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坊·美文」龚东风|从东海到天山的地图故事
作家新
干线
从东海到天山的地图故事
这是一个东西一万里,历时四十年,祖孙三代人的地图故事。
一
小时候凝视各种地图,蔚蓝色的大海是一种美丽的传说,对我是无极的诱惑。
我的故乡在东汉班超出使西域的第一站——新安函谷关,这是一个在地图上看得再仔细看也不容易发现的地方,翻开卷帙盈筐的《洛阳地方史志》,泛黄的书页告诉我,发源于崤山余脉的涧河自古至今就从雄关跟前潺潺流过,一路蜿蜒,穿洛阳城融入洛河,清澈的洛河水经洛口仓,在虎牢关西北不远处汇入黄河,滚滚的黄河水又川流不息地向东奔流入海。
1978年,父亲是当地一所中学语文组的公办老师,在那个教师严重匮乏的年代,他教完语文教地理。那年他四十岁,六月初的一天,夏收刚忙完,他在皂角树下的院子里给孩子们上语文课,正当他慷慨激昂地给学生讲高尔基的《海燕》时,班里一个学生拿着一张发旧的中国地图问:“老师,你真个见过大海吗?”父亲怔了一下,随口回答:“当然见过。”那一次他布置的课后作业是《2000年,放飞我的梦想》,学生后来上交的作文,有人写的是“我愿做一只海燕,在海洋上空徜徉”,有一个女孩子写的是“我想在沙滩上游泳”,还有一个学生写的是“我想做一只雄鹰,骄傲地在雪山上空翱翔”,有些作文上还配上了稚嫩的铅笔画。
父亲教地理课,中国地图册都被他磨破了,1988年夏季的一天,他手拿一本新发行的初中地图册回忆道:那一年孩子们充满好奇的眼睛里闪动着渴望,自己一辈子只见过麦浪,最多见过涧河里的小鲫鱼翻起的水花。一辈子生活在中原大地,连黄河岸边都不曾走到过,哪里见过海浪啊,他违心地对孩子们说了“瞎话”,是因为自己也很渴望见到蔚蓝色的海洋!
1998年父亲到了退休年龄,他是一个没出过远门的读书人。那一年我决定当个行者,利用有限的预算到距离家乡最近的海边去看一看,于是收拾起行囊,怀里揣上一本中国地图册,从洛阳出发,坐绿皮火车一路向东,拜孔庙,登泰山,下济南,迤迤逦逦来到东营以北的黄河入海处。在蓝色天空下,坐在灯塔遗址的断墙上凝视莱州湾河海交汇的壮观景象,我发出了“泾以渭浊,湜湜其沚”的感慨。夕阳西下的时候,搭乘渔舟从东营港泛海往东,第二天一大早登上蓬莱阁,眺望长岛县,随即从烟台平生第一次乘坐“海洋号”游轮穿过渤海海峡到达旅顺口,在大连老虎滩海滨浴场畅游后,折返到威海,接下来的两天里继续向东,直抵山东半岛最东端的成山角,在清晨第一缕曙光中贪婪地凝视着从大海上喷薄而出的朝阳。
粗略盘点了一下,这一趟横穿豫鲁大地的行程,尽管精打细算,预算超出可真不少。回来后,赞助过“盘缠”的父亲非要我拿着他的中国地图册,像战地指挥官一样给他讲述大海的故事,直到口干舌燥为止,然后他像当年给学生讲课一样,在皂角树下手捧地图册自豪地给没吹过海风的左邻右舍转述大海的故事,一壶茶水都给他一个人喝干了。这次父亲没敢说是自己的亲身体验,因为邻居都看到他整整一个夏天,校园里忙完菜园子里忙。
时光到了2008年,那一年国家举办奥运盛会,我选择到温州工作。父亲有些怅然,他拿起黑色边框都磨成了灰色的老式放大镜,翻开那本中国地图册,目光从国家版图最中央的那个圆点缓缓地移到东海边上的那个圆点,凝视了足足一分钟,迟疑了半天,怔怔地说道:“大海虽好,远在天边啊!”
