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脉河渔歌

支脉河从庄西南而来,在庄西北角拐弯向东绕庄而过,坦坦荡荡远归大海。除去多雨季节外,河水深不及腰。水流舒缓,水草繁茂,栖息着众多的鱼、虾、蛤蜊、河蚌、螃蟹、老疥、青蛙等等。有时,还能发现爬上河岸下蛋的老鳖呢!

从初春到初冬,支脉河边几乎天天响着孩子们乱喊乱吼的歌声:

“二八月,鱼上炕。”
“夏摸阴,秋摸阳。”
“鲫喜浑,鲢喜清。”
“鳖瞅蛋,蟹寻灯。”

“勤罾、懒簖、自在筌,

辛辛苦苦拉‘抹滩’。”

这些不能算作渔歌的“渔歌”,孩子们唱来还颇为好听。
在庄稼人的眼里,这鱼似乎有着特殊的地位。每逢过年,即便不是好年景,人们也要弄条鱼摆在供桌上,图个“连年有余”的吉利。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抓鱼是件十分辛苦的事。人们抡起木榔头,“嘿哟嘿哟”地在支脉河边破冰下网。然后,沿着河两边隔一段距离镩一个冰窟窿,再通过这一个个冰窟窿,用竹篙从冰下窜绳拉网前进。待到起网时,人们的头上、胸前挂满了泥星子、冰碴子,袄袖上、裤腿上、鞋子上,结满了一层明光光的冰片子。两手发紫,几乎失去了知觉。
七九河冻开。在坚冰下窝憋了一冬的鱼们,纷纷游到向阳的暖水浅滩呼吸春的气息。这,就叫做“鱼上炕”。尽管鱼开始上“炕”,但那“炕”上的水却还很凉,还不能下水摸鱼。孩子们便站在河沿上,两手握着细竹篙作柄的“抢网子”,冲着“炕”上那水浑的地方,或者水草密实的地方,用力抢过去,再用力拖回来,若是运气不错,那网子头里就会有一、两条欢蹦乱跳的鲫鱼或者鲤鱼。回家后,这鱼便成了开春后第一顿丰盛的晚餐。家里等钱用的,孩子们便兴冲冲走街串巷大声叫卖鲜鱼:“称鲜鱼吃了!”那稚嫩却颇为豪迈的吆喝声,为村庄平添了几分春的气息,春的热闹。
春尽夏至,麦黄蟹肥。忙完麦收,孩子们便纷纷出去抓螃蟹了。正值歇水期,螃蟹们的窝洞,大部分都暴露在泥滩上。孩子们拿把小铲子,浑身抹得像泥猴,沿着河滩找洞掏螃蟹。那方法很简单,却全凭一种感觉和经验。顺着螃蟹在泥滩上留下的爪印,便能找到它的窝洞。那爪印是不是新鲜的,洞口新近有没有螃蟹出入过,有经验的孩子一看便知。而没有经验的孩子,却往往白费劲掏个空洞。有时还会掏出条水蛇来,被吓个半死。若遇上粗的洞口,有经验的孩子便会知道,里边住的是十分厉害的大毛蟹,立即往泥滩上一趴,将胳膊往洞内猛地一插,满把将大毛蟹连腿带盖牢牢抓住掏出来。没有经验的孩子,往往是小心翼翼试探着去摸。结果被大毛蟹钳子般的螯角夹得嗷嗷直叫唤。
