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砾漠:文心探访——叶至善《父亲长长的一生》阅读手记
小序
2015年12月间,我在江苏太仓市新华书店凤凰书城(在太仓市城区南洋广场)二楼看到叶至善著《父亲长长的一生》,爱不释手;后来决定每天下午从建筑工地下班后,骑车到南园东路北侧的老地方快餐店吃晚饭后,进入书城二楼,阅读该书十页左右,再回到自己住处休息。这样坚持阅读至12月29日许,我因腹痛剧烈而停止了。这部书后来也没有阅完。
现在,我检视自己的藏品、手稿、书籍、报纸、刊物,发现2015年12月间阅读《父亲长长的一生》时的笔记还比较清晰,不忍丢入废纸堆,就有敝帚自珍的味道。这样的读书笔记或许对比我年轻的读书人有用。
叶至善(1918——2006),叶圣陶长子,著名少年科普作家、编辑家、出版家。1945年任开明书店编辑,1953年转入中国青年出版社……
《父亲长长的一生》,叶至善著,属于叶圣陶(1894——1988)传记,四川文艺出版社(成都市槐树街2号)2015年8月1版1次印,字数37万字;成品尺寸147mm×210mm32开,14.75印张;精装本封套为蓝褐色,定价65元。
——洪砾漠 2017 年2月9日(丁酉年正月十三日)下午,谨记
191页:我祖母1938年初到重庆已73岁,置“老不入川”的古谚于度外,如今来到这江水如画的古嘉州,我父亲愿要侍奉老母去游一趟凌云,游一趟乌尤。一家人再次乘船度过岷江,让祖母和母亲乘着滑竿上山顶。我们指着积雪的峨眉(山)让老太太看,不知她看清了没有,大佛反正是看清了的。“避寇七千里”,居然全家还都在一起,还能对他老母尽了这样的一份心,我父亲感到自豪,又觉得缺少什么,少了些什么呢?眼前的“美景”是无可比拟的,只可惜未“值良辰”。
直到第二年五月初,才从内迁江西宜山的浙大,来了一位在景云里我们家寄住过的贺昌群先生,而且他不久把家也从成都搬来了,住在嘉乐门外张公桥雪地头农家。昌群先生来乐山,专为协助理学家马一浮先生创办复性书院。上海的朋友们知道了办书院是最高当局的授意,倒真个当作新闻来议论:调孚先生斥为开倒车,振铎先生说昌群不该跟他(马一浮)走,夏先生(满子的父亲)打听所习“六艺”是否“礼、乐、射、御、书、数”。父亲复信回答说,其所教“盖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最难通者,谓此六艺可以统摄一切学艺……其实此亦自大之病,仍是一切东西皆备于我,我皆早已有之之观念。试问一切学艺被六艺统摄了,于进德修业,利用厚生,又何裨(bi)益……大约理学家讲学,将以马先生为收场角色,以后不会再有矣。”
193页——194页:我们家到了乐山,生活确实安定多了。留在上海的开明(书店)各位先生,尤其是五年前喝过我和满子的订婚酒的,来信就常常带上一笔,催我父亲母亲把我们俩的婚事办了吧。在上海,他们一定也这样劝满子的父母。夏先生在新年(1939年)里写信给我父亲说,朋友们都是好意,就这么办吧,选定一天,嘉(州,即乐山)沪两地同时请客吃喜酒。婚礼从简,留待我们家东归,照原议借苏州怡园重新办过……直到五月九日,父亲才去信问,定在六月四日中午可好?夏先生回信同意。没想到过些日子,乐山中午常发警报,于是决定改在六月三日晚上,来不及通知上海,也只好算了……六月三日下午,我们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家欢,一张满子和我的结婚照。喜筵设在“皇华台”,是前清乐山县官接待巡抚之类高官的驿馆,盖在嘉乐门左侧的城墙上,后轩对着从正北方滚滚而来的岷江。此时由红十字会管着,可以租用,装有电灯,可能因为拖欠电费,给掐(qia)了。父亲(叶圣陶)跑了红十字会又跑了发电厂,才开了后轩的门,雇人打扫干净,接上了电。跟一家江苏人开的馆子定了六桌菜,买了一坛眉山(县)造的仿绍(酒)……晚上,婚筵的热闹情景,请读者看《嘉沪通信》第11号,我父亲于6月6日写给我岳父的信吧。6月4日,上海的热闹情形,我们在乐山是16日夜接到了我岳父7日来信才知道的……据王统照先生的信上说,岳父6月4日竟醉卧四五小时始醒……