最终我还是从黄土高原来到东海之滨,在温州安家。从这一年起,蔚蓝色的大海对于我彻底不再是一种传说。
也是在这一年,从未出过远门的父亲带着我那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侄女从黄土高坡来到了滨海城市温州,刚走出航站楼,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一天不吃馍馍就觉得没吃饭的山里人在温州能中吗?”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以后,他的第二个问题是:“温州话在对越自卫反击战都成克敌制胜的密电码了,能听得懂吗?”我半开玩笑地告诉他,我的陈姓和郑姓同事祖上是从中原的陈州和郑国迁来的呢!
他多少有点释然,随口说了一句:想想也是,福建的洛阳江上还有洛阳桥呢!
父亲没见过蓝色的大海,当年他在修水库整梯田的劳动之余,在工地上看过电影《海霞》,而且不止一遍,为了亲眼看到海岛女民兵战斗过的地方,也为了体验一下大海的味道,他决定来我工作的地方走一趟。那时我正在酝酿编写一本《读图与发现》,于是带着他从市区来到素有“百岛之县”美称的洞头,参观半屏山下的一个小渔村。一路上水天一色,洋面上的巨轮让他久久凝望,惊讶不已。司机向他介绍,灵昆大堤全长三十公里,通车之前,是靠轮船在陆岛之间往返的,父亲拿出他的中国地图册,指着黄土高坡骄傲地说:在愚公移山的地方,他经历过一场难忘的战斗,当年建成的人工天河——红旗渠,有七十多公里长呢!
父亲手拿地图,登上洞头望海楼,举目远眺,喇叭里传来了《海霞》的主题曲:“大海边,沙滩上,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织呀么织渔网;高山下,悬崖旁,风卷大海起波浪,渔家姑娘在海边,练呀么练刀枪……”他凝神谛听,眼角有些湿润。
他喟然感慨说:因为有你在这里,看海的夙愿才得以实现,我现在完全支持你的选择。
走进一个暑期培训班教室,我问几个孩子:中国地图的轮廓像什么?几乎所有的男生说像一只俯瞰辽阔海洋的雄鸡,一个女生凝视着墙上一幅分层设色的地形图,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像一只瞭望欧亚大陆的美丽凤凰,天山是她昂首向西的华冠,青藏高原是她的身子,横断山脉是她美丽的尾巴……
最富有想象力的答案,应该给她一个冰果——bingo!
看到地图,我想起了一个经典的脑筋急转弯,于是紧接着问道:“一只小蚂蚁只用两分钟左右就从海边来到了天山,它是怎么办到的?”
孩子们歪着脑袋,答不上来;父亲摇摇头说道:“不带这么忽悠人吧,咋整也不中呀!坐火箭也不会恁快,难道它像美猴王那样会翻筋斗云不成?”
我指着石灰墙上那幅比例尺为1:19 600 000的中国地图说:“从地图上一路爬过去的,如果不走弯路的话,一分钟就爬到。”
有人哑然失笑。
父亲接着问他们见过祖国最西端的雪山吗?孩子们摇摇头,再问他们见过太行山吗?孩子们依然摇摇头。海拔数千米的雪山,相对于海边长大的渔家子弟来说,梦幻般存在于语文课本和他们的想象中。
孩子们反问他:“你见过高高的雪山吗?”
父亲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当然见过。”
其实这也是老人的脑筋急转弯,这样的回答算不上“说瞎话”,他确实在地图上不止一次地凝望过天山。
回到老家之后,他拿着地图册,绘声绘色地向人叙述“老人与海”的故事,向邻居讲述田埂和海塘的不同,扁舟和巨轮的差异。
从此,大海对父亲来说,不再是一种传说;而雪山对于他,依然是一种让人念念不忘的诱惑。地图上的雪峰,打小时候起,磁铁般吸引着父子俩渴望的目光。
二
初到温州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这里有“雪山”、雪山路和雪花巷,一位对温州地方史志颇有了解的老人告诉我:从历史记载来看,温州飘雪花的日子极为罕见,这些地名的渊源,可以追溯到西晋末年,当时“衣冠”南渡,雪的意象寄托了移民的思乡之情。
2017年初,我所在的单位开会,主题是选派一位教师到南疆支援高校建设,会后主管领导单独找到我,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先听听老人的看法。电话的另一端窸窸窣窣了半天,似乎是翻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父亲喃喃自语:“祖国的新疆是一块好地方,远在天边啊!”
