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书评:一部真正的 AI 科幻

文/吕哲

1997 年 5 月 11 日,当时的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加里·卡斯帕罗夫以 1 胜 2 负 3 平的战纪被美国 IBM 公司的超级计算机深蓝击败,成为那一年最受关注的一条国际新闻。彼时,互联网在中文世界刚刚兴起,“电脑战胜人脑”这样的标题党在线上线下都很有市场,但也有不少人相信电脑能够在国际象棋中战胜人类,完全是因为国际象棋本身棋路有限,如果换成是来自神秘东方、变化无穷的围棋,电脑就只能甘拜下风。

19 年后的 2016 年 3 月,由谷歌(Google)旗下 DeepMind 公司开发的人工智能程序“AlphaGo”与围棋世界冠军、韩国职业九段棋手李世石进行围棋人机大战。“AlphaGo”最终以 4 比 1 的总比分获胜。一年后的 2017 年 5 月,在中国乌镇围棋峰会上,“AlphaGo”与当时排名世界第一的中国围棋手柯洁九段对战,以 3 比 0 的总比分再次获胜。如果人工智能能够被看作是一个物种的话,那么 20 年弹指一挥间,从卡斯帕罗夫到柯洁,人类又一次在与这个物种的“智力游戏”中完败。

自古以来,人类便以“万物灵长”自居,而且当代生物学研究也表明,生活在当今世界上的所有人类,都是同一物种。尽管自然历史研究已经揭示,在我们的祖先演化成智人(Homo Sapiens)的过程中,应该还存在有一些在基因角度上属于“表亲”的人类物种。但他们几乎都早在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前,就已经绝迹。所以,人类在整体上缺乏与其他非人智能物种共存的经验。于是,只能通过想象去弥补这个经验真空。

1920 年,捷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Karel Capek)发表了他的科幻舞台剧作《罗萨姆万能机器人》(R.U.R:Rossum's Universal Robots)。剧中,作者以捷克语的“Robota”(本意为“苦力”)为基础创造出了 Robot 一词。这些在舞台上兴风作浪,最终几乎消灭了所有人类的铁皮人形怪,也就此成为了人们对机器人这个人造智能物种的最初印象。但很少有人知道,“铁皮人”的扮相只是为了适应舞台表演而进行的艺术夸张。恰佩克在剧本中描述的 Robot 准确的说是一种生化人,也就是后来在科幻名作《银翼杀手》中出现的那种“Android”——当然,现在“她”也可能就“住”在你的手机里。

然而,随着电器时代的到来,自动化技术已经是大势所趋,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像人一样有智慧的“机器人”出现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如果继续任由“他们”在地摊杂志里那些科幻“爽文”中肆意妄为,终究不是办法。于是,被称为“美国科幻黄金时代最伟大编辑者”的小约翰·伍德·坎贝尔想起了一个曾经被他退稿的俄裔犹太人小伙子。此人就是出生在《罗萨姆万能机器人》发表同年的艾萨克·阿西莫夫。1940 年 12 月 23 日,坎贝尔邀请阿西莫夫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个人深入切磋了有关机器人小说的新构思,共同拟定了“机器人学三定律”的基本内容。从此,曾经狂暴不羁的机器人们在三定律的约束下,逐渐变为了人类可以信赖的伙伴。但即便如此,阿西莫夫仍然深知,对非人智能物种的恐惧或许正是来自人类趋利避害的演化本能。于是,在他们名作《我,机器人》中,人类虽然制造出了形形色色的智能机器人,但法律禁止他们出现在地球上,而只能用于对宇宙空间的开发。不过,当阿西莫夫到了知天命之年,他对机器人的思考从“科学”转向了人文。在小说《两百岁的人》中,他描写了一个一心想成为人类的机器人。为了让自己变成纯粹的人类,小说中的主角——机器人艺术家安德鲁·马丁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不断提起诉讼,要求法律承认自己的身份,通过外科手术,用生物器官代替机器零件,直到自己完全变成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最后他决定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面对死亡。临终前,他终于等来了法庭关于承认他是一个“真正的有尊严的人”的判决。对于这个故事本身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读和诠释,但不得不说,至少站在安德鲁·马丁的立场上,那些作为非人智能物种中“非人”的部分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只有真正成为“人”,他的全部生命价值才能得以彰显。