199页:我父亲(叶圣陶)去乐山武(汉)大(学)任教,确是陈通伯(西滢、陈源)先生到重庆来邀请的;邀请的不止我父亲一个,有愿意去的,也有不愿意去的。据后来定居台湾以终老的苏雪林先生说,当时武大的文学院院长陈先生,“立意要把全校的基本国文课程好好整顿一下。素知叶氏对国文教学极有研究……请他选择教材,制定方针,领导全校基本国文教师工作。那时国文系主任是刘博平先生,叶氏则俨然成了个没有名义的国文系主任,不过他的权限止于基本国文罢了。”陈院长请我父亲去是为的架空刘主任,我父亲不但当时没有料到,以后也一直没觉悟。在动身之前,他写给我岳父的信上说得十分单纯:“不为学问,不为文化,为薪水耳。”
212页:在(从乐山乘木炭汽车到成都的)路上真个受了点罪的是祖母和母亲。不知哪家小店,门前纸灯笼上写的“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她们在那里挨过了一个漫长的仲冬寒夜。
家又得重新来过,地点在成都【阅读者联想:巴金原来的家庭在成都正通顺街李公馆】新西门外,如今纪念杜甫的草堂寺西北约五里,比当年杜甫住过的草堂肯定气派多了。屋基三尺来高,坐东面西五间一排大屋子,屋面上盖的是齐齐崭崭两尺来厚的麦秆,走廊三尺多宽,一尺厚的版筑夯土墙,里外全墁的灰浆,可惜门窗都跟杜甫当年的一个样,没镶上玻璃。成都的冬天好在不太冷,只要不刮西北风,便敞开门窗,穿上棉袄棉鞋,还能坐定下来阅读书写;到傍晚天黑了点上油盏,再关门闭户也不迟。当时四川的省级机关,大多疏散在老西门外茶店子一带,教育厅和教育科学馆也在那里,从我们家去,得在田间向西北走七八里路。父亲不去上班大概也可以,他做出规矩,隔天去一回,经常头一个到馆,五点钟回家,走累了就乘坐一段鸡公车。中午呢?“欣然啖(dan)麦饼”,买两个白面锅魁,去茶馆里喝碗沱(tuo)茶;“一笑吟《止酒》”,大曲最相因的也得一块钱一两了,免了吧,只作学陶渊明吧。
214页——215页:杜甫当年住在百花潭北的浣花溪,据说离我们家东南约四五里地。一座座被竹林拥簇着的农家小院,一条条两岸栽着桤(qi)木的溪沟,好像杜甫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在诗里竟写得如此逼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可以用亲身的经验做证,这首五律写的确实是成都郊外,是《春夜喜雨》。可是如今夜声争喧,很难听出那好雨的“无声”来了。“村舂(chong)雨外急,邻火夜深明。”这场秋雨如果下在如今,杜甫也写不出这一联好句子来,成都郊外的水碾恐怕近年来已经拆完,叫他再上哪儿去听石碓(dui)舂(chong)新谷的声音呢,这种声音我们家住在那里还常常听到。1941年9月26日,我父亲的日记上写着:“昨半夜醒来,闻碾声,以为在家园闻火车声,旋知其非。因思此诗料也……灯下将诗足成,即缮寄与佩弦(朱自清字佩弦)看之。”诗收在《叶圣陶集》第八卷中,题目是《半(夜)醒闻水碾声以为火车旋悟其非》……
朱自清(佩弦)先生住在成都老东门外望江楼对岸的宋公桥报恩寺,我们家(叶圣陶家)在新西门外浣花溪西北,“东西锦水滨”,同在锦江边上,行程竟得花两个多小时。两个朋友(佩弦、圣陶)各人分担一半,约定了日期钟头,在少城公园绿荫阁见面吃茶;说是不见不散,兴许碰上个头痛脑胀,或者拉起了警报,也只好再写信重新约过。1941年九月底边,朱先生将回昆明销假。父亲(圣陶)于廿(nian)一日“作二律送佩弦之行……即缮就寄与之”……
