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龙”并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作为旧军人转型剖面的魏凤楼
1924年,周口富商李国瑗到北京出差,事办得差不多了,找了家豫菜馆子,宴请冯玉祥部队在京的几位老乡吃饭,他们基本都是冯军的中下级干部。有冯玉祥的卫队营长魏凤楼,有鹿钟麟的参谋张振江,有韩复榘的连长展书堂。
这其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就是张振江了,他爹做过嵩武军统领、山东巡抚张曜的文案,他本人上过私塾,读过西式学堂,又毕业于河南陆军测量学校,席间张振江告诉李国瑗:“听我的话,回周口后,赶快把你那田产、庄园、家当、财宝卖掉或者送人,留这些东西无异于背上一口大黑锅,到时候你扔就扔不及。这话可不是用来吓唬你的,从未来的发展前景看,将来都要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反正地主是当不长了!”
当时魏凤楼和展书堂都觉得这哥们喝多了,不当地主,置房置地,那人生还有啥奔头?
咱们不说展书堂,今天说说魏凤楼。
魏凤楼是河南西华人(今属周口,展书堂也是西华人),如果搁现在,仅凭他爹一手做胡辣汤的绝活儿,再炸个油条、油饼、菜盒子,还有牛肉粉条大葱馅儿的水煎包,在省城郑州买套房子,养一家人,绰绰有余。河南人都知道,胡辣汤的发源地是西华。
可搁在清末民初的河南,魏凤楼的爹给大财主家当厨工,妈妈当佣人,累死累活,能享受的“恩典”,也就是全家人跟跟驴一块挤在磨坊里睡觉,更别说顿饱饭了,魏凤楼参军前就不知道吃饱是啥感觉,偶尔偷偷多吃一口发霉的窝头,都会被爹妈打得半死。
幸好冯玉祥来豫东招兵,冯这辈子都很喜欢这批豫东兵,忠厚老实又能干,因此他的班底中,日后官居军、师长的基本干部,很多都来自这里,除魏凤楼、展书堂和张振江外,著名的还有吉鸿昌、梁冠英、张凌云、田金凯、雷中田等。
魏凤楼很能打,很快就升任冯玉祥的卫队营长,然后是卫队团长,这个团还有个名字叫“手枪团”,知道的朋友更多。抗战前的军阀部队,火力和战斗力都不强,所以就学晚明的办法,把亲军卫队搞成突击队,好钢用在刀刃上,毛瑟半自动手枪就成了标配。冯军还有特色就是给手枪团再标配上大刀,远打近砍。1924年,冯军先后跟曹锟、吴佩孚、张作霖和李景林、张宗昌打过好几仗,关键时刻三天两场交手仗,都是魏带人冲上去的,五步才开枪,可见彪悍。
中原大战,魏凤楼已经做到了军长,但他的建议屡屡不被冯玉祥采纳,又不愿投奔蒋介石,就把部队交给冯,去北平当寓公了。然而后来当冯需要他的时候,从察哈尔抗日同盟军到重返泰山,他又毅然追随,毫不犹豫去当手枪营长,所以魏在西北军,甚至整个军界,名声极好,这也为他后来发展积累了人脉。
魏凤楼是旧军人参加革命的一个很好剖面,他既有西北军干部艰苦朴素、能打硬仗的传统,也有自保自利、有奶是娘的毛病。毕竟中原大战后,冯军没了亲娘,更丢了魂魄,蒋介石对他们的排挤打压又愈演愈烈。所以从红军时代到解放战争,从1931年,中原大战后第二年,二十六路军宁都起义,到1948年淮海战役打响第三天,三绥区的贾汪起义,再到1949年底,辗转归了川军的张宣武,率领有西北军老底子的41军什邡起义,冯系部队投共层出不穷。
