逸,途中有减速、回看动作,回看导致车子偏离,撞上绿化隔离带护栏……6支香烟吸罢,负责任的警官,在“无视”或说“拿掉”这段监控摄像、维持就差他一个签字的事故结论和追查出全部事实之间,做出了选择。
又过了1小时,电动自行车剐倒女子的监控摄像,连同寻找当事女子的警方启事,在网络传开。当天傍晚,她坐到了负责任的交警警官及其美女警花助手对面,带着监控摄像里看到的所有行李,包括拉杆箱,穿着跟监控摄像里看到的能“对上号”的浅色衣服。
她告诉警官及其美女助手:丈夫很久以来就患有抑郁症,兼妄想和多重人格症状;3年多前,她实在不堪忍受,协议离婚;丈夫极力挽留孩子,她怕出意外,暂时妥协;待孩子中考结束,私下跟孩子联络,促成其“偷跑”与她在家乡会合;孩子很争气,高中跳了级,考上本市名牌大学,开学在即;孩子想爸爸,她也记挂本就有病“丢”了孩子无疑雪上加霜的丈夫,很想重新开始,好好照顾;丈夫很有才能,要能好起来,一定会有成就……大路口的事故,其实很简单——她先回来打前站,航班延误,深夜才到,路上跟出租车司机争执,只差几步,说什么都不再拉她,只好下车自己往家走;过大路口时没注意红绿灯,被醉醺醺的电动自行车剐倒,还没爬起来,就看见绿化隔离带冒白光,不见了肇事者……她有点儿怕,但的确没多想,急着回家……
“什么样的白光?”警花忽然发问。按说,她不该“擅自”提问。所以,她的上司,负责任的警官,挺纳闷地看她一眼。她权当没看见,盯着女人问:“你能肯定,所谓白光,只是来自绿化隔离带么?”
“什么意思?”警官禁不住发声,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她没听懂似的,怔怔看发问的警花及其上司。
警花转向上司,凑近低语:“网友说,监控摄像里,剐蹭发生前,路口正中,有一道白光跟肇事车辆擦肩而过;剐蹭发生后,那道白光转向逃逸车辆,紧跟到事发地点附近……”
警花很低声,可还是让她听见。警官察觉到,示意警花噤声。俩人随即齐齐、惴惴看她,发现她正直瞪瞪看他们,泪流满面。
回家
她跟负责任的交警警官及其警花助手说的,差不多都是实话,但不是全部。
她没告诉警方,也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归途跟出租车司机争执,并不是她提前下车的全部理由。事实是,一路上,出租车司机都因为路途近发牢骚,她忍不住揶揄,双方闹得不大愉快;走上林荫道时,她看见了丈夫,也就是我,而司机除了她一副急切加惊惧的样子之外,什么都没看见,吓得连钱都没要,匆忙帮她卸下行李,一溜烟开走。
她也没告诉警方,她一直都追着丈夫,也就是我,直到大路口,眼睁睁看我被电动自行车蹭过就不见了,愣住一瞬,自己被剐倒;看见绿化隔离带里侧闪出白光,她吓坏了,忙不迭收拾起行李,踉踉跄跄赶回家,用一直保留着的钥匙开了门,叫着我的名字,疯了般四下找,途中碰倒端坐小小饭桌旁穿着孩子留在家里的衣服的充气娃娃,扶正,发现我留在桌上给孩子的一百元钱和字条,上写:“爸爸去谈工作,自己吃好点儿,抓紧时间学习,早点儿睡。明早爸爸会叫你起床。”
她打我手机,关机。她出去没头没脑地找,累得筋疲力尽。她回到家,重新带出行李,回到林荫道下车地方,痴痴张望看见我的方向,直到所有人新的一天开始,林荫道热闹起来。
她确信不会等到我了,可还是不甘心,不肯离去,被过往人看了个够。
她痴然地再次打我手机,通了!可接听的声音很陌生。问清她是谁以及所在地点,对方诚恳要求原地等他们来接,接去见我。
她真的就地等,很快等来他们的车,被载到医院,得知:前一晚,他们跟我谈工作,喝了点儿酒,我醉倒;他们起先没怎么在意,后来发现不对,送了医院,可惜,太晚了……他们试图联系我的关系人,却找不到我的手机,急忙回出事的餐厅,找回我遗失的手机,发现缺电关机,又急忙找地方充电,收到关机期间来电信息,回拨……
医院确认的我的死亡时间,比大路口监控摄像记录的事故发生时间,早大约5分钟;倒推计算,比她在林荫道看见我,早大约3分钟……
接受完警方询问的当晚,她在地铁站,找到了我存在那儿的自行车,用他们从我身上发现的车钥匙打开,推回家门口她记得我惯常放置的地方,认真锁好。
一星期后,孩子回来了。她指着那个充气娃娃告诉孩子是她刚买的,在家里占一席之地,替我。又说,爸爸妈妈加宝宝,才真正是个“家”。
孩子去学校报到,在她坚持下,正常住校,只周末才回家,回那个我从父母那儿继承的老式一室一厅的家。
家里的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包括充气娃娃。唯一的变化,是不见了我留给孩子的字条。
每到子夜,她都会去林荫道,在乘出租车看见我的地方,就地画个圈,留个指向家的方向的缺口,烧点儿纸钱,看着忽明忽暗的火苗,低声叨咕:“回家吧……我们都回来了……等你,多晚都等……等你——回家……”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