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文学•随笔】 朱相友/四川/巴尔鲁克山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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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文学·快讯】阿 月(四川)/《西南文学》作家工作室联盟隆重上线
(一)
巴尔鲁克山顶西侧,有一片近千亩的肥沃土地,种着小麦和油菜,已经到了收获季节,这里就是塔城军分区的南山农场。农场里人不多,一个瘦高个场长,一个矮胖子炊事员,管着几个开拖拉机和收割机的兵。加上我们额敏炮营来支援秋收的六个人,总共就十一二个人。
星期天,照常放假休息。可这山上,没什么好玩的去处,除了山还是山,满目原始洪荒。山下不远处的阿拉湖,在太阳底下,雾气氤氲,湖光潋滟,倒是有些趣味,可又是苏联(现为哈萨克斯坦)的地方。阿拉湖看去就在眼前,若要凭两条腿走去,不要一天也得多半天功夫。前几天,我们发现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处哨楼,一行人就迤逦沿山脊走去。
来到哨楼前,跟上面的兵打过招呼后,我们就进到哨楼里面,踏着铁板做成的楼梯,来到了哨楼上。那哨兵是湖南人,刚好我们班的彭三保邹智生也是湖南人,他们一见面就熟了。在边防线上住久了,一见到老乡,就格外的亲热,问这问那,有说不完的话。他要我们到屋子里面去,说是平常就一人站那,今天人多了,领导见了不好,他要受批评。就是那边(苏联)的人见了也不好,人一多,情况就异常了,害怕引起那边的猜疑。
哨楼里,就一张办公桌,桌上放一部电话机,一本厚实的记录簿,一支钢笔。没有凳子,人在里面,只能站着。屋子中央,立着一个支架,架着一台望远镜,朝窗口冲着苏联方向。哨兵介绍,望远镜属英国制造,400倍。我们很稀奇,站到地面两块石头上(四川湖南兵个子矮小,够不着望远镜,用石头垫脚),从望远镜里看出去,阿拉湖就在面前,波光粼粼,湖边草地上的牛羊和骑马的牧人,清清楚楚。蒙古包的烟囱里正冒着炊烟,两三个孩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看得出,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哨兵的工作,就是监视那边的一切动静,如有异常,马上向上级报告,并详细记录在记录簿上。有那么一个夜晚,一辆苏联汽车朝边防线驶来,在国界附近,突然熄火,没了动静。哨楼里赶紧向站上报告,站长(相当连长)立即带上红外线望远镜,潜伏到边防线。红外线望远镜就更神奇了,漆黑的夜晚也能清楚地看见一切,原来是那汽车抛锚了,驾驶员正修车哩。
边防站的工作,既简单又繁琐。在这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成了惊天大事。每天夜里都必须向上级汇报,一级一级,汇总到军委总参谋部。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敢放过,这儿的神经太过敏感,就因它关乎国家安全。
(二)
一个好机会来了,农场没菜吃了。恰好山下来了辆拉粮的五十铃卡车,场长叫我们几个人随那车到山下边防站走一趟,拉点菜回来。其实,场长早就电话联系过边防站长,向他求援,要点菜吃。边防站就在农场沿山下去,经过我们上次去过的哨楼,下到山底,一个叫丘尔丘特的地方,好像编号叫203边防站。
在我们眼里,这个边防站很漂亮。幽静的山谷里,一排砖坯小平房,墙壁粉刷得一片洁白。房前砌着花台,各色花朵开得正艳。一个小操场,立着一副标准蓝架,休息时候,可以打蓝球。场外一排小白杨,像一排士兵,立正笔挺。微风翻弄着树叶,哗啦啦响,像战士在唱军歌。一条小溪,从山谷里面流出来,清澈见底,汩汩西去,流入苏联的阿拉湖。他们的菜地,在山谷里面,我们去看过。地整理得很好,精细整洁,各种蔬菜如豆荚茄子大白菜,长势正旺。过不多久,就到收获储藏时候了。这背靠大山的边防站,前面虽然平坦,却是别国地方,不能通行,进出必须翻越巴尔鲁克山,一切补给都来自山那边。只要冬天一到,大雪封山,汽车就再没法进出。所以,在冬天到来前,粮食菜蔬必须足量储藏。特别是新鲜蔬菜,就必须藏菜窖里,以防冻坏。吃的时候,到菜窖随吃随取,非常方便。在我国,整个北方及至西北东北,都有窖菜习惯。
