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留梦
都市留梦
作者 ▏张浩明
听说这间歪斜的泥墙小屋,和它屋后那一块菜地已经圈定,这儿将用来修一个叫什么花园的楼盘。不几天那老板将亲临视察这块属于他的土地。
小屋的主人是个独眼老头,早奉命通知租佃这间小屋的四个房客要他们搬走。“空空空”,独眼老头干咳几声,又喘下气说,“昨天来了个年轻女人,围着房子转了转,限你们七天之内搬走”!独眼老头眨巴着沾有几坨眼屎的眼睛很是神气。
小屋歪斜在菜地傍边,屋门人摆着两间上下铺床,还有一张桌子几条木凳和一个蜂窝煤炉子,所有家当一目了然。
这儿地处城市近郊,跨过一座桥,走上一段不远的路,高楼便鳞次栉比的矗立。夜晚高楼上灯火闪烁,那九重舞厅的乐曲也被风吹过来,四房客在劳作之余,可免费看那不熄的灯火和听听那些弄不清楚的温软的曲子。
春秋三载了,独眼老头由当初称之房客,到今日改口叫“粪客”,却见事情起了大的变化。这四个人是清管所从乡下招募而来的掏粪工。
每天拂晓,他们便拉着各自的粪车,奔赴预定的疆域,将那些还来不及推倒的老式旱厕的排泄物清运拉走。晚上四辆车隆隆而归,吃一锅饭,俨然一家。这儿租金低廉,好停粪车,如果不是圈地修楼盘,四粪客和他们的“事业”恐怕将与小屋同寿命。
眼下这差事是干不成了,要干须另找房子,可房子不好找,这粪车谁愿停啊?四粪客中的史大牛和段矮子已决定不干回老家,另一个徐老五已找好另外的活路,只有长生娃决定赖到最后一天,他为什么要赖到最后一天,为什么他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他自已都说不清楚。
其实是说得清楚的,哪怕在城市多呆一天,就多一次可能见到秀儿的机会,虽然他又常常嘲笑自己这种想法,这样的机会不会有了。
他和秀儿曾经是大山沟里的一对情侣。
他和秀儿的家太遥远了。那儿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再后面还是山。他听爷爷说过,爷爷又听爷爷的爷爷说过,那些山是盘古老王开天劈地的最后几斧。那时盘古老王已无多大力气了,头昏眼花,气喘吁吁,举起大斧歪斜斜地砍下去,这块地从此变得不平,天空也格外低矮……
他们的家乡是个地质灾害频发的山沟。
他的家和秀儿的家相隔不远,平时也认识,但由于被沉重而贫苦的生活所重压,各家过各家的艰难日子,交往极为疏淡。
记得那年一次大雨停了,人们都认为平安没事,屋后的一个山坡坡却轰然跨塌,秀儿的家和他的家都被泥石埋藏了。
他们俩人是这俩个家庭的幸存者。
那天午后,当长生娃从泥土中恍恍惚惚地爬出来,又恍恍惚惚地站起来时;他看见不远处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子从泥土中站起来,又扑下去大叫妈呀爸呀地嚎啕大哭。
这时不知他不知哪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比天还大的勇气,一下跑过去,大叫秀儿秀儿,一把将秀儿抱在怀中。那秀儿也不知怎么了,仿佛长生就是她最亲的亲人,大叫长生哥长生哥。
随后俩人一阵大哭,哭得天昏地黑!
