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冬至
俗话说:“冬至饺子夏至汤。”冬至是个重要的节气。以前过冬至,吃“厨饪”是老家的一种习俗,后来“厨饪”成为潍坊的一种特色食品。
当地老百姓十分重视过冬至,无论家庭贫富,家家户户都要包饺子。虽然没有像过年饺子那样讲究,馅儿无论荤素,面也不论黑白,只要能吃顿菜豆腐饺子就行,也算是打打牙祭了。
所谓“厨饪”,就是菜豆腐饺子。
小时候,母亲就对我说:“‘冬至当日回。’一到冬至,白天就开始变长了,黑夜渐渐变短。在冬至当天里,就会感觉出来这种变化的。”
我问道:“俺感觉不到,你咋能感觉出来呢?”
母亲说:“巧妇能多做一针线。俺是从手上的针线活,觉察出来的。”我惊讶道:“啊!这么神奇呀!”
听了母亲的话,我半信半疑。后来,我亲眼目睹了母亲在冬至做的针线活,经过验证,母亲说的话完全属实。若非我亲眼所见,怎能相信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妇女,会有那么神奇的超人智能呢?
每年冬至这天,母亲必须做两件事:一是纳鞋底,二是包饺子。而且,她是独立完成的,从不让别人插手。
冬至的阳光一进屋,母亲就坐在蒲团上开始纳鞋底。在当屋地上还用白粉土或粉笔做个记号,地上还插根木棒,并记住昨天纳鞋底的针线数,以做对比。当小木棒的影子移到正中时,她就停下来数一下纳鞋底的针线数。有时也让我数一下,进行核对,结果恰巧比昨天多纳了一针。她满意地笑了笑说:“今儿,巧妇能做到的,俺也做到了。”
自从我有了记忆,母亲年年如此,冬至当天纳鞋底,做记号,从手中的针线活来观测白天的变化。
我好奇地问:“你从啥时候开始的呢?”
母亲答道:“俺从小就学绣花,在绣房里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后来母亲的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离开了家乡。母亲上了年纪,做不了针线活,就不再纳鞋底了。母亲如何心灵手巧,还用儿子自夸吗?这是全村村民公认的。
下午,母亲就开始和面、调馅子、包饺子。过去庄户人家的日子,总是紧巴巴的,凑合着过冬至。母亲用瓢刮了刮缸底,白面不够,再掺上点儿地瓜干面,就能凑合着包顿饺子。没有肉,没有菜,咋做饺子馅儿?盆里还有些菜豆腐,少放些葱花、油、盐,在锅里炒一炒,不就成饺子馅儿了吗?杂面水饺皮,又硬又脆,薄了易破,就擀得厚一些,馅儿再填得少一些,包得弯弯的、扁扁的,样子就像个锄刃,因此城里人把菜豆腐水饺又叫做“厨饪”,庄户人叫“扁食”。
我问道:“为啥叫‘厨饪’呢?”
父亲说:“‘厨饪’不仅形状像个‘锄刃’,还有坑人之意。水饺馅儿当然是肉的香,冬天包白菜猪肉水饺才是正宗。用菜豆腐做馅儿,只是凑合而已,就像包馄饨一样,其实也是凑合,本来馅儿不多了,少填点儿馅儿就包成馄饨了,再多放点汤,凑合着吃顿不就是混了一顿饭吗?无论‘厨饪’也好,‘馄饨’也罢,都是穷日子逼出来的,是糊弄人的法子。”
听了父亲的一番解释,我恍然大悟。不仅知道了“厨饪”的寓意,还懂得“馄饨”的来历,这都是过紧日子的产物。
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闹饥荒的岁月里,村里家家户户都吃食堂,整天靠吃菜团子、菜豆腐熬日子。过冬至哪有面粉包饺子,三年都没吃上过“过年饺子”,尽管母亲的手巧,也无用武之地。后来,食堂散伙了,日子才一天天好过了,但老百姓的好日子也不是一天就能过出来的,是辛辛苦苦地干出来的,也是一辈一辈地熬出来的。
女儿曾问:“过紧日子,你觉得苦不苦?”
我答道:“苦!说不苦是假的。我从小就兄弟姊妹们多,父母再拼命干,也很难养活这么多孩子,只好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分钱掰成八瓣儿花。过去的日子,虽然苦一些,但苦中也有甜。如今的日子,甜中也有苦。”
女儿又问:“为什么呢?”
我答道:“因为在过去有疼我、爱我的爹娘啊!还有那与我同甘苦共命运的父老乡亲们,就是过苦日子,也觉得甜。如今他们都不在人世了,可惜他们都没赶上今天的好日子,咱们日子过得再富裕,但仍烦恼,缺乏幸福感。你说,不对吗?”