边防站,平时没什么人来,寂寞单调。我们来了,大受欢迎,他们热情地领我们这儿走走,那儿看看,把他们经历过的那些孤寂日子,侃得眉飞色舞。但一谈及和家人的联系,就不免有些伤感,平常日子,要一月半时间才能收到一封家信。到了冬天,就像到了世外桃源,音信全无,要等到来年开春,冰雪融化,山外的汽车来了,每个人都可以收到一大摞信件。伙房里,正热气腾腾烹炒菜肴,好不容易来了客人,他们是绝不会轻易就放你走的。送我们的菜,早就准备好了,几大筐放那儿,只管装车拉走得了。
下午,在回农场的山路上,荆丛里钻出一群斑鸠样的鸟儿,褐麻褐麻,肥嘟嘟,沉重得飞不起来,却跑得极快。不知谁喊了声“瓜瓜鸡”(其实,什么叫瓜瓜鸡,我们谁都不知道,只是当时有部电影里出现过瓜瓜鸡。这山中那鸟,应该是鹧鸪),我们抓起茄子就打,想打几只来尝尝鲜。当年部队里流传,赛福鼎喜欢吃雪鸡,部队开直升机上天山去给他抓。那时候,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只要抓得到,啥都可以抓来吃。当然,我们一只瓜瓜鸡都没打着,倒扔去了大半筐茄子在荒山里。
(三)
场长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话不多,从上山以来,我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有人向他汇报或请示什么,他都是以点头或摇头,表示同意或不同意。若是“嗯”了一声,那就算坚决同意了。他每天都在劳动,总是做个不停,不像个领导。他挥舞木掀扬场,面前堆着山样一大堆麦子,时不时用衣袖擦额头上的热汗。我从未见过扬场,只见他先铲一小点麦子,向空中扬去,看好了风向,就大铲大铲地把麦子抛向空中。麦粒沉重,先掉下来,麦糠和泥沙轻,还要再向前飘去一点点。这样,麦粒和麦糠就分开了,将麦粒装包,就可直接入库了。扬场是件力气活,场长就抢着干了。我想,他是在以实际行动给大家做榜样,看谁还好意思偷奸耍滑。
场长是河南兵,小学文化,他能当场长,全靠运气好。他入伍就到了边防线上,而那地方恰好属于争议地区,是一段未定国界线。部队见那片土地肥沃,就种上了麦子。那天,刚好该他去麦地浇水。他正在地里劳动,从苏联那边开过来一辆汽车,拉的全是兵。那些兵把他团团围住,叽哩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见他们用手朝地上指指,又向苏联方向指指,这下他懂了,他也朝地下一指,然后挥手坚定地向中国方向指去。由于语言不通,双方就这样指指点点,僵持了一会儿,那群苏联士兵就把他摔上汽车,拉苏联去了。等我们的部队赶到时,麦地里就只剩下了他的砍土镘,不见了人影。
后来,中苏双方在巴克图边防站会晤,要求苏方放人。初时,苏方不承认有此事,否认有这样一个人。由于我方谍报人员侦探得清楚,会晤官员向苏方指出这名士兵被关押在某城市某监狱,甚至某号囚室都清楚无误。苏方无奈,只好放人。这小兵一回到部队,就成了英雄,立即提升排长,后来就成了巴尔鲁克山南山农场的场长。
关于他的故事,越传越离奇。说他被抓去苏联,严刑拷打都没用,苏联方面就用了美人计。一个俄罗斯美女走进囚室,脱去衣服,精赤条条,就去脱他的衣服。哪知,他并不为其所惑,一掌就将那团雪白的肥肉推出了囚室。苏方拿他没奈何,中方一要,就把他给放回来了。
这山上,除场长外,还有一个大领导,是中央军委总后勤部的副部长。据说,他犯了错误,下放到这山上来劳动改造。说是来劳动,我们从来就没见他干过什么活儿,整天都在睡觉。他躺床上,盖一条毯子,上面再盖一件军大衣,整个头都捂大衣里。甚至连三顿饭也不起来吃,都由那矮胖子炊事员给他送去。我们从门外望去,只知那里躺着的是个人,是中央军委来的,是个犯了错误的大人物。有时候,我们还在这样猜想,他莫非在政治斗争中受了冤枉?
