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旧事:面人叔(下)

本文作者:蔡红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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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旧事:面人叔(上)

随着面人叔的酒量越来越大,上磨时喝的酒也越来越多。

一天,面人叔喝了一瓶二锅头后,跟在毛驴后面开始碾谷子,一只手拿着扫帚扫碾盘上外溢的谷子,一只手搭在碾轴上帮着毛驴推着碾子。转了几圈后,面人叔有点困,迷迷瞪瞪地就趴在碾轴上丢了一下盹。拉磨的毛驴觉得碾子重了,一下子停住了,圆滚滚的大碾子顺着面人叔身体的拉劲向后倒转了一下,就这一下把面人叔拿扫帚的左手食指第一关节压了个稀巴烂。面人叔的左手在面人叔丢盹时就已按在了碾盘上,石碾子停下一倒转,正好压在了他的左手食指上。十指连心,疼得面人叔顾不上丟盹了,一个奔子跳起来,握住鲜血淋漓的手指就往外跑,寻见生产队长。

生产队长一看,赶紧领他去寻大队的会计去。大队的会计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兼的。大队会计扳开面人叔的手一看,第一个关节被压得没形状了,说:“这个关节不顶了,保不住了,我给你清理了伤口,把血止住,上点药,包扎了慢慢让他恢复的哇,没别的办法。”面人叔疼得啥也顾不得,一个劲儿让大队会计赶紧给处理。

包扎完伤口,生产队长问询面人叔怎么回事,面人叔把经过说了。生产队长气得骂他一天就知道个喝酒,喝上酒还要上磨房,这下出事了,不高跳了。面人叔说:“不是喝酒的事,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生产队里的牛下犊子,饲养员老汉一黑夜照看了,圪捣得我也没睡觉,今天才丢盹了。”生产队长一听也有道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那时候也没有个工伤的说法,生产队里给面人叔买了二斤红糖,补补血,面人叔休息了一个月,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再没让面人叔进磨房磨面,而是又给他寻下个新工作。

生产队买回了拖拉机。生产队长看着新买的拖拉机,心里盘算着谁能驾驶它,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好鼓捣的面人叔,只有他才能玩转这铁家伙。

面人叔当上了拖拉机驾驶员,果然不负生产队长的重托,几天后就开着拖拉机满世界乱转了。

后来,生产队又置办回了柴油机带的小钢磨,由于面人叔拖拉机捣鼓得好,以前又在磨房干过,所以生产队长就把磨面的活儿也交待给了面人叔,面人叔提的条件是给他配备一个徒弟学习驾驶拖拉机,生产队长答应了。

边驾驶拖拉机边磨面粉,面人叔又累得够呛。生产队的拖拉机一年四季不停歇,春天送粪、播种,夏天拉水拉土,和泥抹房,秋天耕地、秋收,冬天拉石头垒坝、卖粮、拉煤。面人叔和徒弟说:开这个铁疙蛋可受罪了,夏天日晒,冬天冷冻,风天风吹,雨天雨淋,遇上个路不平,能把屁股颠两瓣,多会儿能开上个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的车了?徒弟说:屁股本来就是两瓣的么。

看着徒弟可以自己驾驶拖拉机了,面人叔心生退意,瞅了个时机,以磨坊活儿多,忙不过来为由,将开拖拉机的营生交给了徒弟,生产队长也同意了。

磨坊的活儿多还的确是真的。由于连年丰收,各种细粮、粗粮多了起来,年年交完公粮还有富余,生产队长就让面人叔磨面,给社员们分,也分给社员粮食。社员们手里有了粮,也常来磨坊磨面,磨坊一下子忙了起来。卸下了开拖拉机的营生后,面人叔鼓捣磨坊这点活儿一点都不费劲,整天哼着不知名的调调干着活儿,再多的活儿也应付自如。

那个时候磨的小麦面粉比较黑且不筋道,其实就是现在流行的全麦粉。可当时的人想吃又白又筋道的面粉,不愿吃这又黑又不筋道的全麦粉,尤其过年时,包饺子都能煮成片儿汤。面人叔知道了大家有这个需求后,开始琢磨如何用钢磨磨出又白又筋道的面粉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多次试验后,成功了。原来面粉黑是箩子的问题,箩子眼儿太粗了,面粉、麸皮通过箩面一起全打进面粉里去了。面人叔把箩子眼儿变细,箩出第一遍的面又白又筋道,留着过年包饺子用。

这个大年过好了,不用吃片儿汤饺子了。大伙都这样说,都夸赞面人叔心灵手巧,吃苦耐劳。心细的人还发现这么个好后生还没媳妇儿了,于是趁着正月不忙,张罗着给面人叔定了一门亲,腊月时节娶过了门。

面人叔在磨坊一直干到大集体解散、包产到户。生产队分生产工具时,磨坊的设备谁都不想要,有人是因为操作不了,有人是因为设备太贵,还得倒给生产队钱哩,面人叔就是后者。没办法,生产队长给面人叔做工作:别人操作不了,就你能捣鼓了,就你留下他哇,再说多少年了,也有感情了。一句话说到面人叔心里去了,多少年来,一直舞弄这两个铁疙蛋,确实有感情了,别人分走还舍不得哩,自己留下吧,还没那么多钱。面人叔表示自己可想留了,就是没那么多钱呀。生产队长说这好办,领着面人叔去信用社,无息贷款六百元买下了磨坊设备。