225页——230页:从桂林回来,父亲(叶圣陶)头一件事就是给郭有守厅长写了封辞职书。郭去南充开会了,十天以后才收到他一封表示无可奈何的复信。还有件事是父亲动身前答应母亲的:为三午满月,宴请一回在蓉地(成都)的亲戚朋友,而且要丰一些。孩子一般都生了下来才取名,三午可不然,出生前两个月,看满子挺着个大肚子,我们就说:“三午怎么还不肯出来?”名字是父亲(圣陶)给取的:父亲自己生在甲午年,我(叶至善)生在戊午年,一九四二年是农历壬午年,恰好24年一代,都生于午年。3月19日清晨,满子感到三午像要见见世面了,让我雇了辆洋车送她进保婴院,母亲(胡墨林)不放心,立即坐车赶来了。下午二时,三午顺利出生,母亲叫我立刻回家报喜……第三天下午,父亲到保婴院看望他早就盼着的三午,同时慰问满子,高兴地对我母亲说:那味同鸡肋(lei)的教育科学馆(里的职务),如今可以吐掉了;20天以后打从桂林回来,正好赶上给三午做满月。没料到后来一拖再拖到6月中旬(才决定),赶在廿六那天就把汤饼会办了。也算了却一件大事。正巧是三午百日前一天。三午长得肥白秀气,一家人从老太太到叶至美、叶至诚,没有一个不喜欢的。
在父亲(圣陶)的日记中,可以查到各本书稿的简要档案,如马文珍先生的新诗集《北望集》,朱自清先生散文集《欧旅杂记》(一般作《伦敦记》)……
这时候上海这个孤岛早已沉沦,信倒还是通的。朱先生窘迫得竟要卖断版权,父亲在去信中不能不提。不想1942年11月28日接到夏满子父亲(夏丏【mian】尊)回信,朋友们都没有接这个茬,谈的都是弘一法师在泉州逝世这件事。还把法师预写给夏先生的遗书制成锌版,印了几份一同寄给我父亲(叶圣陶)。法师的遗书上说:
丏(mian)尊居士文席 朽人已于九月十日迁化
君子之交 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 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 廓而亡言 华枝春满 天心月圆
谨达不宣 音启
前所记系依农月 又白 弘一(印)
遗书第一行的日期是侍奉法师的僧人代填(写)的。夏先生在信上告诉我父亲:法师卧病只三日,“春秋六十三,僧腊二十四。此老为法界龙象,而与弟尤有缘,今闻噩(e)耗,顿觉失所依傍,即怅惆,又惭愧,至于伤感则丝毫无之。遗书为渠最后之纪念品,偈颂俊逸,俨然六朝以前文字。”父亲最欣赏结尾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两句,说如此描写死的恐怕前无古人,只有既是艺术家又是宗教家的弘一法师才能作这样想,写出这样的偈语来。腊月十二日接到上海的信。附来法师临终绝笔的印件,“悲欣交集”四个字。夏先生和雪村先生都寄来了他们挽法师的对联。夏先生的是:
垂涅槃赋偈相诀,旧雨难忘,热情应啸溪虎
许婆娑乘愿再来,伊人宛在,长空但观夕阳
(上联回忆当年法师在虎跑泉发愿剃度;下联说希望法师再来晚晴山房,接受夏先生的供奉)
雪村先生挽法师的对联:
一念真如,问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几辈修持曾到此;
亡言何适,怅晚照留晴,秋英含秀,甚时飞锡更重来
第二天,我父亲(叶圣陶)作了两首四言诗,形式跟偈(ji)颂没有什么区别: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其谢其缺,罔非自然。
至人参化,以入涅槃。
悲欣交集,遂与世绝。悲见有情、欣证惮悦。
一贯真俗,体无差别。
231页——232页:1943年2月18日,父亲接到上海来信,又是鼓鼓的一封,拆开一看,附有近十首七律。父亲先看亲翁丏(main)尊先生的一首:
如幻前尘似水年,佳期见月卌(xi)回圆。
悲欢磨得人偕老,福寿敢求天予全?
