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重排《雷雨》,发现曹禺隐藏的密码
他曾在话剧《雷雨》中演过百余次周萍,近期首次执导这部人艺大戏,以此纪念曹禺诞辰111周年。
|作者:陈娟
2021年9月24日晚,风雨交加。这一天,是曹禺诞辰111周年纪念日。
北京人艺曹禺剧场座无虚席,台下窸窸窣窣,有人小声交谈,有人安静地坐着。大幕还未拉开,透过纱幕,隐隐看到一张古董沙发放在舞台中央。舞台上方是黑沉沉的乌云,层层叠叠。“铛!铛!铛!”开场的钟声敲响,幕布拉开,三对人撑着三把伞,走向沙发,之后转身离开。紧接着,便是一段耳熟能详的故事:一座周公馆,在一天一夜间发生了诸多变故,公馆中的两代人都被卷入命运的漩涡之中——兄妹相恋,父子反目,继母与继子间的情感纠葛,曾经的恋人再度相见恍如隔世……
·2021年9月,濮存昕新排的《雷雨》在人艺上演。
舞台上正在上演的是新版《雷雨》。这部剧自上世纪30年代诞生后,被无数次搬上舞台,且常演常新,长盛不衰。在这部剧中,有人看到封建专制的压迫,有人感悟出女性的觉醒,有人感受到了深深的爱……也正因为此,文艺界流传着“说不尽的曹禺,演不完的《雷雨》”之说。
“中国话剧已经有百年历史了,真正意义上成熟起来就是从曹禺先生的《雷雨》开始的。这次重排,是一份向曹禺先生、向观众汇报的习作。”首演后,导演兼主演濮存昕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那简直是一座宝贵的矿藏”
4年前,濮存昕起念重排《雷雨》。
“前几年,人艺引进白俄罗斯国家模范剧院的剧目《婚礼》——一部契诃夫的经典独幕剧。当我知道正在上演的是这家剧团所排的第十七版时,心里一动,我觉得我们人艺,也可以有很多版本、不同解读的《雷雨》。这才是我们人艺的态度。”濮存昕说。
他先找来导演、也是老搭档唐烨,与他合导这部戏。早在中戏读书时,唐烨就熟读曹禺的作品,后来到人艺工作,参演过《日出》,也曾参与导演过《原野》。濮存昕邀请她时,她只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周朴园知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濮存昕答:当然知道。“当时,我就说'好,那我来’。”唐烨对《环球人物》记者说,那时两人心中已有默契——从周朴园的视角讲述《雷雨》的故事。
两人将有关《雷雨》的剧本都找来,不同年代的,甚至还有其他剧院排的,一一研读。后来,唐烨在二手书网站上偶然发现一本1934年未删减版剧本,如获至宝,立马买下,拿给濮存昕看。“那简直是一座宝贵的矿藏,一读就发现了许多被遗忘的珍贵片段。”濮存昕说,他们想摒弃以往乱伦和偷窥的心理,不只讲好一个故事,更要体现曹禺先生的人文关怀和人性开掘,表达出《悲惨世界》般的悲悯。
·1934年7月,由文学家巴金推荐,《雷雨》在《文学季刊》第一卷第三期上发表。
在这个剧本中,濮存昕和唐烨找到了很多在之前版本里被舍弃,但非常有意思的戏。
比如,周朴园在每一幕都要提及的一条线索——“我们要搬家了!”“新房子已经盖好了。”“周朴园不是局外人。你想想看,周朴园为什么一开始就提搬家?而且多次提到搬家,他是否对家里的某种关系发生了疑问?”濮存昕说,周朴园就是想换个地方,恢复秩序——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应该是最合乎社会规范的“最圆满”“最有序”的家庭。
比如鲁侍萍与周朴园相认那场戏。周朴园真的是始乱终弃吗?他保留了一个房间,房间里依旧是30年前鲁侍萍在时的样子。在房间里,两人一番对话后,即将相认时,鲁侍萍喊出了唯一的一声“朴园”,然后说“你找侍萍吗?侍萍在这儿。”“这句多么重要的台词,在50年代的剧本中拿掉了。”濮存昕说。
再比如,周萍最后自杀的那把枪从哪里来?读剧本就知道,这枪原来是鲁大海在矿上罢工,和警察发生纠纷时警察落下的,鲁大海捡回来,当被矿上开除前途渺茫,又得知周萍与四凤是真爱时,他把枪给了周萍。
·濮存昕(右)和唐烨(左二)指导演员排练《雷雨》。
“就这样,我们依照50年代的剧本为基础,再从1934年版本中找出一些重要的、被忽略的内容,一点点往里面加,然后才有了今天这版新《雷雨》。”濮存昕说。
真正开演时,濮存昕演周朴园,演过繁漪的龚丽君演鲁侍萍,演过四凤的白荟演繁漪,周萍、四凤、周冲等起用人艺年轻演员。首演结束,濮存昕和主创登台谢幕,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那一刻,他心想:曹禺先生应该就在台下,和我们一起看戏。
未完成的周萍
濮存昕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登上人艺的舞台时,时任院长曹禺就坐在台下。