女儿说:“是的。人心无足蛇吞象,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说:“知足者常乐!咱们对生活的要求低一些,不就少一份烦恼,多一份快乐吗?好日子来之不易,要知道感恩,不仅要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还要感谢父老乡亲们和家乡的热土之恩,也要感恩大自然。”
在家乡过冬至,我不仅吃过母亲包的菜豆腐饺子,还曾吃过我老伴儿的姥姥家包的“厨饪”。
1971年冬天,我去城里盖房子当小工,冬至那天傍晚,当我步行到健康东街白浪河桥头时,巧遇焕成放学回家,他家住黄家庄子,正好与我同路。焕成是我老伴儿庄新苓的表弟,是三舅家的次子,他还有个哥和姐。每年正月初三,他都跟着哥哥焕杰到庄家去给姑姑拜年。我与老伴儿原是同学,回乡务农后,又在同一个生产队里干活,业余时间还跟其父学医,因此常去她家,便有机会遇到焕成。当年正月初三,我才与他相识。
我们沿着健康街向东走,一路上,我们肩并肩,手挽手,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黄家庄子村头。焕成说:“哥,到咱家暖和一会儿再走吧!”我看了看天,见太阳还没落山,便对他说:“好吧,俺去认认门,马上就走!”
黄家庄子位于健康东街与潍州路的十字路口西南侧,离我村仅有四里路。村子很小,仅有50多户人家,原来都是些给黄家守墓的佃户,有姓武的,还有姓周的、姓李的和姓颜的,武姓人家占多数,且都是新苓家的亲戚,有六个舅,二十多个表兄弟、表姊妹。虽然家贫,但人丁兴旺,人称其家为“人财主”。村里只有一条街,还是条沟,我们顺着沟进了村。
焕成在路西一家柴门口停下来,说:“哥,咱到家了。”院墙低矮,站在墙外,就可看到院内一切,北面有三间草房,房前栽着一棵枣树。
“娘,俺庄哥来啦!”焕成一进院门就喊着,并拉着我的手进屋。焕杰兄已在堂屋接着,说:“是庄家(ga)的客(kěi)儿,请进东里间。”桂芳表姐收拾着面板,三妗子拿着笤帚,一边扫炕,一边对我说:“他哥,快上炕头上暖和暖和。”
屋里空荡荡的,没有桌椅,只有个衣柜,上面放着一大盖垫刚包好的水饺。南面是个大土炕,炕上只铺着床席子,炕头上仅有一床旧被子。
三舅揣着手,盘着腿,坐在炕东头。他微笑着亲切地说:“来,炕头上坐。”
我坐在炕沿上,三妗子吩咐道:“焕成,快帮你哥脱鞋上炕坐,焕杰烧火,桂芳下扁食。”
焕成立刻上前动手给我脱鞋,我急忙推辞道:“不用了,我稍坐会儿,就去赶路。”
“咋的啦?头回儿来家就不实在。”三舅说着,就收敛了笑容。
“哥,听话,别让咱爹生气。”他一边劝着,一边帮我脱鞋。
三妗子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的脸,一会儿就眉开眼笑了,说:“过年时就听焕成说,他在姑家认识了个哥,今儿才得一见,让俺真高兴。你来得正巧,今儿过冬至,刚包的扁食,你吃了再走。”
我说:“俺娘也肯定在家里包菜豆腐饺子,好吃得很呀!”
三妗子高兴地说:“这就是用菜豆腐包的呀!庄户土话叫扁食。咱啃了一冬天窝窝头和咸菜疙瘩,真靠人,过冬至总得凑合着包顿扁食,也解解馋吧!”
三舅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他沉默寡言,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听别人拉呱。三妗子薄薄的嘴唇,十分健谈,且很热情好客。
当年,我村是潍坊市的蔬菜基地,半是园,半是田,种出的菜,把好的送进城里蔬菜公司,孬的分给社员。虽然是“卖盐的老婆喝淡汤”,但是村民们总还能吃上点儿烂菜。黄家庄子与庄家村,无法相比,虽然是一个公社,但是他们村是产粮区,只种粮,不种菜,因此村民们常年连棵烂菜叶子也吃不上。每逢秋后,拔完萝卜和辣疙瘩,切下菜缨子就分给社员。新苓和她母亲就推着车子送往姥娘家,舅们多,六家子一分,就分不着数了。新鲜的菜缨子又苦、又辣、又涩,只能晾干了,冬天用水泡泡,切细了,做菜豆腐吃,三妗子包饺子用的菜豆腐,也许就是我们队的萝卜缨子。
我坐在炕头上与三妗子拉呱,一会儿就觉得炕席热起来,在这时候,焕成搬来张小小的炕桌子,接着,焕杰兄端上一大盖垫热气腾腾的饺子。
三舅拿起筷子,说:“先吃吧,你还要赶路!”