面人叔继续着他磨面的活计。由于技术好、态度好,面人叔的磨坊生意一直很好,周边方圆百十里地的人都来他这加工面粉。

又过了几年,面人叔瞅准时机,准备再开间油坊榨油。开油坊用的机器设备都去工厂看好定下了,拿着工厂给的图纸,计划盖油坊厂房。盖房子得用砖和木料,面人叔一下子想到了十几年前在院子前面的地畔上种下的十几棵杨树,现在也有碗口粗了,正好把树都打倒了,粗的做檩子,细的做椽子。

刚把树锯倒,还没顾得上剥树皮了,乡里派出所的民警来了。

原来有人反映面人叔砍了公家的树,民警来是要带面人叔回派出所里调查清楚。面人叔一听是这个事,又一看两个民警都认识,顿时把心放回肚子里。给民警倒了茶、递了烟:“我说我啥坏事也没干,你们来家吓了我一跳。砍树这个事,我在这儿就能给你们说清楚,不用去你们那派出所了,黑所长,你说哩?”派出所的所长姓郝,不知道为啥,人们都叫他黑所长。郝所长说:“你先说,看情况再定。”

面人叔就把十几年前自己如何种树,如何浇水,如何施肥,又为什么砍树说了一遍。听完后,郝所长说:“你说的这些都有没有证人?”来打问消息的邻居们站下一地,一听说问有没有证人,都争抢着说:我能作证,我能作证,我们都能作证!面人叔感激地看着大家。

郝所长对大伙说:“作证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尤其是不能作伪证。”有人又说:“本来就是真事,哪有伪证哩,我们作证就不怕负责任。”郝所长说:“那你们敢不敢在笔录上签名作证?”“不怕,真的事怕啥!”大伙说。

郝所长就安排副所长录口供,写证明书,签名,按手印等等。最后和面人叔说:“我看这个事调查清楚了,就不用去派出所了。你是砍了自己种的树,自己种自己用。”(以前法律不健全时,没有专门的法律条文约束,有这样的说法。现在就是自己种的树也不能乱砍,得报请批准后才能砍。)

说完话就要走,面人叔咋也不让走:“黑所长,快中午了,忙了一上午,咋也得吃口饭再走。”郝所长和面人叔也认识,再说那个时候吃个饭喝个酒也比较普遍,于是就留下来吃饭了。吃饭么,总得喝点酒,谁知道这一喝酒,差点把郝所长吓个半死。

那个时候的民警,就是普通民警也带着手枪,郝所长是派出所所长,更是身不离枪,枪不离身,弹夹里还上着五颗子弹。吃饭的时候,郝所长嫌带着枪不方便盘腿坐,就把手枪连枪套压在了炕头上的枕头下面。

毕竟是农村,还是那个时代的农村,想吃点好的也没有,也买不上。面人婶婶烙油饼,面人叔去西厢房提了半水桶鸡蛋,养的鸡都是下蛋鸡,舍不得杀,只能吃鸡蛋了。下水煮了十分钟,用洗脸盆端上来就开吃了,煮鸡蛋、老咸菜就烧酒。吃来吃去,就是个煮鸡蛋,几个人就借着酒劲,比赛剥鸡蛋,看时间长短,输了的喝酒,还打赌用各种方式方法剥鸡蛋,比如鸡蛋两边各打个小洞,用嘴吹、用手拍看谁能吹出去、拍出去,还比如一只手剥鸡蛋等等。反正每次总有输的一方,输了就喝酒,不大一会儿,三个人把两瓶六十多度的黑脸沙城喝完了。

酒劲一上来,郝所长倒头就睡,在面人叔家的炕头上睡了一下午。休息好了,酒劲也快过了,起来喝了口茶准备走。郝所长没有忘记自己的枪,把手往枕头底下一伸,咦?枪不在了!忙把枕头提起来,一看还是没有。一下子把郝所长吓得腿都软了,还没醒的酒也全醒了,着急喊面人叔:“咱们睡着了,下午谁来家里了?”面人叔的酒量大,一下午没睡,在外屋坐着计划盖房子的事儿了,就进来里屋说:“谁也没来呀,我没睡觉,一直在外屋坐的了,咋啦?”郝所长说:“我的枪找不见啦。”面人叔一听也吓了一跳:“妈呀,那可咋办呀?我见你压枕头底下了么,咋,枕头底下没有?”“没哇,这不是枕头”,郝所长说着把枕头递给面人叔。面人叔接住枕头,觉得挺沉的,不像平时拿枕头时的份量,就用手掂了掂,把枕头反过来,用另一只手伸进枕头套里,伸出来时,缺了一节的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捏着郝所长的枪。

郝所长一看枪找到了,吓得苍白的脸慢慢有了血色,忙接过枪:“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你们家咋全是机关?”原来郝所长枕的这个枕头,枕头套是活口的,他放枪的时候,把枪塞进了枕头套子里了,后来又拿起来抖了抖,正好把枪抖在了最里面,所以没找见。虚惊一场,可把郝所长吓坏了,据说以后郝所长喝酒,再也不带枪了。

面人叔的油坊盖好投产了,生意挺好的,他是油坊、磨坊两头跑,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好日子一直刨闹到上个世纪末,随着进城务工的人越来越多,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产的粮也少了,油坊、面坊的生意也越来越少。又因为面人叔的孩子们都进了城,面人叔也就变卖家产,随孩子们一起。

进了城的面人叔也坐不住,又找寻下个在豆制品厂看机器的活儿,鼓捣着机器,也等于是重操旧业了。

再后来,听说面人叔考取了驾驶证,还买了辆小汽车,面人叔终于开上了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的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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