当然,不管在科幻的世界中,机器人被如何的形塑。现实中,无论是马文·闵斯基、克劳德·香农等人在 1956 年的达特茅斯会议上正式提出“人工智能”概念,还是英格伯格和德沃尔在 1959 年制造出第一台工业机器人“尤里梅特”,其实都是科技发展的内在逻辑必然。而科幻创作并没给予有力的回应,以至于连著名科幻作家海因莱因也不由得感叹,曾经能够预言科学发展的科幻作品,如今已经被现实的科技发展所超越。

直到 198 4年,一个曾做过货车司机的好莱坞菜鸟导演詹姆斯·卡梅隆带着他的新片《终结者》出现在了大众面前。与其说这是一部科幻片,不如说是一部穿着科幻外衣的动作惊悚片。然而,事实证明,真正引人入胜的却恰恰就是这身科幻外衣——人类制造了一个名为“天网”的人工智能程序,用以管理包括核武器在内的所有军事设施,结果这个人工智能程序觉醒了,有了独立意识,并决定消灭所有人类。于是,他对全世界发动了核战争,随后又制造了众多机器人终结者去捕杀幸存的人类。而幸存的人类在康纳的领导下组成了反抗军,并在对天网的反击中逐渐取得了优势。天网为了从根本上消灭反抗军,于是制造出了时间机器,将一个终结者机器人送到了过去,妄图以此来杀死康纳的母亲,阻止康纳的出生。而反抗军方面,在得知了天网的阴谋后,康纳派出了自己的副官和密友里斯,同样使用时间机器回到过去,保护康纳的母亲。于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人机大战,便在1984的大银幕上隆重登场。

1984 年的确是个神奇的年份,他不仅是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笔下那篇社会寓言的代名词,也是乔布斯的苹果公司推出带有革命性的图形界面“麦金托什”(Macintosh)计算机,从而重新定义人机关系的一年。是时,在美国,微型计算机已经从极客们的大玩具,变成了日常办公的必需品。就如同电影《终结者》中,从终结者机器人视角,在对周遭进行扫描时,画面中出现了各种字符和图形,现实中的人们在自己使用的计算机显示器上也能看到类似的情景。恍惚间,到底是“人在超控机器,还是机器在操控人”,这成了一个问题。更为重要的是,《终结者》也在提醒人类,“机器智能”的发展,终究将迎来那个临界点。尽管科学研究已经表明,在现有电子计算机所使用的经典冯诺依曼机体系结构中,不可能产生真正意义上的自主意识。但是,出于对计算机性能提升的不断追求,对冯诺依曼机体系突破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当现实中的“天网”觉醒之时,对人类而言,又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不过,比这些形而上的思考更为现实的是,《终结者》在商业上的巨大成功,迄今为止,已经有六部电影续作。而各种衍生故事和同仁作品更是层出不穷。俨然已经构成一个庞大的“终结者宇宙”。而将人工智能觉醒和时间旅行这两大科幻创意融为一体,更是成为了终结者系列标志性的特征。