还需要什么理由呢?他们就在那一刻认可了彼此。那年秀儿十五岁,长生二十岁。
长生就是秀儿头上的一片天,脚下的一块地。
后来这条山沟,被有关方面评定为不适宜人类居住,整体迁到了相对安全的浅丘地带,但安置人员已没法找到长生和秀儿了。
他们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要奔向从未见过的大城市。
城市不是天堂,这儿也不会很快接纳他们。
来到人流熙攘的大街,举目无亲四顾茫然,长生娃和秀儿首先看见的是城市的垃圾桶,有几个衣衫破烂的老人在那儿捡纸板塑料瓶什么的,俩人不由眼睛亮,也跟着乱捡一气。捡了也跟着老人去卖给了收破烂的跑街贩子。
到城市的第一步就是这样走出来的。长生娃暗暗发誓,就是捡一辈子垃圾,也不回那山沟沟了。
秀儿天生丽质,长相甜美,说话温柔可人,这就是她找活干的通行证。她较快地溶入了大城市的生活中,三年多来她干过餐馆服务员,当过小保姆,还去参加了一个护工培训班,拿到了职业资格证书,去医院干过护工,这个活儿收入相对较高。
但长生娃却没秀儿顺利,他多半仍在卖苦力,在建筑工地干杂工挖土方。有次他想去理发店当学徒,那老板却嫌他太土气,去火锅店应聘服务员,老板说他一口“苕腔”,不适宜接待顾客,叫他学说“椒盐普通话”,他更说不顺溜,于是安排他干洗碗工他却不愿意。秀儿叫他买身好点的衣服穿,他也不愿意。
并且他开始在挑剔城市的缺点,他认为城市不光有高楼大厦小汽车,彻夜不熄的灯火宽阔的广场和漂亮的女人,也有穷街陋巷破房子,也有愁眉苦脸和哀声叹气的人,甚至有人从高楼住下跳……
有天他对秀儿说,我感到你越来越像城里人!
秀儿说,在城里讨生话,是应该变得像城里人,难道这样不好吗?
长生娃无语,但秀儿这些变化说的这些话却使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什么不安呢?
好得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
那是个三伏天,他正在一个工地挖下水道。这是个经过层层转包的工程,活计落实到了这群来自山区的农民工,他们是支名符其实的杂牌军,大大小小的包工头统率着这支庞大的苦力队伍。苦于还处于原始积累阶段,包工头们还买不起挖土机,打的是人海战,工期紧,每天干十二小时。
秀儿当时正在一有钱人家干保姆,专门负责煮饭,主人的母亲会烹调,也喜欢这个乡下姑娘,还耐心地教她。不久秀儿几样家常菜还是炒得主人一家认可,关键是秀儿会放油放盐,总是爽爽的清淡,很适合城里人口味。
晚上秀儿將吃剩的菜和她悄悄留下的,全部打包送到长生娃的工掤,但秀儿细心,临走时又把这些菜再加点盐,干体力活正需要重口味。
秀儿这样干从不偷偷摸摸,事前全告诉了教她炒菜的老太太。老太太心好,说应该应该,你们从山里来不容易,晚上的菜多做点!
长生娃和几个苦力朋友,吃着秀儿送来的晚餐,大家一个劲地夸赞秀儿,长生娃看着她很甜蜜很得意,吃着吃着,还用油腻的嘴学着城里人把秀儿拉过来,亲了她一口,随后哈哈大笑,弄得秀儿很狠狈,她不由暗暗地掐了长生娃的膀子把他掐痛了,长生娃才安静了些。
事后,秀儿想着这些话,想着长生娃的那些举动,心里一点不喜欢。她朦胧地想到,这就是长生哥想要的日子?她也想要这样的日子吗?她内心否定了。
常言道乐极生悲。第二天长生娃出事了。
那天下水道的土方越挖越深,那深掘出来的大沟如同大地的一条血脉,堆积的废土和石块则像大地被剖开的腑脏。昨夜一场大雨,沟里积淌着泥水,脚踩下去咕咕作响,提起来又腾起一片浑黄的泥浆……毒日头正当空,火辣辣的阳光晒得沟壁的湿泥冒出丝丝白气。
此时长生娃正单腿跪地,揹着一个糊满泥浆的大竹篓,他姿式虔诚而恭敬,像一个觐见君王的臣仆。旁边一个大汉正挥着大铲把大块大块的泥巴装入他背上的竹篓,装满了他站起来,背上是一座黄泥小山,他艰难地跨步,走过几道土坎,然后走上一条闪颤颤的木板步入地面。接着他身体往旁一倾,那动作不逊于自卸汽车的灵巧,小山似的泥土哗哗地空了出来……
上面有都市的高楼大厦,有如水的车流人流,上面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喧嚣跳动的令他眩目的世界。他每次从沟底走上来,都有一种是对他沉重劳作而获得奖赏的感觉。
这样的上来下去下去上来,每个时刻只是单调不变的重复,快到中午了,他感到背上的泥山越来越重,小腿肚子打闪闪,他又走到那条木板上,只听木板发出嘎嘎地声响,他明白那是木板要断裂发出的坤吟,他想退回去,但来不及了。突然,木板断了!小山、泥土、竹篓、木板和长生娃统统掉进深沟里!