2017年春节刚过,由于行程紧凑,我来不及回故乡和父亲辞别,就背上行囊带上地图,加入了四百零一人的援疆团队,来到天山脚下当起了支教老师。
在参观阿拉尔市军垦博物馆的时候,毕业于塔里木大学的一位解说员像一位战地指挥官,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指示棒,指着庞大的沙盘告诉我:“疆”字由两部分组成,左边是“弯弓所及的大地”;右边的上中下三横分别代表阿尔泰山、天山和昆仑山,中间所夹的上下两个“田”字分别代表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宋史》有载:王韶所指“田”,系极边弓箭手地,不便开垦。
他的说法让我联想到了三个人。
两百六十多年前,亚当·斯密用他的羽毛笔完成《国富论》后,凝视着世界地图说:贸易延伸到哪里,哪里就会为国家带来财富。
两百年多前,英国的威灵顿公爵在滑铁卢战役前夜,放下手中的烟斗,用刀鞘指着一幅巨大的欧洲地图,一字一顿地说:诸位,胜败在此一举,国运长久需要靠大炮和枪骑兵来捍卫!
一百五十多年前,哲学家爱默生面对着日益扩大的美国版图,意味深长地说道:在文化火炬照亮的地方,江山才能永固。
我挪动了一下脚步,玻璃板上映照出我的YJ2017007号胸牌,想起大门前面旗杆上高高飘扬的国旗,沉思了好久。
父亲教语文,对唐朝边塞诗人高适和岑参的作品非常痴迷。我安顿下来之后,三番五次请他带上地图,来“天边”亲身体验一下。他回答说,人过八十,走不了那么远了,你带上孩子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就是我的眼睛。
伊帕尔汗一家是我民族团结一家亲的结对子亲戚,住在天山南麓的辽阔牧场,九岁的小姑娘马依热到过最远的地方是佳木镇小学。她和我家八岁的女儿通过微信结成了最遥远的一对笔友,澄尔滋是边疆女孩的向往,雪山是海之女儿的想象,大海和天山只存在于两人彩笔下的画板。马依热记不住我女儿的名字,称她为“如仙古丽”;我女儿也说不出她那一长串名字,就叫她“海丽丽”,两个小姐妹有个约定:住在海边的森丽姆来看雪山,天山脚下的阿洽来看海。
2018年春节,爷爷赞助孙女“一大笔”压岁钱作为当年旅行的“盘缠”,初五刚过,迫不及待的女儿强烈要求外婆和妈妈带上她到天山南麓的雪松之下看看晒黑了的爸爸,看看她的阿达西,骑马走走雪山。她的外婆说:走下飞机舷梯的那一刻,面对赫然耸立在眼前的连绵群山和那银光闪闪的冰川,女儿兴奋得最先发出了一声尖叫: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外婆还说:航班进入新疆的那一刻起,她紧贴着舷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机翼下的雪山差不多有一个小时。
三
到达温宿的第四天,一个晴朗的日子,早上十点钟,我们一家四口连同本地司机一行五人向位于中吉边界的托木尔峰方向进发,从绿洲出发一路向北,公路两边是挺拔的白杨,沟渠中,冰川融水奔腾而下,接下来闯入眼帘的是无尽的沙漠、戈壁和群山。第一次到边疆,三人一路艳羡不已,我的解说成了可有可无的冗余。
汽车开上观景台,又一路下坡,穿过一座石桥,就到了博孜墩乡,女儿一向对地理名词很感兴趣,问道:是美国的博士屯——Boston吗?一车人都笑了,我这次终于有了传道授业解惑的机会:这是B-o-s-t-a-n的音译,还可以写成博斯坦,“绿洲”的意思。女儿指着路标上的古丽斯坦问道:那么它就是“花洲”的意思啦?