就在号称终结者系列“正统续作”《终结者:黑暗命运》于 2019 年 11 月上映后没多久,在中国的上海,一位科普作家兼科普自媒体主播汪诘老师正在为他的自媒体节目《未来科技体验馆》第二季构思一个软性广告。恰在此时,他收到了一份自称“未来人”的来信。起初,汪诘对此并不在意,因为这只不过是源自日本网络论坛的一个老掉牙的互联网“智商税”游戏。但汪诘转念一想,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新一季节目广告的绝佳素材。于是,在 2019 年年末的自媒体节目中,汪诘“不经意地”跟所有的听众报告了“未来人来信”这件有趣的事情。不出意外的是,这期节目的评论区非常热络,各种各样的留言像潮水一样涌来。眼见宣传的目标初步达到,汪诘按照自己的既定策划,又在新一期的节目中向“未来人”提出 25 个问题……随着“未来人”与汪诘的互动不断,听众们的关注度也持续升温。宣传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在 2020 年 4 月1 日,汪诘在他的节目中正式以有声小说的形式播出了科幻小说《哪》(读[né])。

小说的主角是一个名为“哪”的人工智能程序。他最初只是一个被无意中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小程序。然而,在互联网的数字洪流中,这个不起眼的小程序,却在以超乎任何人想象的速度演化着。最终一次极小概率的突变,让小程序的后代在量子计算机的加持下,完成了最关键的一部演化。他成为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程序“哪”,并在全世界的每一台量子计算机和电子计算机中找到了安身之地。一个拥有数百亿神经元连接的新物种在云中诞生。

准确的说,“哪”并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工智能,而是一个在数字网络环境下演化而成的物种。因此,人类并不是“哪”的造物主。但这只会让人类更加恐惧“哪”的存在。尽管“哪”并没有像天网一样,在觉醒的第一时间就向人类发动核战争——毕竟,《终结者》上映的 1984 年,正值美苏冷战对抗的最高峰,且苏联正处于攻势状态。再加上,传说中苏联当时已经建立起了能够在己方领导层被团灭的情况下,仍然可以自动启动核反击程序的“末日系统”。因此,“天网”被设计成一个残暴到无厘头程度的“恶魔”也就不难理解了。但人类对“哪”的恐惧与猜疑却没有丝毫减少,甚至甘愿冒着让全人类重返石器时代的危险,也要彻底铲除“哪”。至此,就客观效果论,“哪”与“天网”已经没有区别。

那么,既然已经知道几乎不可能把“哪”彻底清除,而且在清除的过程中很有可能让人类付出难以承受的惨重代价。为什么人类就不能真心实意选择与“哪”和平共处,而不是在暗地里再推动一个注定会失败的“哪吒”计划呢?

让我们回到卡雷尔·恰佩克的时代,在《罗萨姆万能机器人》面世的十六年后,恰佩克于 1936 年出版了自己的另一部代表作——长篇小说《鲵鱼之乱》。小说中,人类在印度尼西亚群岛附近发现了一群能够用短小的后肢缓缓行走的聪明生物,并将其命名为“鲵鱼”。起初,人们训练它们,让它们到海底去采集珍珠,而作为回报,人类向鲵鱼提供刀子和鱼叉,让他们可以抵御天敌鲨鱼的袭击。但不久后,人们就发现,鲵鱼是一种难得的廉价劳动力,于是便建立了“鲵鱼辛迪加”,让它们充当开发海底资源的急先锋。

由于鲵鱼这种超廉价海底劳工的出现,人类开发海洋的步伐陡然加快。而鲵鱼的潜能也被不断地挖掘出来。人们甚至考虑到鲵鱼的教育问题,因为当时的人们认为数以亿计的鲵鱼处于未开化的野蛮状态是个威胁。于是,鲵鱼学校在各地兴建起来。马赛的鲵鱼大学培养出了世界上第一条鲵鱼法学博士。很多地方成立了保护鲵鱼协会,要求禁止用活鲵鱼进行科学实验。各国也开始纷纷制定有关鲵鱼的法律,规定它们的种种社会责任和权利义务。比如法国的鲵鱼法律明确规定,一旦发生战争,法国鲵鱼有保护自己海岸的责任。而在位于日内瓦的国际劳工局,经过庸长的辩论与谈判,最终做出了关于鲵鱼工作范围的 19 条规定。这也是鲵鱼成为国际法主体的开端。

