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老油布纸包里的秘密
〓 第 1675 期 〓
文|黎明 编辑|王成海
从我记事起，就见过妈妈有个用红色老油布包裹着的小纸包包。它被包裹得很是严实，一层一层的，共好几层，还用女孩儿家扎头用的红头绳儿捆绑住，最后系个活结，咋一看像个蝴蝶结。
我曾多次猜想，里边到底是什么好东西？金、银、玉、宝？所以才包裹的那样一丝不苟？
当时我妈老是在我们不在或睡觉的时候，取出来，慢慢地展开，若有所思地端详一会儿，然后就又按原样左一层右一层的包裹住，系好红头绳，打好蝴蝶结，最外面再用老油布纸包裹好，掀开柳木大红柜重重的柜盖，小心翼翼的放进柜底。具体也不知道是柜底那一层？那件衣服里面或许衣服下面？
有几次，母亲的这个小包包居然进到了我的梦里，我梦见老红油布里的宝贵贝流光溢彩，五彩斑斓，特别惹眼，可就是我怎么使劲儿，也抓不到自己手里……
就这样，我在愚顽的岁月里，常常重复着这样的臆想和猜测，一幌就是三四年，不知不觉进入了身高马大的少年时代。
那年的一天夜晚，昏暗而不断摇曳的煤油灯光，把我妈巨大的头像，剪影在后墙上，飘忽不定，我分明看到妈妈又掀开柜，翻腾出了那个伴随了我好多个年头的“宝贝”来，她神情凝重的翻展着，我再也没有了曾经的耐心了，猴急的蹦到了妈妈身前，借着油灯光亮，入迷的瞅着我妈手中的老油布包。并询问我妈，是什么“宝贝”？
由于我的剪子股太快，我妈妈被吓了一跳，惊奇的看着我。好一会儿了，才回过神来，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出了口长气，告诉了我她的老红油布包的秘密……
原来是一个老麻纸写的几页帐本。
上面写着公正俊秀的小楷毛笔字迹：刘某某：借李成莜麦几担几斗；孙某某：借李成谷子几担几斗；王某：借李成莜麦、谷子几担几斗……
我十分好奇的问我妈妈，这都是别人借咱们家的粮食吗？借这么多粮，怎么不还呢？为什么咱们不和他们要了呢？听到我的问话，妈妈一副深重沉思的脸面，缓缓的吐出几个字来：这是你大的汗水和心血，当然得要了啊，不要，不就白扔了吗？
说完，她重复着那些简单而繁琐的动作，一脸凝重，反复将她的所有心思，牢固而紧密的又封存在了老油布包里了…
就在这年秋末的一天，我刚放下搂回来的一捆柴，妈妈急切的喊住我说：三子，跟妈要帐去……
我纳闷着，跟上妈妈向村东头走去……
不多远，向右拐弯，到了我三姨家门口。我们一进家，看到炕上围着小方炕桌，坐着四五个人。除了我认识的三姨、大姐夫、二姐夫、姨兄之外，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有一个手中攥着一支毛笔，像是刚刚写完了什么。桌上平铺着一张十六开白麻纸。上边的黑毛笔字，透着水的亮色，黑白分明，分外显眼。
我看着这气氛，心想，我妈妈今天的要帐，面对的是这样的阵容，说不定就是遇到了麻烦，我妈妈肯定有一股火药味儿要喷出来的。这样想着，我把出了手汗的拳头攥的紧紧的。等待着我出手的时机。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众人的招呼下，我妈妈慢声慢气的说道：玉英，是把你大的房子卖了吧？看着契约已写好了。五姨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们看个帐本。
说着，妈妈从怀里掏出老油布纸包，一层层打开，取出那张发了黄的老麻纸，缓缓的递给了我姨兄玉英，指着上面的一页借据，让玉英过目。
我姨兄从头到尾看了几遍，笑着对我妈说：五姨，我看见了。这是个我大当年和我五姨夫借粮的借据。白纸黑字，很明白的。我今天从省城回来的晚了，又着急的办房子的事儿，还没顾上去看五姨。我明天一定去五姨家看你去。帐的事儿，明天我到五姨家再做交待。说完后，给我妈倒水，让我妈上炕坐坐。
我妈妈既没有上炕，也没有喝水，在地下和我三姨说了会儿话，就拉着我出来了。