在庄稼人的心目中,螃蟹的地位是远远不能和鱼相比的。“鱼跃龙门”,而螃蟹则是“横行霸道”的代名词。若是形容某某人不讲理、耍横,人们便会说:“这人和螃蟹一样——横行。”娶媳妇办喜宴,那鱼是必不可少的,上的鱼越大,表明宴席的规格越高。而螃蟹,别说是喜宴,即便平常待客,也是从不上桌的。就如同“狗肉丸子——端不到桌上去。”因此,孩子们抓螃蟹,不必上街叫卖,统统倒进锅里,放些腌咸菜水煮一煮,那味道并不比鱼差呢!
在我的家乡,鳝鱼也是不能上宴席的。这是因为,不论男女老幼,几乎人人怕长虫,也就是蛇,看到长虫就会炸头皮。人们在家中发现蛇时,最忌打杀,认为若是打死,它的同类就会报复,于家不利。故家中发现蛇后,便将其装入提篮中,或者用木锨端着,送到野外放生。而鳝鱼的样子颇似长虫,似蛇非蛇,尽管味道鲜美,却不能上宴席。老人们说,其实长虫很好吃,比鳝鱼还香,人家南蛮子都吃长虫。尽管人们都知道长虫挺好吃,却从没有人敢吃。
庄上有个关于误食长虫的传说,听起来有些可怕。有位在野外看瓜园的老汉,在小河沟里下筌捕鱼。夜里起筌时,感到沉甸甸很有些份量,拔掉塞筌口的草团向盆里一投,“哗”地倒出一盆“鳝鱼”,便喜滋滋在星光下斩头去尾,用锅煮了几条,美美地吃了一顿。边吃心里边嘀咕,还没有吃到过这么香的鳝鱼呢!第二天醒来做早饭时,猛地发现锅台边有几个长虫头,顿感大事不妙,胆颤心惊地打开盆盖一看,满盆都是摇头摆尾口吐红信的长虫。想到夜里吃的那“鳝鱼”,立即吓得哇哇大吐,差点连苦胆都吐了出来。
鳝鱼有两种,一种叫黄鳝,一种叫青鳝。青鳝比黄鳝细而长,样子更像老蛇。鳝鱼也和螃蟹一样,喜欢住在洞中,白天一般不出来活动,多是在夜间出来觅食。鳝鱼和泥鳅一样,又滑又能钻,很难抓住。有经验的孩子们,一旦发现鳝鱼,便用力向鳝鱼的头部狠狠抓去,抓住后即不再稍有放松。不然,到手的鳝鱼也会再滑脱逃跑。
又滑又难抓的还有黑鱼和鲇鱼。黑鱼又叫“老黑棒”,身滑力大,生命力极强。鲇鱼又叫“鲇胡子”,头大嘴大,浑身溜滑。它们生性狡猾,听到动静就伏在水草里或是坑洼处一动不动。孩子们摸到水草密实或者浑水坑洼处时,就会特别小心,往往会猛地卡中一条黑鱼或者鲇鱼。当然,孩子们也有上当的时候。有一种叫做“火嘎牙”的鱼,样子和鲇鱼相仿,个头比鲇鱼小,靠腮部却比鲇鱼多了两根又硬又尖利的刺针。孩子们往往将“火嘎牙”误当作鲇鱼,两手用力猛地一卡,会被它的刺针扎得两手流血,火辣辣生疼。
黑鱼、鲇鱼、“火嘎牙”都是鱼中的上品,特别是用来炖汤,称得上是一绝。炖出的鱼汤白似乳汁,不用放油,就能浮起一层油珠,入口又鲜又醇又香,比有名的鲫鱼汤还强。
在庄户人家看来,最爽口的菜是嫩葱沾豆酱,最实惠的菜是白菜炖豆腐,最讲究的饭食就是擀白饼熬鱼汤。记得,很小的时候曾听母亲吟唱过一首儿歌:

“乌老鸹,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娘背到山沟里,

把媳妇背到炕头上。

擀白饼,熬鱼汤,

媳妇媳妇你快尝。”

