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成就与影响(三)
在中国绘画史上,徐渭开创了文人画大写意手法的风气之先。其“画花草竹石,超逸有致。”他的画风师法陈淳(字道复,号白阳山人),“陈道复花卉豪一世。”徐渭正是汲取陈淳画风中的“豪”气,发扬成大写意的泼墨风格。后来二人并称“青藤白阳”,世人受其影响者颇多,较著者如稍晚于他的陈洪绶(老莲)、清代的朱耷(八大山人)、石涛(苦瓜和尚)、郑燮(板桥)、李鱓、李方膺、高凤翰以至近现代的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黄胄等,都无不深受其沾溉,直到今天,他的艺术新声仍不绝寰响。其中的郑板桥是“扬州八怪”之一,为扬州画派之主坫坛者。他用了一句极为夸张的印语——青藤门下走狗——来表达对徐渭的无比景仰。齐白石则说:
青藤、雪个(朱耷)、大涤子(石涛)之画,给纵横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余想来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惜我不能知也。
并作诗云: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郑、齐二人对徐渭绘画的仰慕,可谓五体投地,无以复加。然而,与绘画相较,他的书法却未受到如此尊崇。
与欧阳修《梅圣俞(尧臣)诗集序》所言“诗穷而后工”一样,徐渭身世及艺文创作,正合此言: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在他科场失意、仕途无望以及狱后潦倒之时,也是他创作的高峰阶段。他画山水、人物兼善,而尤擅泼墨大写意花卉。徐渭画作,典型的有《竹石图》《墨葡萄图》《驴背图》《荷花图》《蟹荷图》等。其“笔墨淋漓,不愧为一代宗师,扬州画派之祖本”。
对于绘画理论而言,徐渭也有不少精彩之论,其中尤以“舍形悦影”说值得关注。徐渭在《书夏圭山水》卷跋语时云:
观夏圭此画,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但两接处,墨与景俱不交,必有遗失,惜哉!云护蛟龙,支股必间断,亦在意会而已。
影子虽虚,恰能传神,表达出生命里微妙的、难以模拟的真。
在这里,徐渭提出了“舍形悦影”的观点。其实,“舍形悦影”的深层就是“写意”。“写实”与“写意”是相辅相成的,正如“舍形”与“悦影”一样。郑板桥评论徐渭画雪竹时,说:
徐文长先生画雪竹,纯以瘦笔、破笔、燥笔、断笔为之,绝不类竹;然而以淡墨水勾染而出,枝间叶上,罔非雪积,竹之全体,在隐跃间矣。今人化浓枝大叶,略无破阙处,再加渲染,则雪与竹两不相入,成何画法?此亦小小匠心,尚不肯刻苦,安望其穷微索眇乎!问其故,则曰:吾辈写意,原不拘拘于此。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后能写意也,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中国传统审美观点中,“意”是一个相当抽象的概念,它总给人以模糊和蒙眬的感觉,不可言说,难以琢磨。如果一定要做出牵强的理解,那么可以从“意识”“意会”“意念”“意象”“意境”等诸多层次进行探究,但这种想法又常与“古意”相悖。因为“意”的产生,还有玄学和禅学的背景,似必须凭借“悟”或“神会”才能彻底理解。因此,徐渭的“舍形悦影”观点,不仅与其天资卓绝的书法创意同系一境,也与晚明时代甚至整个中国文化传统体系中独特的审美心理和艺术意境契合。没有深厚的传统技法基础和新异的艺术创意之功,不过如郑板桥所言“欺人瞒自己”而已,与侈谈或妄言并无差别。板桥先生此言,对今天的艺术创作仍有借鉴意义。
若把“形”比对于“工”,“影”比对于“意”,则“必极工后能写意”,当是对“舍形悦影”的平实解释,也是对我们体会这一观点的提醒。“不教工处是真工”,才可彰显艺术的功夫。这种境界,从徐渭的画论中也可见端倪:
奇峰绝壁,大水悬流,怪石苍松,幽人羽客,大底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为上。百丛媚萼,一干枯枝,墨则雨润,彩则露鲜,飞鸣栖息,动静如生,悦性弄情,工而入逸,斯为妙品。
传沈徵君画多写意,而草草者倍佳,如此卷者乃其一也。然与少客吴中,见其所为渊明对客弹阮,两人躯高可二尺许,数古木乱云霭中,其高再倍之,作细描秀润,绝类赵文敏杜惧男。比又见姑苏八景卷,精致入丝毫,而人眇小止一豆。惟工如此,此草者之所以益妙也。不然,将善趋而不善走,有是理乎?
徐渭绘画言论所体现出来的理性精神,强化了艺术创作的意境深度。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明白艺术的个性和前途,并能引领时代的潮流与风骚。
徐渭的一些题画诗,不时也有“形”“影”之论。如“万物贵取影,写竹更宜然”;“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萧萧意。譬如影里看丛梢,哪得分明成个字”;“似月付将千片影,因风欲动一窗痕”。他的题画诗淡泊、自然、无我,这也是他的艺术创作所体现的境界。如他画葡萄,葡萄不圆,枝叶不整,色调不鲜,表面看虽少其形,但却天然而神似。再如画牡丹,他一反常人多用的勾染烘托来表现花团锦簇、国色天香之富态,而独以平淡自如的水墨晕染技法画之,铺张烟云,追求水墨效果。不同凡响,出人意外。他自题此画云:
牡丹为富贵花,主光彩夺目,故昔人多以勾染烘托见长。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终不是此花真面目。盖余本窭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富丽若风马牛,弗相似也。
诚为“舍形悦影”说的示意,也是他艺术个性的独特表现。
(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