三妗子说:“不知道咸淡,也不知道苦不?”
我尝了个,说:“香,真香!”一家人围着盖垫就吃了起来。
我问道:“姐呢?怎么不见她来吃?”
焕成说:“她在外间吃。”
一会儿,一大盖垫上的饺子就风卷残云了。
当我放下筷子,穿上鞋子,走到了外间的时候,见表姐还站在灶台前,啃着窝窝头,喝饺子汤。我才知道,刚才我吃的饺子是姐省出来的,我心里感到很惭愧,后悔不该留下来吃桂芳姐的饺子。
人生在世,债可抵,情难还,债有数,情无价。后来,我在外地求学期间,还没来得及报答三舅的恩情,他老人家就病逝了,留给我的是终生的遗憾、未了的情,我感到非常内疚。
2010年元月6日上午,我和老伴儿去潍坊早市买菜,买了袋菜豆腐,是用萝卜缨子做的。
老伴闻了闻,说:“有点儿糊气味。”
我抓出一点尝了尝,微微有点儿发苦,说:“就要这个味儿。”
老伴儿笑着说:“啥年代了,还搞忆苦思甜?”
我悄悄对她说:“我要带回滨州去,咱们包饺子,还要告诉你个秘密。”
当天下午我们就返回滨州。傍晚一到家,老伴儿和面,我炒菜豆腐调馅儿、包水饺,菜豆腐很吃油,放入许多油也看不出来,因此过去在油房里是不准炒菜豆腐吃,怕伙计们费油。为了把馅儿调得更香一些,我就多放葱姜、花生油和香油,还放入五香面、味精等调味品。老伴儿擅长擀饺子皮儿,她擀的皮儿又快、又圆、又薄;我擅长包水饺,包得快,馅儿多、肚大、翅小,又美观又大方,是大家公认的包饺子能手。
我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和老伴儿拉呱。
老伴儿问我:“你不是要告诉我个秘密吗?”
我答道:“是的,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了,已经成为历史了。”于是,我就把第一次去黄家庄子过冬至吃菜豆腐水饺的事,讲给她听。
她惊讶地说:“啊?当年咱还仅仅处在初恋阶段,你就私自去俺姥姥家做客啦?也太实在了吧!”
我说:“正因为我当时傻实在,才引起了一场误会,招来意外的麻烦呢!”
“有啥可误会的呢?”
“当年三妗子还真看中了我那股傻实在劲儿。正月初三,焕成又来走姑家,还给俺娘准备下一份礼。焕成执意要到我家去看望俺娘,当时他根本不知道,俺娘还不同意咱俩的事。他一上了实在劲儿,我也挡不住了。结果,他到了俺家,就被俺娘给赶出了家门。真对不起,让三妗子一家无辜受到伤害。至今我感到很惭愧。”
老伴儿劝我说:“事已过去这么多年,不必再自责了。”
我说:“这么久了,我还没得机会向焕成表弟道歉,怎么能让我心里放得下呢?何况如今三妗子已不在人世了,这份情让我如何了结呢?”
不到一个小时,饺子已经包好。
老伴儿去下饺子,煮熟了,她先让我尝了尝,问道:“味道咋样?”
我答道:“香,实在是香。但不如咱娘包的香,也不如当年三妗子包的饺子香。真奇怪,我放了那么多油和佐料,怎么就不出当年那个味儿呢?还有点儿苦涩味儿。”
老伴儿说:“这才是忆苦饭啊!”
我说:“不对,咱们吃着当年过紧日子最好吃的饺子,怎么能叫忆苦饭呢?”
老伴儿问:“那叫什么饭?”
我想了想,说:“当年娘和三妗子包的冬至饺子,都是少油无盐的,但不乏亲情和乡情,那才是最好的香料啊!就叫这冬至饺子为感恩饭吧!”
老伴听了点头称是。
从此,每年过冬至,我和老伴儿就包菜豆腐水饺,让每个饺子都充满亲情和爱心,也让女儿吃了牢记住乡愁。
作者:庄悦新,山东潍坊人。有300余首新古诗在报刊发表,曾在全国诗文大赛中获奖20余次,著有诗集《探灵集》第一卷《冷月花魂》;发表散文30余篇,散文《南园子》获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