故物都随烽火尽,家山时入梦魂妍。
良宵且忘流离苦,珍重亲朋此醵(ju)筵。
满子父亲的结婚日是阴历腊月十六,据说一年中只有这天晚上满月在头顶经过,不知哪位诗人还说过:“一生几见月当头?”当然是个好日子。可不一定应验,只能“良宵且忘流离苦,珍重亲朋此醵筵”。原来大家筹钱办酒席倡酬都是雪村先生的主意。他先作了四首七律作贺,还加上篇小序:
壬午十二月十六日大寒,为丏(main)公伉俪结婚之四十周岁,西俗称羊毛婚。是夕约伯祥、索非、调孚、均正集其寓。主宾六耦(ou)都十二人,具盘餮都十二簋(gui)。有酒既旨,有肴孔嘉,市沽(gu)悉屏,不侈而丰,虽在离乱之中,仍申合欢之庆,洵(xun)胜事也。继是以往,约以婚日,迭(die)为宾主,有视兹集,命曰(yue)鸳会。匪直谋盘杯之欢,亦以增伉俪之笃(du)。率成芜什,聊当喤(huang)引,敬求丏(mian)公暨与会诸贤吟正。
这一天是1943年1月21日(农历壬午年十二月十六日),节气正好是大寒,本来不必注明,雪村先生加上这两个字什么用意,在沉沦后的孤岛上可心照不宣;他创议的六对老夫妇十二色家常菜的“鸳会”,没能按序延续。当时在上海的老朋友有参加的,有没有参加的,如马叙伦、王伯祥、顾均正、周振甫、王统照诸先生都当回事似的作了和诗。二月廿四,我父亲才把祝贺亲家羊毛婚的和诗寄出:
无诗排闷欲经年,提笔祝公人月圆。
遥审双杯为乐旨,醉吟四韵见神全。
望中乡国春将近,偕老夫妻情更妍。
此意同参堪共慰,预期会日启芳筵。
234页:十月廿八是我父亲的生日,1943年的这一天,应是他的第五十个生日……陈白尘先生找上门来了,对我父亲说,近来当局对人民团体集会卡的更严了,文协正要找个题目,显示一下文艺界的团结。叶老是文艺界的老前辈,一向受青年们尊敬。由文协发起给叶老祝寿,是名正言顺的。我父亲也就答应了,时间定在11月15日上午,地点是新南门外江上村竟成园餐厅。父母和至美、至诚都参观了聚餐会……
235页——237页:太平洋上已经打了两年,赌红了眼睛的日本(人)硬扭住了抱孤立主义的美国,一同在这场空前规模的世界战争中打滚。我们在成都……本来为了躲避空袭而屈居乡间的城里人,如今有了美国空军做保护伞,都搬回城里去了。我们家随大流,告别了杜甫吟诵过的景色和习俗,搬到了陕西街中段的一所旧宅院里,是开明分店新租定的。后边的一大半(房屋)做书栈,我们家住在前头的一小半。新住处有两个好处:一是城里人有电,可以用相别近5年的电灯;二是当时至美在念金女大,至诚在协合(和)高中,两个学校都在华西坝,比较方便。父亲不大主张子女必须进大学的;至美一定要进,他也不反对。再说,不进大学,也找不着合适的工作可干。至诚在高中只念了一学年,暑假里,他向雪舟先生自荐,在开明分店当上了店员。父母都同意,说在课堂里学的,不一定比店堂里多。
称父亲的心,新诗足成,最好能让上海的朋友立刻听到他自己吟诵。这蜀沪第一百号马上付邮了,比九十九号晚了三天。这两通信哪天到上海,都无法查考。初到乐山的时候,航寄上海的信10天之内可能到达。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上海航寄成都的信,要40多天才能到达。陆放翁在成都时有首《渔家傲》,前半阕说:“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比起南宋来,已经算得便捷了。耐心会渐渐地被迫养成的,等不着的刺激又不像物价上涨那么螫人;信投进了邮筒,对方如果回信,总有一天会到的,耐着性子等吧。
2015年12月,砾漠亲手笔录于太仓市新华书店凤凰书城;
2017年2月16日(叶圣陶逝世29周年纪念日),审核校对文字于沪嘉定娄塘芬尼根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