对儿童的这种快速反应能力,更多的口头赞美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于是给她了一个标准的High-five。
下午一点到达提坎库如克检查站的时候,依旧是登记过后放行。村委会门前是一个十字路口,司机小马停下来短暂休息。现在回想起来,我在这个地方所做的两个决定非常英明,它成了关键时刻化解危局的两把钥匙。
第一件事:带祖孙三代到唯一的路边店吃热乎饭,饭菜只有两种,羊肉汤泡馕和裤带面。吃惯海鲜的三代人被锅盖一样大小的馕和盘子吓坏了,女儿提出抗议:没有虾和鱼丸,米饭总有吧?我亮出了一年多来养成的威严:不中,有啥吃啥,碗里的一口汤和馕上的一颗芝麻粒都不准剩,一家人与其在雪山上忍饥挨饿,还不如原路返回。
小女孩歪着脑袋,嘴噘得足以拴个小毛驴,一副老大不服气的样子。最后还是我把三人剩下的餐饭吃完,临走时,在这个最边远的快餐店门前给她们留影。
店里同时还有几个柯尔克孜族老乡,他们说起话来就象我最初听到温州话一样,一句也听不懂。我嘴巴里蹦出的“中”字引起了对面一个二十多岁年轻人的注意。从攀谈中得知他老家在河南登封的告成镇——离少林寺不远,几年前从那里入伍,转业后留在温宿县旅游局,目前在这里驻村。相互亮出身份证,彼此所言不虚,我特意让妈妈和他相互添加微信并留了电话——就这样,我做对了第二件事。
在最偏僻的边境村落老乡见老乡,缘分着实不浅。河南老乡告诉我:冬天的时候,天山托木尔峰自然保护区的山门是敞开的,夏天游客多起来的时候,林场管理站会适当收取一些环境保护费。
我于是口头测试新建友谊的牢靠程度:“乡里乡亲的,夏天我多带些亲朋好友来,你给咱免费放行,中不中?”
他憨憨实实地笑了,紧接着反问道:“你说呢?”随即又加了一句,“到时候再说吧!”
过了古望台,往北四公里,翻过一道高高的达坂,继续前进四公里就是阿克布拉克,这是最靠近边境线的一个居民点,女儿在塔克拉玛干看到的是广袤的黄色沙海,这里看到的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茫茫雪原——和家乡的函谷关一样,再大的地图也显示不出来的地方。
开了眼界的女儿感到震撼,唯一令她失望的地方是,积雪太厚,地上没有牧草,山坡上便没有牛羊,当然也没有马骑;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远方的笔友告诉她家里有小马驹在等着呢!
雪原上足足停留了一个小时,在女儿再三恳求下,我们驱车开始返回,“如仙古丽”的好朋友海丽丽约定见面的时间是晚上八点,看着孩子的守约精神,小马为了抄近路,把车开上了小道。
高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麻烦接踵而至。
早晨出发的时候,蓝天上白云朵朵,托木尔峰银光闪闪;中午时分,整个天山山顶就不见了,代之以万丈高云;下午五点,乌云压顶,温度开始下降,隆隆的雷声夹杂着闪电袭来,紧接着一阵冰雹,砸得车顶车窗砰砰作响,女儿抱着一条羊毛毯,小鸟一样窝在爸爸怀里瑟瑟发抖。小道上本来就有薄薄的一层积雪,现在又洒满了光溜溜的冰丸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
汽车就像一个深夜两点从酒吧里溜出来踏上冰面往家赶的酒鬼,在离马路大约两公里远的一个冰达坂,它彻底趴窝了。司机把车内所有粗糙的织物找出来垫在车轮下都不起作用,我们从废弃的毡房里找来了纸板和帆布垫在车辙上,车刚一加油门,垫料就从车轮下愤怒地飞出数米开外。
借助更多的破木板和旧羊皮,加上四个人的推力,车子爬出了一个雪凹,打弯的时候,车尾却死死地陷进了冰雪掩盖下的坑洼。
望着不远处的马路,短短的几里路,却如同2100年前的角斗士在意大利半岛的艰苦征战:杀出罗马军团的包围圈,翻越维苏威火山,到达梅塔蓬托,刚冲出布林迪西,却掉进了波涛汹涌的奥特朗托海峡。
小马这次彻底绝望了。
我们环顾四周,半个小时里,几公里外的马路上空无一人。天空开始飘起雪花,在零下数十度的冰原,茫茫雪海和天地之间除了我们五人,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冰冷的车厢,匮乏的食物,油量表和充电器快速下降的读数,在这里困上一夜的后果会是怎样?面对着老中青三代人,潜滋暗长的恐慌像头顶上的乌云一样越来越厚地笼罩在心头。面对莫名的风险,小马脸色凝重,我则平添了一种斯巴达克斯拔剑四顾的茫然。
