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口 || 作者 李兴旺
今年中秋国庆双节假，我去了大姐家两趟。放假第一天，八月十五，听说大姐夫病重了，我去看他。收假前一天，八月二十一，我去送他最后一程，但他躺在灵堂里，已经不会知道我来送他了。
忽然想到十七年前。那个腊月我的母亲去世，办完了丧事，送走了方下们，在极度的疲惫与凄凉中，我组织姐妹们和姐夫妹夫们照了一张合影。我的姐妹多，这次母亲去世，她们都来了，姐夫妹夫们也都来了，在我的印象中，这应该是大家全部聚到一起的第一次。而且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这样齐全的聚集，说不定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因此我就张罗着照了一张合影。十七年来，我们再没能这样聚集过第二次。现在大姐夫竟驾鹤而去了，在我们唯一的那张合影中掰开了一个缺口。
大姐大我一轮，大姐夫大我13岁。大姐是哪年出嫁的，我不知道。而且在我的记忆里，竟然连大姐出嫁这样的大事都没留下一点点。可我却又一直记得大姐回门的那一天。仅仅隔了两天的事，大姐出嫁我不记得，大姐回门我却记得，那全是因为另一个人——大姐夫的爷爷。大姐回门来的时候，除了大姐和大姐夫，大姐夫的爷爷也来了。原本应该由大姐骑的毛驴子，却是被大姐夫的爷爷骑着的，这也许就是被我记下了的原因吧。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姐夫的爷爷拿了柿饼，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间有一种叫做柿饼的好吃的。我的父母教我们把老人家叫“郭家爷”。
说起来大姐夫家应该算诗礼之家的。老人家是方圆有名的阴阳先生，人们都尊称他老郭师。大姐嫁过去后，我和我的三姐四姐就时不时去他们家，记得老人家的上房非常讲究，炕头上装着和那时候的屉窗一样的木制格子，冬天全都用纸糊起来。桌子后挂着一幅古旧的中堂，我识了几个字后去大姐家经常看那中堂，不知怎么一下子就记住了“富春江”三个字。很多年以后，我读古文中描写富春江的“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就马上想到郭家爷的中堂，但这时郭家爷已作古多年，中堂也早没有了，那幅中堂上别的字是什么，我终究是不会知道了。
我这一辈子爱读书，我觉得小时候受三个人的影响最大。第一个是父亲，他经常于晚饭后在昏黑的煤油灯下给我们讲故事，却又经常讲半截子故事，说后来的事他也不知道了，话本子上是有的，让我识了字自己去看话本子。虽然那时我不知道“话本子”长啥样，但我却想立即识了足够多的字赶紧去话本子上看孙悟空、包爷等等的故事。第二个是二姐夫。我读一年级或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二姐夫来，给了我一本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连环画，我和三姐、四姐天天看，把书名念作“李料长巧难炊事班”，多年以后想起来，才觉得那应该是“李科长”吧。
第三个便是大姐夫。大姐夫自己读书很少，但他知道我爱看连环画，我每次去他家，他都会从别人处借来连环画让我读。那时候“全国一个作家”的大作《金光大道》《艳阳天》我都是在大姐家先看了连环画的。大姐夫还让我看戏本子，《白毛女》《沙家浜》等等，对我来说是第一次见剧本这种文学样式。大姐夫也在他们庄里唱戏，我还记得他演的杨白劳，他其实不用化妆，素颜出场就是一个天然的杨白劳。老戏解禁后，人们的热情更高，大姐夫来我家里帮助干活，还会给我带几个戏本子，我读完了，大姐夫活干完了，走的时候就又把戏本子带上，因为那不是他个人的，是他们社里的。还记得看过的大姐夫的戏本子有《五台会兄》《牛皋扯旨》《看女》《三对面》等。
我从小到大到老，家里一直最缺的就是劳动力。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老了。我刚22岁，父亲就去世了，也正是现在大姐夫这个年纪。我18岁师范毕业就做了教师。所以家里一有干不转的活就要叫姐姐姐夫们帮忙，大姐和大姐夫当然又是首当其冲的。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已经出嫁的二姐三姐四姐恰都在生产期，不能来送终也不能来守灵。父亲去世的那晚，姐姐和姐夫们只有大姐和大姐夫在跟前，二叔多次夸大姐是个孝子。经历得多了，我才越来越知道，在老人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子女能在跟前守着，那是何等的重要啊！
大姐夫查出病来是在三年前，当然查出来已经是不治之症了。今年暑假放学迟，放了假我带了孙子回家，大姐打电话来说杏子怕已经烂了不好拾了。我说已经烂在树底下了，我也根本没打算拾，一方面我腰疼得不能拾，一方面我怕万一劳累一下腰疼发作起不来了那就麻烦大了，因为我一个带着孙子，我不敢让自己有任何闪失。大姐就说，我不打算拾就不拾，可大姐夫不这么想，他身体虚弱得动不得，却偏要拾杏子，拾了还要提，提不动就自己给自己发脾气。
我听了只有叹气。你可以说他勤俭，可以说他卑微，也可以说他犟，但这就是土里刨食一辈子的农民，为了一分钱他们也会毫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成本的！因此现在国家层面号召节约粮食，而在节俭这方面，任何人都是没资格教育农民的。
大姐夫年近七十，孙子也都到了婚娶年龄，也算得寿终正寝了。可是，他的九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健在啊！大姐的腰则几年前就变成了直角，我看过她拍的片子，正常的脊柱是侧面看成S形，她的脊柱却是正面看成了S形。但她还是在一刻不停地劳作。听说大姐夫在去世前的那一段时间，每晚还要陪侍他的老母亲到半夜，现在，他是把这副担子抛给了大姐了……
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