1930年的下半年,魏凤楼即与我党有了接触,和吉鸿昌、南汉宸商谈过双方合作反蒋的前景。1937年底,在豫东组织武装时,由彭雪枫介绍,成为我党的特别党员。所谓特别党员,1938年我党六届六中全会张闻天报告中指出:“凡党员处于特别地位,而不过一般党的组织生活者,谓之特别党员”。杨度和张学良都是这种特殊时期的特殊党员,至于其他没有公开的,也许明天的历史会有更惊人的名单。
但问题是,一个人在组织上入党,一生可能只有一次,但要想真正在思想上入党,却是一生一世都需要的坚持。改造思想,远比形式上加入,要难得多。比如魏凤楼,相关党史、地方史料和文史资料中,总爱为尊者、贤者讳,上来就是高大上,彷佛他一开始就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战士。魏的前半生,的确是不断追寻光明的过程,其间颇多坎坷,最终修成正果。但实际上,最初他这个“特别党员”的党员含金量有多少?换言之,真诚度如何?是不是多头下注,分散风险?却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抗战爆发,各地民军四起,各方势力都想在豫东发展地方武装。魏凤楼乡里乡亲,有威信,但面对国共两方势力,就需要站队了。同时我党虽有本乡本土的吴芝圃,但彭雪枫和张爱萍都是外来干部,要做大就必须先做强统一战线,从这点来说,魏和我们互有需求。但魏在我党协助下,做大做强后,一战区的卫立煌来改编,魏就动摇了,他的反蒋在现实利益之下,也便打了折扣。地方党组织的同志最不理解,你是党员,虽然叫“特别党员”,不还是党员吗?怎么能首鼠两端?
还是彭雪枫同志的水平高,他跟西北军也渊源颇深,因为族叔彭禹廷,也就是在镇平搞宛西自治那位的关系,对旧军人,特别是接近我党的西北军旧军人最为了解,所以一语中的。他认为:蒋介石对西北军一贯是采取威逼利诱、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政策,他们现在拉拢魏凤楼,实际上是想借整编把魏本人及其部队搞掉。魏是特别党员,不是正式党员,我们不能以党员的全部标准要求他,人家有想法也很正常,毕竟没有改造思想,本质上还是旧军人,因此不要阻止魏接受第一战区长官部的改编,更不要强留。我们和魏都要把眼光放远些,既劝他认清利害,以大局为重,坚持团结,坚持抗战,坚持进步。咱们自己也要明白,蒋介石不会给他任何好处,相信他在碰了壁之后,是会再向我党靠拢的。但革命的两手还是要准备的,一部分暴露身份的同志撤出来,共余的同志继续留下坚持工作,党继续同魏本人保持联系和友谊。
后续发展果如彭雪枫所料,加入一战区序列,奋勇抗日,腹部负重伤,左腿落下终身残疾的魏凤楼,被国民党耍了。卫立煌为魏部报请军令部核编为师的番号,被何应钦二话不说就给否了。因为当年中原大战就有梁子,察哈尔抗日同盟军时代,魏跟吉鸿昌是铁哥们,又一直站队冯玉祥,冯可是最恨亲日派的何应钦,后者当然知道,何况在豫东,魏“亲共”的名声在外,所以你再能打鬼子,再有卫立煌为你说项也不行,说不行就不行,给谁都不给你!