那是1986年秋,濮存昕还在空政话剧团工作,北京人艺把他“借”来,演《秦皇父子》中的长公子扶苏。当时,他已经33岁,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了七八年,但对演戏还是有些不得要领。“等到戏连排那天,我懵懵懂懂上了台。当时曹禺先生身体还可以,走在前面,拄着拐杖,后面跟着艺委会二三十位老艺术家,都来看排练。一看这阵势,我就有些紧张。”濮存昕回忆说。
戏一演完,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曹禺身上。“他也不寒暄,直接提意见。最主要是台词,他说剧本的形成是台词,台词是文学,你们得让我听懂。曹院长的批评,可以说丝毫不留情面。”濮存昕听后,心中既羞愧又深受触动,开始重新认识表演和戏剧。
《秦皇父子》的演出不算成功,但成了濮存昕的转折点——人艺觉得他是个苗子,留下了他。此后,他便正式成为人艺的一员,在大院里边演边学。
在话剧界,似乎有一个不成文的标准,无论是一个剧院还是一位演员,要考验其实力或表演才华,得须过一过演出《雷雨》这道门槛,濮存昕也不例外。
1989年,导演夏淳提出以全新阵容重排《雷雨》。此前,人艺曾有过1954年版、1979年版《雷雨》,由郑榕、朱琳、于是之、胡宗温等老演员演绎,曾被奉为经典。
·上世纪50年代,濮存昕的父亲苏民在《雷雨》中饰演周萍。
但在1979年版时,已有观众反映“两个演员加起来都100多岁了,还谈恋爱?人艺就找不出合适的年轻演员来了吗?”于是,这次重排,导演决定起用新演员。
也是在这次重排中,濮存昕首次走进《雷雨》,出演周萍。
关于周萍,曹禺在《我如何写〈雷雨〉》中提到过他是“最难演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怎样充实他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1954年,《雷雨》在人艺首演时,于是之演周萍。他是城市贫民出身,没有过大少爷的生活体验,与角色有距离,演起来总是很别扭。后来,濮存昕的父亲苏民接替周萍一角,抛开周萍是个“浪荡公子哥”的固定形象,按照曹禺说的那样“为他找同情”,演出了一个良心未泯、性格有些懦弱的大少爷。
“我基本上就是按父亲的方法演,是学习,不是创作,只有自我条件的区别。”濮存昕说。有一天,人艺老演员任宝贤在排练厅看了一会儿,对他讲:“你演得太明白了。”这句话点醒了他,按照设计好的去演,和将体会转化成生活,再到舞台上演,这是不同的。演来演去,他总觉得不满意,“我是在表演自己的理解,把表演弄成了一个空壳,只剩下情绪一片”。
这版《雷雨》,演了4轮近60场,演到1992年,之后停了几年。1997年12月,曹禺逝世一周年,人艺为纪念他,推出老中青演员相结合版的《雷雨》,郑榕和朱琳两位老艺术家再度登台,演周朴园和鲁侍萍,濮存昕继续演周萍。
当时,濮存昕刚刚演完电视剧《英雄无悔》——在剧中,他演刚正不阿、克己奉公的公安局长高天,成了大明星。一天,他邀朋友看《雷雨》,戏演到第三幕,周萍和四凤约会,四凤原本以为他走了,正在叹气,他突然立在窗口,说:“这次你赶不走我了。”这时,观众席传来了笑声,濮存昕的朋友听到后边的观众议论:快看,高局长跳窗户了。
“本来是一个悲伤的情节,却出现了让观众嬉笑的反应。”濮存昕感到非常痛苦,“那一刻我突然知道我没有真正成为周萍,没有把观众带入剧情”。就此,周萍成了他的一个心结。
·2004年,濮存昕在明星版《雷雨》中演周萍。
濮存昕最后一次演周萍是在2004年,导演陈薪伊排的明星版《雷雨》。当时的他已51岁,本不打算再演,但听陈薪伊说“要打碎以往周萍的烙印重新来过”,他被这个说法打动,决定再演。这一次,他给周萍设计了一些动作,跑步、微弯着腰走路等,还有最后5秒钟的“自杀定格”。在剧的最后,四凤和周冲冲出屋外,因雷电而亡,所有人都冲出了屋外,哭号哀鸣。周家阴森的客厅里剩下周萍一人,如行尸走肉般游走一圈,背向观众,掏出裤袋中的枪指向自己,轰然倒下。
“结尾的处理非常有力,让人回味深远。”演员卢燕看完戏后评价说。再加上潘虹版繁漪的“疯”,蔡国庆版周冲的“真”,田海蓉版四凤的“纯”……明星版《雷雨》在上海、广州、北京等地演出,场场爆满。之后,濮存昕告别《雷雨》。
但这不是真正的告别。虽然演了百余次周萍,但濮存昕总觉得“未能真正成为周萍,是一个未完成的角色”。这些年,他的心中一直有个“《雷雨》梦”, 而这次新排,对他来说,算是一次圆梦之旅。
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
“我们重排,不是创新,是追溯,追溯到曹禺最初的表达。它们就像曹禺先生事先埋下的密码一样,等着我们一点点去发掘。”濮存昕说。