随后便是医院,昏迷。
秀儿来了,秀儿坐在病床边哭,他摔断了一条腿。包工头立即把他的名字从工单上划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包工头极不情愿交了几佰块治疗费,一切都不管了,只把那条木板换成了厚点的。秀儿把他俩进城的积蓄全部交给了医院,日夜守护着他。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从医院又转到工棚,秀儿始终陪护照看他。然而使他感到迷惘的是,当他的腿好起来时,当他的健康和力量又将重回他身上时,秀儿不来工棚了。
那几天他时时刻刻盼,却不见秀儿的影子。他翻枕头时,又发现枕下留有几张大票子,他明白秀儿不会来了,是他拖累了秀儿,拖跨了秀儿,秀儿离开他有道理,不算绝情。
长生娃走出了工棚,在大街上无目的游荡。一天他在一段路的上坡处,看见一辆粪车拉得很吃力,便上去帮着推了几步,就这样他认识了史大牛,热心的史大牛便觉得发现了“志同道和”的战友,便把地介绍给了清管所,清管所缺人,长生娃又正走投无路,便干起了清运旱厕的农民工。
这已经是独眼老头要他们搬家截止时期还剩一天了。老头天天都来催长生娃,长生娃说不是七天吗?滿七天我搬,少一天都不搬!
独眼老头说,等这天就有好运气来嗦?
长生娃顶他一句,不干你毬事!
第二天早上,他还在床上睡,明晃晃的阳光照射进来,突听到外面闹哄哄吵嚷嚷。他出门一看,路边停着一辆藕荷色小轿车和一辆面包车,被砍光的菜地中央有几个人牵着张图纸正在那儿指指划划。他忙退回屋里,开始收拾东西。
这时候一个年轻女人向小屋走来。
女人披肩长发,戴着茶色眼镜,飘逸的红色长裙,白色的高跟鞋,一个小巧的金项坠在脖子下闪闪发光,她娉娉袅袅地走着,两条温软的手臂摆动得很美……
“你怎么还不搬走”?
女人站在门口高声喝斥,一口京腔。长生娃背对着门外,伴随着质问,还飘来一股淡淡的香风。他说今天刚满七天,我会搬走!
女人再也没说什么,转身退回走开了。
等一会儿他收拾好,拖着一支箱子走出来,他看见的仍是那女人的背影。凭着他的第六感觉,这女人莫非是七年多未见的秀儿?
想到这点,他全身都在发抖!
是啊,他带秀儿走出大山如今都十年了,十五岁的秀儿今天已经二十五岁。十年一株小树苗也该长成一棵大树了,就是从秀儿给他枕下留下的几张大票子算起,也七年多了,而他已经满三十岁。
人们常说三十而立啊!他立什么?在城市十年他不过干苦力又干拉粪的,他羞于见秀儿,那个用背影对着他的年轻女人到底是不是秀儿,他不敢肯定,但那背影像一座山在压着他。
也许二十五岁的秀儿如今傍上了大款,成了楼盘老板的小秘小三,还是其它什么名正言顺的角色?但他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只要秀儿过得好,这比一切都重要。
屋外的阳光很强烈,他始终没法看清楚那个他自认为是秀儿的女人,看得见的仍是她的背影。
为什么用背影对着他?
有几个人拥簇着那个年轻的女人正说着什么,不多一会儿,那个年轻的女人上了那辆藕荷色的轿车,上车前她还向小屋望了望……
轿车无声地发动,拐了个弯跨过那座桥,驶入喧嚣的市区。
独眼老头笑扯扯地走过来对他说,走得了走得了,明天这儿就要打围墙!长生娃没理示他。
长生娃将向何处去?他还未想明白,甚至重新回老家也不失一个选项。当晚他住进一个小旅馆,夜晚做了个梦,梦见的仍是他和秀儿相处的那美好甜蜜的日子。梦醒了,都市留给他的就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