冰川上,气温在不停地下降,娇贵的苹果手机已停止工作,接上充电宝也无济于事。女儿催促拨打110,司机告诉她这点小事犯不着麻烦政府的。
妈妈拿出她的华为手机,我从烧烤留下的灰烬中找到一块黑炭,在雪地上记下了照片上“天山快餐店”正下方的电话号码:13899273455。电话那端传来提示音:“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对正确后再拨”,换成13809273455,大半天才有人接听。妈妈把手机递给我,电话那端是叽里呱啦的声音,我也听不懂。短信发过去,几分钟后才有几个汉字发过来:“忙。看不懂。”
女儿一向看不上外婆的华为手机,称之为“地板砖”,但危难时刻还是它不负众望,妈妈拨打给河南老乡的电话通了。经过一番波折,对方终于明白了我们的困境和所处位置,我请求他多带一些人马以及铁锹和洋镐上山救援。
六点的时候,终于有一辆带着防滑链的雪地巡逻车从山下开了上来,老乡带来了四个柯尔克孜族民兵,铲雪,挖砂、铺路,巡逻车在前面拉拽,七个男人后面助推。浓烟过后,汽车像在水井里憋了很久的黄牛一样,喘着粗气,咆哮着冲了出来。
河南老乡对着小马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批:老司机了,这种路况,一辆车在雪地上瞎跑撒嘛!防滑链都没带,你以为自己是会飞的老鹰?
司机连忙掏出雪莲牌香烟,每人递上一只,挨个点上火,连连道谢:这条线路跑过几次,这次确实不应该走偏僻小道,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抽支烟,暖暖手。
冰原救助该付多少钱?负责后勤的妈妈在车尾翻看我们的钱包,面露难色,不停地向我示眼色。1988年的寒冬,在郑汴洛公路上,村民在受困车辆前围着车主索要劳务费的场景历历在目,各种天价施救费的新闻报道曾让妈妈不寒而栗。
面孔黢黑的老乡指了指民兵帽徽上的金盾和绣有五星红旗的臂章,坚定地摆摆手。解困后的小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妈妈凝望着盘旋而下的巡逻车,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女儿则在雪地上欢呼雀跃:亚克西!
再次路过古望台三岔口的时候,女儿又一次尖叫起来。
一只在雪地里因觅食而晚归的长尾金雀儿,为山鹰所追逐,慌不择路地闯进了车里。小马赶紧摇上车窗,女儿连忙用帽子捂住了它。
“真好看,我要带回去给我们班同学看。”
“那就带着吧!”妈妈说。
“等会儿放了它!”我说。
“可它受伤了,再说,老鹰会吃了它。”女儿把金雀放在帽子里捂着。
“没有人能养活山雀儿的。”我加重了语气。
“人家就要养嘛!”她撅起了嘴。
“好了,随你随你!”对子女轻易让步的总是我们所有的大人。
在博孜墩乡中学,女儿一手护着帽子,一手指着围墙——上面画着许许多多野生动物——嚷嚷道:“妈妈,上面有很多鸟儿!”说话间,我们就到了校门口旁边的一个检查站。
三位民兵从警务室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看了看我女儿和捂得严严实实的帽子,收走了小马和我的身份证。大约十分钟后,他走了出来,一脸严肃地冲小马说:“你,跟我来一趟。”
我愕然地站在车外,“闯祸”的女儿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又过了三分钟,小马和一个穿迷彩服的青年人出现在门口,快速扫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认出他就是我的那位河南老乡,除了微信昵称“雪鹰的眼睛”,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雪鹰的眼睛”用一只自己用雪松雕刻的山雀友好地换走了女儿帽子中的金雀儿。落日的余晖有些刺眼,我左手搭起了凉棚。他举起了右手,其他几个民兵跟着也举起了右手,驶离检查站的时候,有一个人的手还没有放下。
重新上路的时候,小马告诉我:河南老乡盯着你的身份证看了好大一会儿,他很敬佩援疆人;一家三口从海边来到冰山,是尊贵的客人,他们很欢迎。刚才他故意给你卖了个关子。
一场虚惊,这就是那个会“幽默”一把的少林小子!
