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似乎人人都可以写诗,但绝不是人人都能写出好诗
仿佛自己奖励了自己一份礼物
高兴
严格说来,我的诗歌写作同一次事故有关。那是2006年4月,在井冈山参加红色之旅时意外受伤。疗伤的日子里,躺在床上,容易胡思乱想,也容易忧伤迷茫。于是,索性尝试着在脑海中构思诗歌,尝试着用诗歌表达当时特别的心境。最初的诗歌大多与疼痛、孤独和时间有关。就这样,诗歌写作,成为我抵御疼痛、面对孤独、面对无边的时间的最好方式。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具有疗伤意义的诗歌写作竟成了我最喜爱的生活方式,让我再也无法割舍。
有一段时间里,不停地写诗,痴迷地写诗。但我的诗歌写作,始终有客串的性质。我实在不敢有太大的诗歌野心,因为我深知诗歌写作的艰难。似乎人人都可以写诗,但绝不是人人都能写出好诗。在诗歌写作上,我特别相信天才这一说法。兰波,荷尔德林,里尔克,曼德尔什塔姆,茨维塔耶娃,狄金森,庞德,斯特内斯库,李白,李商隐,穆旦等等在我看来,都是天才。写诗是一回事,写出好诗则是另一回事。而要写出好诗,简直太难了。越写越觉得难。也正因此,我总觉得,那些认为诗歌写作很容易的诗人是可疑的,或者他们写的压根儿就不是诗歌。
明知艰难,但我依然在坚持诗歌写作,因为它能提升我的语言和艺术感觉,还能擦亮我看待人生和世界的目光。客观上,又能丰富我的内心表达。有诗歌写作经验,再写散文,或者再做文学翻译,也就会更加讲究语言、更加注重节奏、更加有意识地捕捉和维护字里行间的气息和韵味。
我其实更喜爱散文写作。诗歌写作,总是让我感到某种紧张和焦虑,总是让我难以彻底放开。诗歌写作中的我真挚、伤感、执着,但并不可爱,表情一直是紧绷着的,丝毫没有轻松感。而散文写作,则让我感觉自由,放松,愉悦,能一下激活我,让我有一种兴奋感,仿佛孩童突然发现了一大片游戏的天地。诗歌写作中,我不太会处理细节。而散文写作中,我最愿意倾心挖掘和拓展的恰恰是细节和瞬间。然而,诗歌写作无形中极大地促进了我的散文写作。我散文中对诗意和韵味的看重,呼吸般的节奏,恰当的空白和跳跃……都得益于诗歌写作。相对于散文写作,诗歌写作于我更像是个意外,是个惊喜,仿佛自己奖励了自己一份礼物。
我的诗句大多来自阅读、行走、对话和感悟,带有浓重的时间和空间的痕迹。有人认为我是一位唯美的写作者,也有人说我是一位浪漫的性情中人。在我自己看来:写作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表达,可以表达内心的种种情绪、感受和思想;写作更是一种对话,同自我、同生命、同世界的深刻对话。这样的宣泄、表达和对话,不仅让个体生命更加真实、丰富、饱满和精致,而且使我们有可能从单调和灰暗的日常中发现和提炼出诗意,并且反过来抵御单调和灰暗。因此, 写作说到底是一种内心需要,具有私人性质。当然,它还是一种有效的记录,一种挽留时光的努力。我就常常借助诗句回到童年和少年,回到往昔。
阅历,或生活,对于诗歌写作,意味深长。我所说的生活,既是外在的生活,又是内在的生活。往往,内在的生活,更为关键。我不太相信所谓的灵感,而是更看重一些瞬间。瞬间的一个念头,瞬间的一个画面,瞬间的一个句子,瞬间的一缕情绪,甚至瞬间的一个姿势,瞬间的触动。于是,感觉和文字涌上心头,诗歌就会找上门来,那时,写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起初,我的作品一旦完成,便不加修改。但后来,我越来越倾向于不断修改,与其说是修改,不如说是丰富和扩展。先锋作家刘恪说过,每个词都有其固定的位置,而写作者就是要让每个词抵达它自己的位置。词语到位,作品也就有分量了。因此,掂量、打磨、沉淀,甚至嗅嗅、听听、摸摸、看看,然后,再修修补补,都是十分必要的。我想特别强调的是,这一切都要做得不留痕迹,自然而然。这就要看你是否修炼到家了。这是在说文学写作,也是在说诗歌写作,也是在说文学翻译。
无论如何,文学写作,诗歌写作,文学翻译,已然成为我人生的共同体,已然成为我一直在走,也会一直走下去的道路。
写到一定程度,就会感到停顿的必要,间歇的必要。我就时常停顿,或者间歇。因此,就极佩服那些从不停顿或间歇的写作者和翻译者。停顿,间歇,出去走走看看,或者沉浸于阅读。阅读绝对是写作必要的滋润。英国作家卡内蒂断言:“没有阅读的混乱,诗人就不会诞生。”优秀的作家几乎都首先是杂乱的阅读者,有些甚至把阅读当作主要的生活。中国诗人多多甚至断言:“你读到什么分上,就会写到什么分上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却声称:“一生只需反反复复读几本书,足矣。”问题是,我们如何最终找到那几本书呢? 还是首先要广泛阅读,最终才能确定那值得反复阅读的几本书。
最高级的阅读,其实是另一种方式的写作。写诗至今,已整整十五年有余,但总感觉自己才刚刚起步。这绝不是谦辞。必须承认,诗歌写作的不自信,恰恰成了我诗歌写作的另一种动力。我的诗句更多是写给自己的,而这些写给自己的诗句究竟能给读者带来什么? 我也反复地问过自己。
不敢奢求有什么启示,有什么深刻的思想,起码也该给读者美好、愉悦和温馨的感觉。诗歌之美,词语之美,恰恰可以成为抵御灰暗现实的有力武器。这也许就是俄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所说的“替代现实”吧。
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诗歌之路,我终于陷入了惶恐,为了自己在现实面前时常的失语。再次阅读自己这些年来写下的诗作,一段段时光和心境纷纷醒来,我又终于感到了些许安慰,为了自己毕竟还勉强抓住了一些瞬间,以诗歌的方式。
作者简介
高兴,诗人,译者,博士生导师。现为《世界文学》主编。出版过《米兰·昆德拉传》《布拉格,那蓝雨中的石子路》《孤独与孤独的拥抱》等专著和随笔集。主要译著有《我的初恋》《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等。2016年出版诗歌和译诗合集《忧伤的恋歌》。曾获中国桂冠诗歌翻译奖、蔡文姬文学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西部文学奖、捷克扬·马萨里克银质奖章等奖项和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