这首儿歌,庄稼人祖祖辈辈教孩子们传唱,警喻孩子们要孝敬老人,千万不要学那让人唾骂的不孝之子,将娘亲背到山沟里喝西北风,将媳妇背到炕头上吃白饼喝鱼汤。
这白饼和鱼汤,人们平时是很少吃到的。每逢吃一次鱼,那自然是有些讲究的。平时,吃的是家常饭,媳妇们向老人尽孝心的方式,也只能是将头一碗粥给老人端到炕头上,再递上一块新鲜的窝头,而自己则啃上顿剩下的陈窝头。好不容易吃次鱼,媳妇们便要好好尽一下孝心,也为儿女们做个榜样。她们拣最大的那条鱼掐头去尾,剔去鱼骨鱼刺,再在碗里盛上些鱼汤,给老人端到炕头上。然后,再把小些的鱼分给丈夫和孩子们,自己则只啃鱼头鱼尾。这时,坐在炕头上的老人发话了,叫着孩子的名字说:“夹些鱼肉给你娘!”顿时,屋里的那股和睦气氛,比那鲜鱼汤还香。

最香的鲜鱼汤,是用河水煮河鱼。

七月里多雨,支脉河涨水,顺流而下或者逆水而上的游鱼多了起来。庄上的鱼迷们三三两两在河崖上搭起马架子渔屋,起灶埋锅,便喝上了用河水熬出的鲜鱼汤。那情景颇为迷人的,坦荡的河水边,隔不远就筑有一座平台,撑开一张罾网。遇有小雨,扳罾之人便头戴苇笠,身披蓑衣,稳立罾台,颇有些“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渔翁味道。每隔十来分钟,渔翁们就抓紧手中的绳子,将水下的罾网徐徐拉出水面。一般情况下,空网是极少的。

那拦河下簖的,则又是另一种风景,另一番情趣。这活计一个人是不行的,需要几个人合伙,用苇子拦支脉河扎起一道簖箔,弯弯曲曲为过往的鱼儿们摆下了十面埋伏迷魂阵。勤罾懒簖,罾网要勤扳,不然进网的鱼儿便会溜走。而那看簖箔的,则可以躺在小渔屋里睡懒觉。到时,只须去簖箔“密封子”里捞鱼就是了。

到了夜间,支脉河景色就更迷人了。不论有没有月亮,河水都会微微泛着波光。水流平缓地涌动着,带有轻微的声响。星光烁烁,渔火点点,地虫在浅吟,青蛙在轻唱,那若有若无的天籁,使夜空显得更加宁静,更加辽远。

乘着夜色远行的鲤鱼们,被簖箔阻断了去路,急得在河面上一蹦老高。跃起时,闪一道银光;落下时,击拍得河水“啪啪”作响。笨拙的老蟹们寻灯来了,八脚用力,沿着簖箔朝着灯光爬上来。边爬,嘴里还不停地喷吐着泡沫。看簖人手提布袋守在灯火边,来一只抓一只,一夜间能抓半布袋。

河水跌落至半大孩子的脖子时,秋忙就要开始了。大人们收罾撤簖,支脉河又成了孩子们的世界。经过一个夏天,河蚌长肥了,或在河底上缓缓移动,或半沉入泥中张口待食。孩子们在河中一字排开,边向上游走,边用脚踩探泥中的河蚌。脚下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便一个猛子扎下去,探手捞起那又大又肥的河蚌。有时,跑到河滩的绿豆地里解手,还能抓到只躲在绿豆棵下乘凉的大螃蟹呢!

有一次,沿河踩蚌来到我舅舅家的庄边时,我从河底摸起了一条大半斤重的鲫鱼。一阵激动之后,我决定提着那条鱼去看望年老的舅舅。中午,大表嫂将鱼炖好后,连鱼带汤一碗端给了舅舅,而她则带着我们吃咸菜窝头。

我觉得,那咸菜窝头比那鲜鱼汤还香呢!

作者:张传桂,博兴县刘官庄张氏第二十一世孙,1949年11月出生。1968年3月份入伍,1974年2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长期从事新闻采编工作,曾任中国华艺广播公司总经理、总编辑。业余时间爱好文学创作,对新闻理论及中国传统文化有一定研究,著有《中国名乡大全》《走向彩虹》《八月的云霞》《登高望太平》《乡村风物》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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