还好卫立煌是君子,给了游击第一纵队的番号,每月发三万元经费,但从未发过武器。没多久,国民党的政工人员就下来了,魏凤楼慌了神,这是要控制我啊?西北军老兄弟们说过多次的狼来了,这次是真来了。而到了中条山战役,国民党对魏的部队不供给任何物资,作战时,却按一个正规师用。说白了,这不就是“打死日寇除外患,打死杂牌除内乱”的老章程吗?结果魏凤楼宁死不降鬼子,拐着残腿,好不容易带着人,杀出条血路,败过黄河,收容部队,只出来十分之一。
蒋鼎文接班卫立煌之后,魏凤楼的日子更难过了,多次要吞并魏部,所以还是彭雪枫看得准,这就是杂牌的宿命。不用我们去教育魏凤楼,自有蒋介石集团的各路诸侯亲自下场,为无数个魏凤楼,当好老师。
大饥荒的1942年,魏凤楼游击纵队——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杂牌,驻扎郑洛之间的广武(今属河南荥阳),虽然蒋鼎文那个狗东西对他卡脖子,自己还饥一顿饱一顿,可看到老百姓成批饿死,魏凤楼让打开部队仓库,借粮给饥民,规定借一斤陈麦,麦收后还新麦一斤。而在当地,借一还三才是正常行市,这还得你有房子有地先来抵押,要你还五斗的都有。西华县老家的灾民听说了,也去广武找魏。开始去的灾民少,每人每天一斤玉米,后来去的灾民太多,改为每人每天半斤玉米。
魏凤楼的部队能如此,还是因为他这个人厚道,部队里的党组织仍然存在,这跟三十八军很像。陕军历史上在豫西名声很臭,跟镇嵩军在陕西差不多的情况,然而三十八军却名声极好。原因很简单,赵寿山也是特别党员,部队里也有党组织,所以不但打鬼子坚决,对老百姓也不错,军纪严明,抗洪抢险,放粮救民,都不含糊。所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组部就有文件明确,待遇等同我党的“三八式干部”。
我党在豫西的形势一度相当不错,但洛阳八路军办事处主任袁晓轩叛变,彻底改变了这一切。卫立煌都遭到忠诚度调查,被调离一战区,解除本兼各职,剥夺军权,赵寿山和魏凤楼也都差点吃了挂劳,80多名党员和进步人士被出卖,我们河南大学的党组织就遭到了破坏,嵇文甫也因此被捕,河南党成了惊弓之鸟。虽然如今党史里“紧急大撤退”成了美谈,但实际上却造成后方抗日反顽斗争与豫东、豫南抗日军事斗争的严重脱节,等鬼子发动大陆交通线战役,河南大片地区出现空窗期,河南党组织却无力组织抗日局面。由此产生的蝴蝶效应,甚至波及建国之初,河南大学的拆分和衰落。
1944年5月,鬼子大陆交通线战役第一阶段的河南战役,在渡河突破口的选择上非常精准,就在从魏凤楼和高树勋这两个杂牌军和李家钰川军三十六集团军的结合部。川军的情况,咱们前面汤恩伯那篇讲过了,而魏凤楼部是游击军、高树勋部是河北民军,装备和训练还不如川军,好歹后者还有大口径的82迫击炮呢!
所以河防一旦打开,国民党部队抵不住日军的攻势,纷纷西撤或南撤。魏凤楼和高树勋都是西北军冯玉祥的旧部,这对难兄难弟会面时,高说前途未卜,咱哥们各奔前程吧?结果次年,高比魏晚起义两个月多十天。魏凤楼害怕随着国民党部队后撤,不被鬼子吃掉,反而先会被自己人消灭,遂逆势向东,准备突破鬼子封锁线,回豫东老家发展。但鬼子可不是吃素的,东进第一夜遭遇第一道封锁线,就被打花了,几乎全军覆没。能打出去的也就是掌握在我党总支手里的少数部队,童工出身的女党员杨春芙就是其中代表,工人党员的坚定性在这方面的表现,绝对可歌可泣。
不过鬼子也没重视魏凤楼,因为部队实力太弱,装备甚至不如保安团,他又身体残疾,游击一纵队缴械后,就把魏扔给开封的孙良诚,用现在话说叫“监视居住”。孙是魏的冯军老朋友,左路备补军时代就有交情,不过由于魏的部队完全打花了,孙也没正眼瞧他,连个自己一亩三分地说了算的伪绥靖公署的高参都没给。魏凤楼好歹是当过中将军长的人物,如今在开封街头,形同乞丐,穿了身破旧的黄呢子军服,铜扣子都快掉完了,贴身衬衣还是用土紫花布做的,怎一个惨字了得?
