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艳诗考:被歌颂的爱欲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艳诗是一个长期存在的“老词”(艳诗一词最早见于梁代萧绎的《戏作艳诗》),但关于艳诗,并无非常明确精细的标准。
对道学家和卫道士而言,但凡涉及爱情,就已是艳诗;但对普通读者来说,含有身体细节及以上的诗才算得上艳诗;在思想开放不受道德束缚的人眼里,恐怕只有大胆直白的色情诗才属艳诗。
在英文中,艳诗被称为erotic poems,相比“艳”,erotic的含义更直白,它一般被译为“性欲的,色情的,性爱的”——正如这两个词呈现的差异,中国的艳情诗总体上是含蓄的,内敛的,西方的艳情诗总体上却是直白的,大胆的,少加修饰的。
东西方有一点却相同:都有着绵绵不绝的艳诗传统。
向上追溯,中国的艳诗传统起自《诗经》,而西方的艳诗传统则起自《圣经》——有此两本经典加持,艳诗可算根正苗红——它不是生来就被批判的,它曾是圣人和创世者热烈歌颂的对象。
某种意义上说,后世道德规则的松与紧,才是艳诗被批判与否的根本原因。
无论东西经典,只要事关生殖还是繁衍,皆是正经之事,是人类存续要旨,可以大力吟咏歌颂。
明白了这点,看艳诗才不会戴有色眼镜。
作为儒家“六经”之一的《诗经》,艳诗所占比例不低。开篇《关雎》便是说男女情事,《郑风》《卫风》《陈风》中香艳篇章亦多。表现直接的,叫人脸红心跳的亦不缺,如《召南》中这首: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直译过来就是:
荒郊猎野鹿,须用白茅包。
少女春心动,我先把话挑。
林中有小木,再次猎小鹿。
捆扎献给谁?少女如玉家。
“夫君慢慢来,性急使不得,勿乱我头巾,莫惹狗儿吠!”
关于此诗的主题,历来说法纷纭,有认为是“淫”,有认为是“恶无礼”,有认为是“隐逸拒召”,以上诸种观点怕是没有完全理解此诗内容。
此诗主题更可能是“婚恋三部曲”,从求爱到求婚到初夜。前四句是求爱,中四句是求婚,后三句是初夜。少女怀春,少男钟情,一拍即合,姻缘相系。
诗中野鹿、白茅、朴樕、帨皆有特定含义,古代纳征礼中,男方要以鹿皮为礼物,送给女方。《仪礼》之《士婚礼第二》云:“纳征,玄纁束帛、俪皮,如纳吉礼。”郑玄注曰:“俪,两也。”“皮,鹿皮。”又云“纳征,执皮,摄之内文,兼执足,左首。”纳征是六礼中第四礼,即男方向女方送聘礼,礼物清单中要有两张鹿皮。
“白茅”是茅之一种,茅在古代常用来包扎衬垫贵重之物。“朴樕”,即小木,清人胡承珙《毛诗后笺》云:“《诗》于婚礼,每言析薪。古者婚礼或本有薪刍之馈耳。”这里的朴樕应也是聘礼的一部分。“帨”指佩巾,古人有结帨之说,是古代嫁女的仪式之一。了解了这四个词的意思,此诗主题便呼之欲出。
全诗内容健康向上,趣味盎然,最后三句则充满少女的妖嗔、爽直和“吉士”的“猴急”,令人浮想连翩,脸红心热——即便如此,却也是健康的,欢乐的——跟“淫”沾不上边。
朱熹著有《诗传集》,是对《诗经》内容的评点,在这位挥舞着道德大棒的老先生眼里,不只此诗淫荡,《诗经》中许多诗亦属“淫奔之诗”:
郑卫之乐,皆为淫声。然以诗考之,卫诗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诗才四之一。郑诗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诗己不翅七之五。卫犹为男悦女之词,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卫人犹多刺讥惩创之意,而郑人几于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是则郑声之淫,有甚于卫矣。故夫子论为邦,独以郑声为戒而不及卫,盖举重而言,固自有次第也。
朱子说,郑国最过分,创作这么多艳诗,一点也不知羞愧,论淫荡,论色情,郑国都远超卫国——郑才是小黄诗之国,第一无耻之国。
想必朱熹也十分困惑,一时无法实现逻辑自洽:这《诗经》明明是孔先生修订删改过的,却为何还留下这么多“淫奔之诗”?况孔先生还特别声明: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淫奔之诗”如何能“思无邪”?