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一头雾水的问我妈：怎么没要帐呢？
我妈妈低下头，看着我说，过去的事儿了，以后再说。
第二天，听说我姨兄提了一些糖果，拿了一袋奶粉，来眊了我妈妈。帐的事儿，也不知道怎样交待的。
这是“老事旧人”备用号，发文有点那个，稍不注意号就没了，望亲们按二维码关注这个，避免那一天走失，这里还能相聚。
这是我后来听我五弟说的。自此，关于我三姨夫孙某民的帐本，我概没有听我妈说起。
又过了几年，我已结婚。我七姨的大儿子，凭着我媳妇儿舅舅的关系，进乡铸造厂上了班。
有一天，我妈妈让我在家等着，说一会儿玉中要来。
不大一会儿，我姨兄就到了。我妈给满上水，看着我姨兄很庄重的说：玉中，今天五姨叫你来，没有别的事儿，就是让你看样东西。说着，又从柜底把那个老油布纸包拿出来，一层层取出发黄的帐本，推给了我姨兄看。
我姨兄看了好大一会儿，和我妈说：五姨，这事，我听我妈和我大都说过。今天我看了原始借据，我知道确有其事。五姨，我回去和我妈商量，看怎样给五姨回话了。
听说也是第二天，我姨兄拿了条刚买的羊后腿，和一袋奶粉，来和我妈呱啦了好大一会儿。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看见我妈翻腾这个老油布纸包。好像这几担几斗的粮食，就这样草草了结了一样……
1992年5月，72岁的妈妈病重，卧床不起。我们弟兄五个，五个媳妇儿，同一天从县城和外乡镇赶了回来。十天之后，我妈妈因肺心病恶化，医药无救，进入弥留之状态。
记得临终的前二天，妈妈突然醒来，神志清楚的和我们交待后事。我们知道，这就是回光返照，老人们称作“放病”。
我妈妈将几件事一一交待，最后，让我大嫂从柜底取出那个老油布纸包，指着它说：这是我珍藏了四十多年的帐本。上面有你三姨夫、七姨夫等亲戚的借粮契约。我保存着它，一是，让你们知道，你大的辛苦和勤劳。他自己耕种几十亩地，勤奋劳作几年，成了比较殷实的庄户人家。而且每年有余粮借给亲戚朋友，帮危救急。二是，让你们懂得，自己的辛苦所得，要得到别人的承认和尊重。不管要不要，不管还不还，要知道感恩，要知恩图报。三是，想让你们弟兄几个不能忘本。不能忘记勤劳致富，节俭做人的根本。任何时候，什么朝代，依本老实，辛苦劳作，都不会掉到地下……
说完这些话，我追问：那么这帐本呢？我妈妈歇息了好大一会儿，郑重的说：把它烧了吧。烧在妈的棺材大头下面。
交待完这些，自此我妈闭上眼睛，不吃不喝，一直昏睡了二天二夜。
好像她把这个老油布纸包一样的所有心思，已经了结。带着她在人间七十多年的恩怨、情缘，向着我大那边的另一个世界，愿亦不愿，轻松且沉重的走去了……
出殡那天，五个媳妇儿，以及十几个侄男外女，哭的地老天荒。所有前来送葬的亲戚朋友，白刷刷一大片。我把那个老油布纸包拿出来，一层层展开，小心翼翼的拿出发黄的老麻纸帐本，把借据下面落款的时间签名那一块儿，用剪刀剪下来，把其余的帐页，依旧仔细的包裏好，跪到我妈棺材大头孝子盆前，缓缓的点燃，直到帐本烧成灰烬。
我把老油布纸包重新打开，把剪下的几页帐本落款，依旧用捆帐纸的红头绳扎好，放进老油布纸包里包裏住，郑重其事的装进我的贴身上衣袋里。
到这时候，我才突然读懂了妈妈的老油布纸包的秘密：老油布纸包的帐本，其实并不是一个催债的帐本，而是我大的辛勤劳作见证；是我妈妈对我大的一片无限深情；是传给我们的自立奋发精神；是教给我们做人的自尊；是讲给我们要懂得人生、懂知遇、会感恩的真实故事……
到现在，我妈妈已经去世二十几年了。每当我思念妈妈的时候，就拿出那个红头绳扎着的老油布纸包，妈妈的声音好像又在耳边清晰的响了起来。我大曾经苦苦劳作的身影，像动漫一样出现在眼前。辛勤、吃苦、自尊、感恩等字眼，用黑亮亮的毛笔字，公整、规范、俊秀的写在发黄的帐单上。它像是一本子孙后代读不完的家书，催我上进，促我成长，给我精神，给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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