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 报答平生未展眉
民国新儒家有所谓三圣,其中熊十力、梁漱溟个性鲜明,兼之人生坎坷,更多为大众所知,另一位马一浮则相对不显。当其时大师云集,敢冠以圣号,当然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连蒋介石都待之以帝师之礼。
马一浮名浮,幼名福田,字一佛,后改为一浮,1883年4月23日出生于浙江绍兴的一家书香门第,自幼由母亲何氏教导,过目成诵,号称神童。四岁时,塾师考问喜欢什么诗词,答曰:《茅屋访高僧》。马一浮九岁时,家里请了郑举人来教他。不久,郑举人主动请辞,原来是郑举人面对马一浮自愧不如,这让马一浮的县令父亲好生感慨。
那年秋天,马一浮的母亲在家中菊园,让他咏菊。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
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
本是仙人种,移来处士家。
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
十五岁时,马一浮参加绍兴县试,一举夺魁,力压同城俊彦的周树人、周作人兄弟。后来,三人一起参加出国考试,他还是第一。做过浙江省长和交通总长的汤寿潜极为赏识马一浮,做主把长女汤仪许配给了马一浮。天才总是遭天妒的,随后的短短几年,马一浮痛感人生之无常:三姐、母亲、二姐、父亲、妻子接二连三地死去,随着大姐的出嫁,一大家子转眼间就剩下马一浮孤零零一个。
从上海赶回来的马一浮,望着灵柩里的妻子悲痛欲绝,妻子下葬后,他不愿再发生亲人死后的惨相,决定终生不娶。汤家感怀才子的有情有义,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直到他六十多年后去世,都是亡妻的侄女照顾他的生活。那时的佳人均爱慕才子,马一浮不胜所扰之余,还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不娶的声明。他悼念汤仪的诗,有两句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1903年,清政府要送一批珍贵文物去英国参加万国博览会,聘用了精通四门外语的马一浮为中国馆外文秘书。不料,马一浮因为长得矮小,被外国人呼之以“boy”(男孩)。马一浮愤而蓄须,国内的同年们以为时尚,纷纷仿效起来,竟成一时风潮。在外期间,马一浮工作并不繁忙,于是大量阅读西方经典,还把《堂·吉诃德》翻译成中文,取名为《稽先生传》。另外,他非常喜爱《资本论》,对其赞赏有加,他是把原版《资本论》带回中国的第一人。
结束了两年的国外生活,马一浮与好友谢无量隐居在镇江焦山海西庵,对西方思想进行研讨总结,发现西学过于功利,并不关注人的内心,于是转而钻研起国学来。这位洋派才子忽然穿起长袍,中断了一切西学计划,来到杭州的孤山之畔,推开了文澜阁的大门,开始横扫四库全书。
马一浮(左)与丰子恺(右)合影
文澜阁有书三万六千多册,仅仅三年时间,基本上被马一浮看完了。马一浮也得吃饭啊,就把铁盆里装满豆腐,放到铜炉子上烤,反正有的是时间,饿了用勺子去捞就是了。他原有几个以天下为己任的铁哥们儿,如马君武、马叙伦。但谁也没想到,马一浮读完四库全书后立马隐居到了杭州陋巷之中,从辛亥革命一直待到抗战爆发,往日的洋翻译,数年苦读下来,俨然成了鸿学大儒。
虽说隐居,却也有个别的交往对象,比如苏曼殊,见过两次面后。苏曼殊对马一浮的观感是这样的:“此人无书不读,不慧曾两次相见,谈论娓娓,令人忘机也。”而被马一浮点化出家的李叔同,对弟子丰子恺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马一浮的博闻强记,可能和他的脑袋大有关。对此,他的拥趸丰子恺有过传神的描写:“他的头圆而大,脑部特别丰隆,假如身体不是这样矮胖,一定负载不起。”
马一浮愈隐愈现,一些刊物向他邀稿,都被拒绝,因为刊物言论与古人文字相比鄙陋不堪。有些显贵过来结交,一概都被拒绝。孙传芳占据浙江期间,曾专程来拜访,被马一浮拒见。家人打圆场说:“是否可以告诉他你不在家?”马一浮断然道:“告诉他,人在家,就是不见。”偶有赴宴,马一浮不等主人相请,径自入座,直接坐在首位。都说他是当世颜子,不知颜回遇到这种情况,是否也是如此做派?
应蔡元培之约,马一浮在教育部工作过,结果不到半个月就辞职回家:“我不会做官,只会读书,不如回西湖。”竺可桢当上浙江大学校长后,六次登门邀请马一浮来浙大任教,均未果。全面抗战爆发后,马一浮率领十多个门徒逃难,难以为继,不得已去了浙大讲课,顿时引起轰动,听课的教授和学生一样多,同样执弟子礼。
抗战爆发,马一浮携万卷藏书避祸至桐庐,丰子恺也到了这里,两家相距不到一里,天天在一起茶话。时隔多年,丰子恺一直不忘桐庐负暄的美好时光,推崇马一浮的褚派书法,认为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马一浮一生自学,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尊崇儒学后,更看不上现代学校教育,认为现代的学校成了知识的“杂货铺”,学生们按需选专业,只学会技能,而没学会真学问。他有一个“学院梦”,渴望创办古时候的学院,师生围坐,共同讨论问题。学院教育的根本目的在于培养学生的心性,学生有了中正的人格后,才可去考虑治国平天下。
1939年,蒋介石给了马一浮一个机会,请他创办复性书院。古之帝王请大儒入朝,常执弟子礼,马一浮也索性大摆帝师的派头,要求学院不列于现代教育系统,只遵先师,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面见蒋介石时,马一浮送给蒋介石治国秘方:“恕以接人,诚以开务。”意思是说,唯诚可以感人,唯虚可以接物。
事后,有人问他蒋介石是否有中兴的气象。他沉吟道:“此人英武过人,而器宇偏狭,乏博大气象。”之后连说了两遍“偏霸之才”。
书院开在了四川乐山乌尤山上,相传是郭璞注解《尔雅》之处。熊十力起先推辞不过,后来来了不到两个月,左脚被日本飞机炸伤,他自己走了不说,还告诉弟子牟宗三也别来了。谢无量倒是过来捧场,被学生问道:“什么是无名?”谢无量微笑无语,马一浮却喝道:“你这一念,便是无明。何不返躬自看?”过了几年,书院成了刻书的书店,终于不了了之。
新中国成立后,对马一浮礼遇有加,请他做了浙江文史馆馆长、全国政协委员。陈毅到杭州拜访,立雨等候,全身被细雨湿透。杭州钢铁厂动了马家祖墓,遭到了周总理的严厉批评。马一浮八十大寿之际,国务院拨出了一万元专项基金。有回宴请,马老身旁坐的是毛泽东和周恩来。
马一浮在“文革”中含冤去世,临终之际,留下绝笔词,以安然的姿态维持尊严,诗云: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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