朱子虽为儒家信徒,但在道德标准上,却与孔子有着明显的差异。正应了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评价:“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总之,淫与不淫,艳与不艳,跟当事人的道德观是相互观照的。
至西汉,辞赋盛行,诗的创作不尽人意,西汉人所写之诗多是四言体和骚体,沿袭了《诗经》和《楚辞》传统,在创新上则略显不足。但涉及男女情爱的内容上,倒也算丰富多彩。
比如音乐家李延年所创作《李延年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佳人到底多美,诗人未著一字,却用“一顾”“再顾”呈现佳人之美令人沉迷——城池陷落,国家灭亡——变相的说法是“红颜祸水”,将女子美貌归结于亡国之因,是古已有之的传统,也是男权体制下形成的固定思维模式——妲己惑主,夫差好色,至明末则有吴三桂“冲天一怒为红颜”,佳人总是在亡国之痛中承担了直接责任。
汉赋四大家之一张衡创作的《同声歌》则是中国艳诗史上的重要作品: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
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
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
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
思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
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
洒扫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重户结金扃,高下华灯光。
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众夫希所见,天老教轩皇。
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
关于此诗,历来说法亦多。
近人吴世昌评价《同声歌》为古今第一艳诗,“古今艳辞,除明人直咏秘戏者外,当无艳于斯者矣”。吴先生意思是,除明朝人露骨地描写床戏的诗作外,再没有比这首更黄了。
宋人郭茂倩《乐府解题》认为:《同声歌》张衡所作也,言妇人自谓幸得充闺房,愿勉供妇职,思为莞蕈在下蔽匡床,衾稠在上以护霜露,缱绻枕席,没齿不忘焉,以喻臣子之事君也。郭茂倩指出,此是作者以妇人自喻,实际表达的是为国效力。
清人严可均《全后汉文》则更进一步解释:衡之此赋(指《定情赋》)托喻女色之追求,又作《同声歌》及《四愁诗》叙女子之欲报美人者,此云美人即《离骚》“恐美人之迟暮”之所谓美人,指修立之男子言之也。(《同声歌》以)女子竭诚事夫托喻事君,“恐栗探汤”备见忧惧之意……变女以求男,仅为方式之异。
以女喻男,倒是诗中常见现象,以上严氏所举“恐美人之迟暮”,苏轼“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鲁迅“所思美人不可见”等诸句中美人皆是以女喻男之典型。
但于《同声歌》而言,以女喻男似乎牵强。
学者江晓原认为,《同声歌》以女性第一人称口吻,描述一个男子的妾在洞房花烛之夜的经历和感受:她与该男子的故事始于一次邂逅,随之被充后房,成为众多姬妾中之一员。初次性生活使她感到非常害怕,她决定尽力扮演好她的性角色:愿意成为男方家族成员,获得正式地位。接着写女子洞房中经历:重重门户次第关闭之后,进入了她和男子的二人世界。宽衣解带之际,她在枕旁看到了一系列的图画,画中的内容是“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稀见,天老教轩皇。”“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则是写洞房花烛夜的欢乐体验。
这首诗尽管所涉内容大胆、直接、热烈,却仍保持了中国诗歌的一项重要传统:含蓄。虽写初入洞房,却省略了性爱的过程,只用最后两句来替代,中间意蕴丰富,令人浮想,是难得的艳诗佳作。
明谭元春《古诗归》卷四评“思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四句日:“在下在上,温存得妙,辛勤得妙。”此种以身化物而长相厮守的表现手法,曾对陶渊明《闲情赋》产生过重要影响,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上云:“陶渊明《闲情赋》,必有所自,乃出张衡《同声》。”唐人诗歌对《同声歌》也多有模仿。
顺便一提,汉人及后世创作的赋中,艳情亦时有呈现,且对之后的艳诗创作形成影响,如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美人赋》,张衡的《西京赋》《舞赋》,蔡邕的《青衣赋》《检逸赋》,陶渊明的《闲情赋》等等。
接下来特别介绍《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艳诗,《古诗十九首》一般被认为是东汉时期无名氏之作,是五言古诗早期的最高成就,最早见于梁代昭明太子所编《文选》,因其意蕴丰美,平易简洁为后人称颂。
这首艳诗便是《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诗前六句营造了一个女子孤独无依的凄冷场景,后四句则交待女子的身世和眼下的际遇:此前为妓,终于从良,却是遇人不淑,丈夫游荡不归,只能一个人独守空房,则凄冷更为凄冷。一句“空床独难守”,将内心的寂寞抒写得淋漓尽致,这种寂寞,我想并非只是某些解读者所称的“对性爱的饥渴”——这里有对性的渴望,也有精神上的寂寞。忽略了精神这一层,这首诗的韵味和美感就大打折扣了!
王国维评价这首诗:……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
王先生大概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以为是写“对性爱的饥渴”。
宋人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中,亦有不少艳诗。《乐府诗集》之诗,即是民歌。
其中一首《江南》,亦属艳诗佳作: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从字面意思看,是一场活泼轻快的采莲场面:莲叶青碧,水色澄清,娇俏的姑娘泛舟穿梭其间,摘下一朵洁白的莲花,小鱼儿在船的四周游戏嬉戏。
这里的莲和鱼,有特定含义,闻一多先生认为,二者皆为隐语,“在中国语言中,尤其是在民歌中,隐语的例子很多,以鱼代替'匹偶[1]’或'情侣’的隐语,不过是其间之一”,“鱼喻男,莲喻女,说鱼与莲戏,实等于说男与女戏”——鱼儿戏莲即是男欢女爱。
莲所隐含的爱情象征意,在南北朝民歌《西洲曲》里表现得更为直接明了: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未完待续。
[1] 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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