与以往老版本不同,这版《雷雨》有很多个“新”。
比如,那张老沙发一直在舞台上。“为什么觉得沙发重要?为什么让观众一开场就看到沙发?因为所有的情爱都发生在沙发上,周朴园和鲁侍萍,周萍和繁漪,周萍和四凤。它实际上是一座伊甸园。”濮存昕说。老沙发是他在排练期间偶然发现的。有一次,他去苏州,参观完拙政园,去逛雕花楼——以雕刻精美、结构奇巧被称为“江南第一楼”。看到两张木质旧沙发,靠背都是镂空雕花,“一眼就觉得那是曹禺笔下《雷雨》中的沙发”。于是,他拍下照片,然后找匠人照着模子,打造了一张“古董沙发”,搬到舞台上,也放在了《雷雨》的海报上。
比如,当周朴园和鲁侍萍回顾30年前时,评弹《钗头凤》的曲子响起。这是濮存昕在读古诗词《钗头凤》时,“突然觉得唐婉与陆游的故事,跟周朴园的故事太像了”,而评弹正好是苏州、无锡那边的传统曲艺——30年前的故事就发生在无锡。还有层层叠叠的云、雨伞、舞蹈……一切都契合了曹禺最初给《雷雨》的定位:一首叙事诗。
“《雷雨》诞生之初,曹禺先生就称自己'写的是一首诗’。”濮存昕说,他们所做的,只是尽可能地靠近最初的《雷雨》,靠近曹禺。
早在读中学时,15岁的曹禺就迷上写诗。他写《不长久,不长久》、写《南风曲》,曾因为本名“万家宝”不够诗意,才把繁体“萬”字拆开,上面草字头变成曹,下面是禺,组成笔名曹禺。《雷雨》创作于1933年。当时,曹禺正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读书,天天泡在图书馆,坐在固定的位置,整日读书、写作。写累了,头痛欲裂之时,他就跑到外面,“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悠悠的白云,湛蓝的天”。
在暑假毕业前,曹禺完成《雷雨》,那年他23岁。一年后,《雷雨》全文刊登在巴金等人主办的《文学季刊》上。但真正让曹禺成名的,是《雷雨》在日本东京的演出。
1935年4月27日,以“中华话剧同好会”的名义,《雷雨》在东京神田一桥讲堂公演。当时,因剧本较长(至少4个小时),违反了日本政府的“夜间娱乐活动不得超过11点”的规定,第四幕刚开演,警视厅来人。导演不得不连夜删去序幕、尾声,保证了后面两天的演出。这场演出在中国留日学生中引起很大反响。演出结束,导演给曹禺写信,提出一些问题和见解,并解释了删除序幕和尾声的原因。曹禺也回了信,回应一些问题。
·1935年,中国留日戏剧团体——中华话剧同好会在日本演出《雷雨》。
正是在这封信中,曹禺直接说:“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绝非一个社会问题剧。”
为了更贴近曹禺“写叙事诗”的初衷,濮存昕这一次特意恢复了序幕和尾声。幕一拉开,六人撑着三把伞,走向沙发。剧的尾声,依然是他们六人,撑着伞转身离开,留下背影。
“您有想过这样排,曹禺先生会怎么想吗?”记者问濮存昕。
“曹禺先生一向很开放,不同的人、不同的导演、不同的时代,对他的作品都会有自己的想法,他尊重自由创作。我们这次,实际上是更靠近他。”濮存昕说。
关于对《雷雨》的改编和重排,曾有过这样一段往事:那是1992年,曹禺因病住在北,初出茅庐的青年导演王晓鹰经人引荐去探望,提出想要重排《雷雨》——他有个大胆的设想,要把鲁大海这个角色拿掉,曹禺一听,马上说“好啊”。“我在《雷雨》里写一个鲁大海就是为了要进步一点,要革命一点,其实我哪里知道什么工人啊!所以在整个戏里这个人物最嫩,最不成熟,删掉他,我赞同。”曹禺说。
1993年4月,这版没有鲁大海的《雷雨》上演时,曹禺坐在台下观看,这也是这位戏剧大师生前最后一次走进剧场。演出结束后,他握着王晓鹰的手说:“感谢你使我的这部旧戏获得了新的生命!”
“为什么《雷雨》会常演常新,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这就是经典文学作品身上所拥有的想象力。文学是棵树,今年这样,明年又长出几根枝丫,后年被人修掉几个枝,修了长,长了修。但它的树根永远是树根,一直往地下扎,越扎越深。”濮存昕说。
“那么,今天我们再看《雷雨》,看的到底是什么?”
“剧里每个人都是温暖的,曹禺用诗化的语言,赋予了笔下每个人物无限的爱与悲悯。”濮存昕说,1000个观众可能会看到1000个不同的《雷雨》,但他希望每个观众看完后,就像曹禺设置尾声时说的那样,“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低着头,沉思地,念着这些在情热、在梦想、在计算里煎熬着的人们。荡漾在他们的心里应该是水似的悲哀,流不尽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