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姥娘的选择
那天和母亲闲聊,无意中提到了老家的小姥娘,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姥娘是母亲的本家媳妇,如果活着的话,现在应该是六十出头的年纪,可她却已经去世十年了。说来就是因为一时的冲动和一次次无奈的选择,小姥娘的后半生被灰暗和痛苦笼罩,最终在绝望中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应是三十一年前的初冬,附近村庄一对经常跑云贵川经商的夫妻,从南方领来五六位妇女,大都二三十岁的年纪,据说是我们这边几户孩子打光棍的人家专门拜托他们撮合来的。每户花了两三千元的介绍费,双方男女见了一次面,就把相中的妇女领回了家。那时小姥爷年龄偏大,性格有些木讷,也不善言语,那几个年轻一点的妇女根本相不中他,最后,只好把个子最矮、年龄最长的那个领进了家门。那时,女方从心底也没有相中小姥爷,可经不起多方相劝,最后勉强应允,成就了一家人。小姥爷其实比我母亲还年轻十好几岁,可按照族里的辈分母亲应该喊他叔叔,家中兄弟排行老小,我们姊妹论辈分就称他为小姥爷,小姥娘的称呼也从那时开始了。
小姥娘刚来的那会儿,村子里的人,包括小姥爷的全家,只知道小姥娘老家是四川,具体的地址和家境也没有问清楚。小姥娘那叽里呱啦的方言更是让人云里雾里,根本听不懂,似乎她的人生成了一个谜,一时也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有说是骗子的,有说是被拐卖来的,种种猜测五花八门。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本,也没有介绍信等证明材料,乡政府没法办理落户手续,更没法办理婚姻登记,只是简单地办了一下婚礼,走了一下过场,在那个靠土地吃饭的年代,好歹央求着生产队给分了田地,算是落了户,有了名分。小姥娘虽然进了小姥爷的家门,可是为了防止出现 “鸡飞蛋打”的事情发生,小姥娘的生活范围非常有限,被处处设防。除了跟着小姥爷下地干活,就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从不让她独自外出,任何需求全部由家里解决,更不让她和那几位一块来的妇女见面。我不知道小姥娘的心里到底是啥滋味,语言不通,没有一个知疼知热的贴心人,憋屈的滋味在心里逐渐积成了一块心病。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趁着家人还在熟睡,小姥娘偷着跑了出来,慌得连棉鞋都没穿,穿着拖鞋跑到了镇上,坐上了通往省城的客车,听说车费也是从老家来时带着的。没有文化,不识字,没有独自出门经历,又没有钱的小姥娘到了省城汽车站竟不知所措,没有报警意识,没有求助观念,于是,又一次的选择完全注定了她的痛苦命运,她竟然跟着原车返回了。自那次“逃跑”未遂后,小姥娘的日子更加受限制,小姥爷一家对她的态度愈加冷淡。小姥娘虽有逃跑回老家的心思,可自己却没有了胆量,也渐渐封锁了自己,只是一味地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姥娘和街坊邻居也慢慢熟悉起来,多次的谈话中也大体知道了她原先的家庭背景。小姥娘在四川老家早已结婚,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可是在家经常遭受丈夫的毒打,夫妻关系愈发僵硬,渐渐没有了家庭的温暖,在遭受一次非常厉害的家暴后,她感觉没有了再在那个家庭生活下去的念想,于是一怒之下逃离了家门,正巧赶上这边那对撮合的夫妻,便跟着来到了我们这里。可是,她心里始终忘不下老家的孩子和父母,时间越长思念愈深。小姥娘很少跟大伙凑在一起拉家常聊私事,几乎不谈自己的家庭和往事,每次话题避不过时总也泪眼婆娑,那种委屈每每让相邻们哀叹掉泪,只好劝她想开点,慢慢时间长了就忘记了。几位好心的婶子大娘们曾多次劝小姥娘,趁着年轻,应该要个孩子,没有个自己的孩子,做女人的总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呀,有了孩子,心也就定了下来,也算扎了根。不知是身体的原因,还是家庭间矛盾所致,小姥娘一直没有怀上,每每看到人家活蹦乱跳的孩子,她眼里却总闪着不舍和泪花,那股稀罕劲儿,恨不得过去抱起来狠狠地亲上几口。后来也曾想着抱养一男半女的,可是一直缘分未成,这样的家境,哪家舍得把孩子送过去?小姥娘的思念和委屈越发沉重起来。记得我姥姥去世的那天,街坊邻居都被小姥娘的嚎啕大哭所感动,知情的心里明白,小姥娘的心里太苦了,见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和父母,只有好好地哭一场,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行行泪水才能减轻自己的悲痛和悔恨。
