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时的那个秋天
夜里又梦到奶奶了,奶奶穿着她那件浅蓝色的确良褂子,笑吟吟地,正从猪圈边朝我迎来,我惊喜地喊着奶奶。梦醒了,在瑟瑟惆怅中,我的思绪穿越二十年的时光,又飞回那个秋季。
那年秋天,我离开家去县城求学,一去就是两周,经常想家想得流泪。终于可以回家了,我迫不及待地赶回去。回到家,看到父亲蹲在羊圈里忙得满头大汗,老山羊正在下小羊。我跟父亲打了招呼,见父亲的眼睛又红又肿,跟桃子似的。就问:“爹,咋啦?”父亲说:“你奶奶得了急性脑溢血,住了十来天院,治不了了,今天从医院家来了。”有些哽咽的父亲赶紧扭过脸去,去侍弄刚生下来的小羊羔儿。这消息如晴天霹雳!我回家的喜悦与激动荡然无存。我扔下书包,忙不迭地跑到奶奶家,爷爷站在院子里那架衰败的丝瓜架前,我喊了声爷爷,爷爷应声:“宁……回来了?”“奶奶……”我一句话没说完就想哭,爷爷转过身去,抬起手背擦拭眼睛。
进了屋,我看到奶奶躺在大炕上,输着液,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子,娘、姑姑和妹妹都在。我和妹妹趴在炕沿上,妹妹轻轻喊了声奶奶,我说:“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我回来了!”奶奶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嘴角蠕动了一下,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的微弱的音节,却听不清是什么。一滴泪,从她满是皱纹的眼角缓缓流出,滑落在耳边。那是奶奶对孙女的回应,奶奶是听得见的,她心里很明白。我终于控制不住盈在眼眶的泪水。
原来,我离开家的第二天,奶奶就突然病倒了。在医院的十余天里,奶奶也曾有过清醒的瞬间,但在第二次脑血管破裂后,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虽然已转到了市级中心医院,但当时的医疗水平有限,终是无能为力,只好转回家中,靠氧气和葡萄糖维持生命。
望着昏迷不醒的奶奶,泪光中浮现着我离开家那天的情景:那天上午,我还和奶奶在院子里撸甜叶菊,我们围坐在大簸箩边,手里不停地将甜叶菊的叶子从梗上撸下来。干着活,奶奶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孩子,到哩县城,好生念书,念好哩当个老师。”好高骛远的我当时还有些不屑,而在她老人家的心里,老师就是最好的职业,她一直为我叔是老师而自豪。叔要骑摩托车送我去学校报到,奶奶送我们到路口,站在屋后的藕湾边上千嘱咐万叮咛,嘱咐叔骑摩托一定要慢点,又嘱咐我去了以后听话念书。谁知两周后我回家,她老人家却昏迷不醒。
回到学校后,我曾无数次幻想着再回家时能看到笑容满面的奶奶在路口迎着我。然而,再回家,迎着我的却是大门上贴的白纸,两道白灿灿的纸斜在紧锁的木门上,那么刺眼。我的心“咯噔”一下,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正好邻居老大哥路过,我哭着问:“正月哥,我奶奶走了吗?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老大哥说:“呃……都寻思你念着书,怕耽误课,也没去叫你。”
那时候没有电话,联系很不方便,所以没去通知我。也或者因为孝子们太多,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回来了,可是奶奶却走了。
奶奶昏迷了24天,直到岁月榨干她身体里最后的汁液。1997年的农历八月二十四,奶奶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生命终结于73岁。农村流传一句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爷不叫个人(自己)去。”说七十三和八十四是生命的两道坎儿。当神婆的表姑对奶奶说:“姨,您今年七十三,是道关口,也甭小胆儿,您烧上六匹黄裱,每天后晌冲东磕六个头,保准没事儿。”奶奶果真照做,但虔诚的奶奶还是去了。而我没有见到奶奶最后一面,没能为奶奶送行,这成了我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奶奶的一生崎岖坎坷,没吃点好的,没用过好的,没享过福。奶奶生了十一个孩子,有两个儿子未成年就夭折了,还有个女儿二十多岁离开了人世,奶奶作为一个母亲不知多么痛心。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在穷苦的日子里,拉扯着一帮孩子,其艰难可想而知。爷爷的脾气不好,但奶奶从来不和爷爷争吵,有时候委屈了,就躲一边偷偷抹眼泪儿,奶奶用宽容和隐忍守护着这个家的风平浪静。奶奶没念过书,不识字,但奶奶记性好。听娘说,奶奶以前在生产队里当保管员,一天进多少草料,出多少草料,她都记在心里,张口就来。
小时候,奶奶常常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们吃,多是冰糖,那时候,冰糖对我们的诱惑是不小的。但我们从不向奶奶要,去了,她就会从炕上那个匣子里掏出袋子。我们望着那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充满了期待,奶奶先是给我和妹妹每人两颗,然后再给弟弟数上五颗。我和妹妹曾偷偷说,奶奶好偏心,重男轻女。但含着冰糖,我们的嘴里心里都是甜的,为有能给我们冰糖吃的奶奶感到幸福。这时候,奶奶就会趁机念叨我们几个:“你们得听说听道啊,到时候知道替替你娘,扫扫屋地场子(房间地面),拿拿柴火,烧烧水啥的。你娘从小没有娘,不容易。”心疼媳妇的奶奶不说媳妇的不是,敬重婆婆的娘也从不说婆婆的不好。奶奶和娘相处的二十多年时光里,婆媳俩没吵过嘴,没红过脸。
我的生日在冬季,和奶奶相差一天,奶奶总忘不了我的生日,每到我生日这天,她就给我买两块钱的馃子(油条),那时候的馃子一毛钱一个,两块钱就可以买二十个馃子。能吃上馃子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赶上下雪天,串乡的没来,奶奶就会给我两块钱。我激动欣喜地揣着那两块钱,回到家,悄悄掀起墙上的年画,把钱藏在画后土墙上凿的窟窿里,舍不得花。在那个橡皮三分、雪糕五分的年代,两块钱能买好多东西呢。
奶奶去村东头串门的时候,去走娘家的时候,都喜欢带上我。记忆里,奶奶总是一只胳膊挎着小包袱,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小手……
再也没有那样的时光了,和奶奶有关的日子止于那年秋天。奶奶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二十年了,但奶奶的音容笑貌仍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奶奶的爱永远在我的心中流淌。
一阵秋风起,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她穿着浅蓝色的确良褂子,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正从北边沿着猪圈缓缓走来……
作者:王宁,山东阳信人,教师。自幼喜爱文学,有诗歌文字散见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