(四)
巴尔鲁克山,莽莽苍苍,高耸云天。山上荆棘丛生,荒草遍地。当风处,却又寸草不生,裸露着铁块样坚硬的岩石。这地面最伤鞋,即便牛皮大头鞋,也不经事,要不多久,就磨破了。站山顶望山谷,沟底长满密密麻麻大树,黑蓊蓊,阴森恐怖。据说,那些树,从树根到树梢,全是枝丫,在山上远远看去,像一棵小树,到近前,有的竟要十来人牵手才能合围。
夜幕降临,山下黑魆魆,密林里像是有人在晃动手电,这儿一闪,那儿一闪,边闪边移动。初来乍到,还以为是苏联特务潜入了国境,后来听老兵说:那是野兽的眼睛。我们这才知道,这山里有熊,有雪豹,都是些要吃人的东西,心里就有了一种畏惧。晚上站哨,就站在门里,只把门开条缝,放进一片月光。
麦收后的一段时间,拖拉机手要抓紧犁地,将来年的麦子种上。这叫冬小麦,让种子在雪地里捂上一个冬天,产出的麦子磨面加倍好吃。这犁地不分昼夜,到了夜里12点,炊事员就得给夜间犁地的拖拉机手做一份饭送去。半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隐隐听见有人在哭泣。侧身细听,声音是从厨房那边来的,一人在厉声训斥:你不去,哪个去,未必还要我去吗?一辈子不训练,一辈子都是胆小鬼!这是那个四川人,矮胖子炊事员,和我是老乡。另一个委屈地哭着:日妈的,要是碰上个狗熊,老子今晚上就完了。这是76年入伍的那个湖南兵,没奈何,他还是去了,边走边哭,向黑夜里的麦地哭去。
翻过屋后小土包,要经过一片荆棘林,就是白日里路过那里,都胆惊胆寒,生怕那里面会突然跳出个什么吃人的东西来。我听得出,那湖南人到了那里,更提高了“哇哇”大哭的声音,像小孩子挨打时候的那种嚎哭。我明白,他是想以这种方式驱赶野物,或者,就是在以这种方式给自己壮胆。在这漆黑而又寂静的夜里,我好久好久都不能入睡,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那渐行渐远的哭声,幽幽的,又无可奈何。
哭声终于没有了,一个更强烈的声音,直接把人从睡梦里震醒。一场特大暴雨,由惊天动地的滚雷挟持到了巴尔鲁克山。一道火闪,夹着一声惊雷,震得这整座山都在抖动。我真担心,那雷会在平地炸响,会把我们居住的地窝子掀开。我感觉完全有可能,这儿海拔高,黑云也许就紧贴着山顶。要知道,我们就躺在离天最近的地方。真叫人心惊胆战,这是我在巴尔鲁克山度过的一个风雨交加雷声大作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太阳从祖国那边升起来,照耀着巴尔鲁克山,格外明亮。一夜的暴雨,把这莽莽群山洗涤得焕然一新,遍山洁净,纤尘不染,空气也清新得醉人,各种山花异常妍丽。吃早饭的时候,我看见那个湖南兵,还好好的,紧挨四川矮胖子坐着,边啃馒头,边喝稀饭,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五)
站在巴尔鲁克山上,向东看去,是连绵不断的群山,是咱中国的领土,我们可以自由行走的地方。我们的首都北京,就在太阳升起的那边,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的家乡,也在东边很远的地方。那里有长江有黄河,有稻花有麦浪,有我们的父母兄弟,和我们的未婚妻。西边,是一片秋草浅黄的牧场,牛羊在上面正低头吃草,牧人骑在马上,挥舞长鞭,啪啪地响。再往西,就是阿拉湖,一片氤氲,烟波浩渺。我们知道,国界线就在这山下,那一片牧场和阿拉湖,是另一个国家的地方。作为一个小兵,我们只有在这山上朝那望望,一辈子都没机会涉足那块土地。
在边防线上,有一种特殊感觉,那就是祖国的概念十分清晰。在家的时候,好像东南西北任我走任我闯,想去哪就去哪,没有不能去的地方。在这儿,身后才是祖国,前面的地方,哪怕天天看见,都是一片陌生的土地,绝对不容许你踏上去半步,更不用说到那里去走一走,逛一逛。我们曾经这样想过,如果你非得去试试,那结果一定是这样的:双方的军队都绝不会允许。一边会认为你在叛逃,一边会以为你在侵犯,弄不好,两边都有可能要揍你。谁敢在这儿开玩笑?
在自己的国土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理直气壮。我们的祖国辽阔美丽,繁荣富强。这是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留下的一片热土,他们从原始洪荒披荆斩棘开疆拓土浴血辛勤,一辈一辈,传递到今天,该有多么的不容易!曾经的帝国主义列强,张着血盆大口,倚仗洋枪洋炮,使我们的祖国四分五裂,满目疮痍。那时候的祖国啊,血雨腥风,暗无天日,人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是我们的先辈,用血肉之躯,同侵略者殊死搏斗浴血奋战,才赢得了我们今天的国家独立的大好时光。今天,我们每个华夏儿女炎黄子孙,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没有任何理由不热爱自己的祖国,不好好建设好好保卫自己的祖国。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肩上扛的那枪,好沉好沉。
40年后的一天,我站在天安门广场。仰望穿越久远时空巍峨肃穆的宫城,注目镌刻中国人民抗御外辱争取自由的凛然丰碑,脑海里又涌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就是当年在巴尔鲁克山上曾经有过的那种特殊感觉——清晰而又朝气蓬勃的祖国概念。在这里,我很想很想放声高唱一首歌,那就是《我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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