四
这一天,女儿获得了过山车一般的天山体验,暮色苍茫中,她关闭了眼睛的观察功能,转而启动了嘴巴的问询功能,一路上她从“将功补过”的小马哥那里弄明白了许许多多地图上找不到的地名,这是我在素描本上的旅行日记里发现的:提坎库如克——紧急桥,荆Ji桥,锦鸡桥;阿克布拉克——白色的涌泉;鱼儿滚——红柳;苏巴什——水源;拜城(爸音)——富饶;牧师他哥——雪山之父。
月儿爬上天空的时候,我们到达了佳木镇,女儿说新疆的月亮像车轮,又像一个金黄色的黑芝麻大馕。此时早已经错过了到萨依买里村看望马依热的时间,由于第二天一大早要赶飞机回浙江,两个小女孩都怅然若失,下面是女儿用我的手机和笔友语音对话的一小部分:
“阿达西,我都急哭了,你撒时候来天山在草原上骑马嘛?”
“不知道呢,我也急哭了。你啥时候来温州看海?”
“你下次来天山的时候带我去你家,我们这里离澄尔滋太远了,我会迷路的。”
“欢迎你,我家附近的海水很蓝。”
“帕孜来提——热合曼。”
“不用怕什么自来的热河蛮,我同桌的爸爸是警察,力气大得很呐,还有枪,以前在新疆当过兵!”
“我是说你是好人——谢谢。”
“还是叫我如仙古丽吧,我最喜欢这个名字!”
坐镇大后方的父亲这几天就像作战参谋长一样,不停地从洛阳打来电话,告诉我们他每天一边研究地图一边收看天气预报,还询问常年在海边生活的三个亲人是否有高原反应,并坚定地许诺“额外追加盘缠”,好让孙女返回温州的途中务必在洛阳停一下,给他讲讲“小女孩与雪山” 的故事。我告诉他新疆有永远讲不完的动人故事:猎猎作响的五星红旗下,在红其拉甫边防哨所,有年轻官兵青松般挺拔的身躯,广袤无垠的天山牧场上,有二十多岁的热血青年,他们牺牲了自己美好的婚恋时光,在乡村牧场一住就是一到三年,还有洒下汗水十几年,誓把戈壁变良田的柯柯牙精神。
回到宿舍的时候,我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英文版世界地图集交给女儿,她翻到第6-7页的世界各国和地区全图,我用女儿的画笔在西安东边不远的黄河南岸,画了一个小圆圈,涂成了浅红色,和北面的深红色圆点相对应,然后标注“东汉都城-洛阳”,女儿指着北京旁边的一个英文字问我:“C-A-P-I-T-A-L什么意思?”
我摸了摸她的头。
“老爸,这个N-A-V-E-L是你手写上去的吧,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她的肚脐:“腹地。出生前,老妈给你提供生命给养的地方。”
女儿似懂非懂。
女儿到了换牙的年龄,看着我大口吃烤羊肉和馕,馋得口水都淌了下来。作为精神补偿,漂亮的雪花阿姨送给她了一套《阿凡提故事》的国语版全集,妈妈后来告诉我:如仙古丽那个激动呀,睡觉的时候也抱在怀里。
机场送别的时候,四个人缱绻不舍,女儿背包里露出《世界地图集》的一角,手里攥着我刚送给她的中国地图和新疆地图,回眸凝望着蓝天下的天山雪冠,眼睛揉得红红的。她一转身把地图交给妈妈,紧紧抱着我不肯松手,此时远方的父亲给我发来了微信,是《海霞》主题曲的扩展版:“雪山下哎,绿洲上,风卷砂石野茫茫,边疆儿女守四方,舍家报国思故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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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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