就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魏凤楼的入党介绍人彭雪枫,派人来找他了,说:“西华有枪支,群众有抗日要求,你不要在开封住了,应该回西华去组织抗日队伍。等组织起来队伍后,到豫院苏或冀鲁豫边区。”
换了是你,国民党害你,日本人瞧不起你,当汉奸的老哥们都蔑视你,可你当初甩掉人家,另攀高枝的那位,如今啥话不说,不翻旧账,给你条出路,你咋想,你咋办?人在难处拉一把,特别是走投无路,见过太多欺骗与背叛的老西北军人,谁也不是傻子,好赖总是能分清的。当然现实生活中的郝鹏举,也不少,但我还是相信好人多,相信人间正道是沧桑!
士为知己者死,听到这些,魏凤楼痛哭流涕,从此才真正坚定了跟我党走到底的决心,他这个“特别党员”也从此向普通党员转变。
回到西华,魏凤楼的西北军老朋友,驻商丘的伪第四方面军总司令张岚峰来了封信,当时国民党给了张第三路军总司令的名义。张很清楚,要坐镇豫东就必须有更多的人枪,未来才能有地位,正所谓有作为才能有出路。张委魏为淮(阳)、西(华)、太(康)绥靖司令,给了部分枪支,也就半年发展为三个团,一个独立营,共三千八百人枪。
到了1945年八一节,冀鲁豫区党委向魏凤楼宣布:“经中央批准,恢复魏凤楼同志的党籍。”剩下就没悬念了,前面提到的那位杨春芙同志,亲自带了我军的一个连,把魏部的军官家属全部带到解放区。
也许越是在旧社会吃苦头多的,越是明白光明的珍贵,当魏凤楼从特别党员变成普通党员,他在思想觉悟上的变化,也让人觉得那时那党改造人的威力。
魏凤楼柳林起义后,部队改编为冀鲁豫军区豫东纵队,次年起义的王继贤部合并过来,魏表示:“原来纵队的同志要顾全大局,要同王继贤同志领导的于部战士搞好团结,要尊重他们,干部使用上要多照顾王继贤同志带来的人。”
司令部、政治部和后勤处的岗位还好说,下面团长的安排就成了问题。王部过来时,减员很大,实际人数已经很少,有位团长几乎成了光杆,但跟魏部三团合并时,魏凤楼亲自去做原任团长的工作,说咱们都是党员,人家是非党员,身体还不太好,顾全大局,咱们让贤是应该的。为了两部的团结,原来的团长当了副团长,王部的团长来当团长。魏瘸着腿,一个个单位走下去,跟自己的老部下做说服解释工作。
这就是我们党的力量,组织的力量,光明的力量。正是靠着这种力量,我们的党改变了魏凤楼,改变了千千万万个魏凤楼,也最终改变了中国人民的命运。
民国时代,很多旧军人都表态过,说国民党如果继续欺人太甚,他们就要做“贺龙第二”。但实际上,能做到贺龙第二的微乎其微,能做到魏凤楼这样的,也没多少。毕竟舍弃小我,追求大我,并非易事。但我最后想说的是,看看魏凤楼走过的道路,什么时候,决定了,要去走上这条路,并且坚持走下去的,总比干动嘴皮打嘴炮,动辄自己怎么高明,可就是不下场的,要值得我们敬仰和学习。
又:王继贤同志是一名归队的老党员,重新入党、再次参加革命后,任劳任怨,病逝于山东省民政厅副厅长的工作岗位上;李国瑗日后成了周口著名的开明士绅,建国初期,积极参加为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捐献武器活动,当时只有八万人口的周口,捐献出一架“周口号”战斗机;张振江1949年12月在四川巴中,以127军少将副军长身份参加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