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东强的意外收获:房子一搬再搬,从上海市区富民路一路搬到青浦乡下
这一年国际国内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自己也有不少变化。
首先是自己退休了,工作和生活的重心移到了青浦金泽乡下。一个边缘化的人,走到了更边缘的地带。离开体制多年,一个曾经的老记者,其实退休的感觉是狼狈和落寞的。但是,我还是退休了。退休的好处,就是可以告老还乡。在自己的精神领地里,我可以追随历史上的那些人物,想象自己乘着马车回到郊外的房子,成为一名荣休的人士。
许多朋友都羡慕我在郊区有一处大房子,其实我是个倒霉蛋,房子一搬再搬,从市区的富民路一路搬到朱家角,再从朱家角搬到金泽。
可是,倒霉蛋也会有意外。
我的意外收获,是大约30年前我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原乡,就是江南这片土地。在这片土地上,踩着泥泞的乡间土路,在深一脚、浅一脚之间,我解决了自己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问题。不要以为认同问题只是青少年的烦恼,有的人终其一生,一直到老,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尤其是上海这种欧风美雨浸淫过的城市,外来文化的价值和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一直在搏杀。
拿我自己的家庭来说,我的祖父是美国海军的军官,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太平洋战争中与凶残的日本海军勇敢战斗,立功无数,他是我心目中永远的英雄。在我的生命里,还有一位英雄,他不是明星,也不是著名导演,他是我另外一位堂兄,名字叫尔冬江,在抗美援朝中,义无反顾的加入中国海军。
所谓家国情怀,绝不仅仅是情怀问题,更像是生死考验。
看一看今天成为网红的武康大楼,每天有多少人在街口徘徊,他们成群结队,仅仅是欣赏建筑风格吗?还是夹杂着对外来文化的复杂情绪?在我看来,更多的也许是文化迷茫者。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每天在街头流连忘返,痴迷于外来文化的遗存,甚至自费出版一套多卷本的摄影画册,名为“消失的帝国”,其中最出名的一本叫《最后一瞥》。《最后一瞥》1993年正式出版,正是那一年,我找到了自己的文化归属,从此在东西方文化之间行走。之后拍了大型画册《江南古镇》和鸟瞰中国等系列,文化兴趣逐步转向一带一路研究以及口述历史的工作。
这几十年间,做了太多的事情,天南海北采访创作,结识了好多好多朋友。大家一听说我退休了,有闲工夫了,都跑来看我。尤其是这一年里,办了几次展览和讲座,每次讲座都有失联的老朋友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西北的、海南的,哪都有。就算是上海的朋友,也有快30年没见过面的,我认识一位电影厂的摄影师,人称江湖老炮,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新落成的外滩海鸥饭店,现在饭店拆了,我们人倒还都活着。
住在乡下这一年,朋友上门,感觉他们是到乡下来走亲戚,两手还提着酒,什么石库门,或是崇明老白酒,还告诉你,这是“青草沙特酿”,你能不尝一口?尝了一口,就喝上了,脸一红,心一跳,高兴就发朋友圈,结果引来了更多的朋友。
朋友来乡下敲门,开口一句:“这里是水乡客厅吧?”于是,边边角角的古镇,一不留神就成了长三角一体化示范区“C位”中的“C位”。
朋友来古镇,你肯定要招待。古镇上几样拿得出手的农家菜,绝对可以征服一众美食家,比方说:红烧野生大鳊鱼、阿婆蛋饺、稻草扎肉、昂刺鱼豆腐汤……保管你吃完来不及抹嘴角就叫一声:好吃!
这一年,虽然经历疫情,但是事情还真没少做,退休的日子真的比上班还忙。我在金泽镇做了赵孟頫、管道昇的文献展和配套的讲座,又在金泽莲湖村做了一部口述史,在莲湖谢庄驻村,租借农民的房子,搭建了一个口述历史临时工作坊,村子里与镇上又有不同,鸟叫虫鸣,狗跳鸡飞,每个人又有鲜活的故事。恰巧莲湖村又赶上示范村建设,古老的小村庄,一天一个模样,绿化建设,管线入地,房屋整修,红瓦白墙,连房前屋后的狗棚鸡舍都焕然一新。村子里的农民高兴了或不乐意了,都来我这拉家常,或是拉我一起到村子里的墓园,坐在老祖宗的坟头说说心里话,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莲湖村,除了有独特的水中森林、荷花池塘、蛙稻米和漂亮的民宿,还有好听的方言和江南古老的风水形态。古人说:“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莲湖村,村子虽小,全齐活了,也许这就是文化岛现象,做人类学田野调查的人最幸运就是找到这样的个案,真是一个可以写进长篇小说的村子。
离开莲湖村,我又去了黎里古镇,是上海作家金宇澄拉我去的,金老师知道我年轻时采访过黎里,拍过不少古镇照片,执意要我去看看现在的黎里。黎里果然是个幸运的古镇,在大多数江南古镇拆建改造,变得面目全非时,黎里却幸运保留了大部分的传统物理景观,一河两街、古桥无数,只要在石拱桥上站一站,你就能体会什么叫秋风满袖、天遥梦远。别看镇子不大,但绝对是江南重镇,一方水土育一方人,这里是诞生南社的地方,还有著名的八大姓,人才辈出啊,但是黎里人闷声不响低调做人,高调做事,难怪金宇澄在他的小说《繁花》里,用了那么多“不响”。
黎里给我开了一个江南田野调查工作站,独立的小院,两排房子,既是工作室,又是开放性的展览空间。在这里,我做了一系列讲座,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在黎里的乡贤文化,民间信仰和方言文化上下更多的工夫,争取找到更多的材料,礼失求诸野,一定会有收获。同时,我会在黎里招兵买马,着手筹备一部江南题材的电影。
讲了金泽,讲了黎里,我再讲讲朱家角。十年前,我在朱家角做了一部口述史,为了这部口述史,我专门在放生桥边上,开了一年半的茶馆,先后采访了一百多位茶客,出版了一本朱家角口述史,即《尔冬强和108位茶客》。十年过去,对以前做过的工作我也有些淡忘了。写过的书,其实就像你扔进大海的漂流瓶,孤身远旅,甚至越洋过海,即便有日月星辰相伴,你创作时那颗滚烫的心也会慢慢冷却下。但幸运的话,也许有一天,会在世界的尽头,遇到知音,被另一双温暖的手捧起。
前不久,在朱家角镇政府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支持下,我们做了一场活动,纪念《尔冬强和108位茶客》出版十周年,全国各地来了许多读者,最远的一位,从新疆塔城赶来。活动现场,4个口述历史志愿者拿着名单,朗读了每一位离世者的名字,他们是生铁补镬子的白铁匠陈小四,削刀磨剪刀的师傅方维明,染坊里的秦水林,鸡鸭孵坊里的吴明球,修橹师傅钟其林……现场气氛,催人泪下。
古镇上一些平凡的生命,意外带走了我们童年熟悉的物事,以及各种古老行当发出的声响。
记得30年前,我在《上海画报》当记者,跑江南的农村经济,采访农民企业家时,有一句话击中我,并影响我至今,这句话就是:“月亮当太阳点,只争朝夕。”
眼下,长三角一体化示范区已经迎来一周年,华为这样的大公司相继落户,数万人之众的知识群体将在这里工作生活,江南水乡丰沛的自然资源和人文精神,一定能滋养这样一群拼命肯干的人。江南水乡,也一定会因此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想,记录社会变迁,特别是书写家门口的这片江南热土,仍然会是我退休后的主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