几年后,小姥娘也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相互间也能听懂一些话语,年龄相仿的有时也说几句笑话,偶尔也能听到小姥娘浅浅的笑声了。尤其是盛夏时节,我们钻进玉米地和棉花地里热得实在难受,可是小姥娘却没有多大感觉似的,常常是挽着裤腿,光着脚板,在没过头顶的庄稼里来回穿梭,活路很是利索。记得有一次,在田里发现了一条绿色的大蛇,大家吓得惊慌失措,几个男爷们要拿铁锨把它插死,小姥娘知道后不慌不忙地跑过去,一把就掐住了蛇的脖子,倒提起尾巴,倒捋了几下,那条大绿蛇竟没了命,小姥娘竟将蛇缠在腰间,一个劲儿地说真是凉快。再一个令人惊奇的就是小姥娘吃辣椒的水平,一虎口长的青辣椒,如同吃点心一般,咔嚓两口便没了踪影,街坊婶子大娘们看得目瞪口呆。看似外表越发强悍的小姥娘,其实内心深处越发空虚,白天用繁重的劳动替代痛苦,夜深人静的时候,却不知淌下多少泪水,一根根黑发在愁苦的夜里渐渐染白。
记得上大一那年寒假,小姥爷曾到家里问我是否知道四川一个名叫荷花乡的地方,让我回校后仔细问问当地的同学,弄个清楚联系地址,小姥娘想给家里写封信问问孩子和父母的情况。因为小姥娘只知道自己的老家在荷花乡,具体什么县市也不清楚。记得回校后,我现看着四川地图找了几次,也没有发现名叫荷花的乡镇,打听过几位本地的同学亦没有相关信息,渐渐地就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想来,总觉得有些愧欠小姥娘。参加工作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很少听到有关小姥娘的消息,虽然两家只隔着几百米远,可印象中那几年几乎没见着她。那年冬天在老家,吃饭的空档,母亲无奈地说,小姥娘前段时间吃了大量安眠药自杀了,我心头一惊,假装稳重的姿态问母亲:“活得好好的,怎么走了这条路?”母亲长长叹了口气,慢慢说:“小姥娘这些年来过得太难了,虽说也有吃有穿,可心里的苦楚谁能替她解决呀,但凡能活着,谁想走那条绝路呀!她,实在是看不到希望了。”那顿饭,我们吃得没滋没味。后来,陆陆续续地听说,小姥娘走的头几天总是静静地望着西南方,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村东桥头观望,似乎没有一丝难过的表情。有心的邻居清晰地记得,她走的那天晚上,穿的是从老家来时的那身旧衣服……
大前年,小姥爷也郁郁而终。至今,我也不知道小姥娘的名字,她和小姥爷的那些年那些事都成了往事,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没人记得他们的故事了。
人这一辈子,都是在不断的选择之中度过,小到吃穿,大到人生之事,可以选择快乐,也可以选择悲伤,可以选择轰轰烈烈,也可以选择默默无闻。选择不同,结局有时相差甚远,如一滴水,在炙热的沙漠里你就微乎其微,在大海的怀抱里你就泛起层层浪花。我们的选择好似一道门槛,选择了门外你就会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选择了门里就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局促生活,但是只要心中的希望不灭,就有明媚的阳光。记得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说过一句话:人的一生中关键的就那么几步,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有时,一个选择,就是一生。
作者:胡付营,山东邹平人,现就职于西王集团。文学爱好者,作品散见于《滨州文学》《西王文苑》《东营微文化》《邹平群文》等文学平台和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