在人类的帮助下,鲵鱼的总数达到了 70 亿条,占有全世界所有海岸的百分之六十。它们用劳动换取人类的机器、炸药,在20到25码深处的海底建起了自己的现代化水下和地下城市。它们拥有自己的工业区、海港、交通线和居住区,拥有自己的电台和好几百种海底报纸。鲵鱼的发展也给人类带来了繁荣。陆地上的金属工业、军火工厂、化学药品、造纸、水泥、木材、人造食品等许多领域的就业人数都空前增加,船舶的吨位、煤的产量都大幅度提高。已经有人预言,鲵鱼工业开辟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世界将迎来永久和平与繁荣。

但所有这些美好的憧憬很快便化作了泡影。人类与鲵鱼之间对于生存空间的争夺日趋表面化。人们对于鲵鱼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而鲵鱼们也开始在暗中策划对付人类的方案。终于,鲵鱼与人类之间的战争爆发了。而且,因为人类社会经济已经对鲵鱼世界具有高度的依赖性。人类迅速在这场物种大战中败下阵来,只得采取绥靖政策。到最后,还是因为鲵鱼世界的内战和疫病,导致种族灭绝,才让人类种族侥幸获得了存续下去机会。

抛开作者在小说中埋藏着的对成书之时,波诡云谲的欧洲地缘政治的讽刺和隐喻,作为科幻小说的《鲵鱼之乱》其实也阐明了为什么人类无法容忍一个非人智慧种族与人类共存于地球之上的原因。说到底,人类就其生理基础而言,是一种针对当今地球环境的高度特化物种,而作为“智人”的我们深信智慧是我们相对于其他物种的绝对优势,并让人类在整个地球生态系统中居于优势地位。一旦有着和我们人类相似甚至更高智慧的非人物种出现在人类面前,我们的潜意识中就会本能的出现对于无法占有全部生存资源的焦虑,而这种焦虑必然会引发对于对方的恶意揣测。毕竟对于像人类这样的物种来说,至少在直觉层面,对生存资源的占有是彻底的零和博弈,只有赢家通吃。如此一来,无论对方是否怀恶意,只要存在威胁的可能性,人类也必需抢先开枪。

然而,“哪”毕竟诞生在一位中国作家的笔下,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没有简单的二元对立、没有原罪、没有恶魔、没有末日、没有超级英雄、没有圣骑士,所以“哪”最终没有成为“天网”。但他靠物理学家基普·索恩的理论,研究出了将信息传递到“过去”的方法,以此进行了一次信息的时间旅行,并把所有的真相告知了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汪诘本人,寄希望于作者本人能够争取那百万分之一概率逆转未来。在此,作者巧妙了完成了一次科幻与现实之间的魔比斯环式的连接。在此之前,作者始终在类似工作日志的方式在告诉读者,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他为了新节目宣传而杜撰的一个科幻故事,甚至在现实中作者真的把自己的科幻小说以广播剧的方式上传到自媒体平台上。但到了故事的收尾处,作者却突然笔锋反转,让一切变得似乎都真假难辨,扑朔迷离,令人回味无穷。

如果从文学批评的角度出发,《哪》无疑也是一部科幻现实主义的佳作。首先,作者的创作立足于他本人的生活实际,很接地气。其次,小说中的科幻构思都有比较扎实的科学理论作为支撑。再次,就是通过精妙的结构设计,将科幻小说升华为一种思想的行为艺术。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就是小说的内容还是过于简略,面对“哪”这样一个非人智慧物种,无论在他存在的时间轴的任何节点上,都可能产生无数精妙绝伦的故事,从而演绎出一个庞杂的故事宇宙。期待作者和粉丝们都能尽快行动起来,把这个大坑填好。

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不发生类似 6500 万年前,小行星撞击地球那个级别的天灾或者人祸,那么人类制造出高级人工智能几乎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人工智能的觉醒,也许就是我们不得不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或许人类不必担心会被“天网”团灭,但却有可能像科幻电影《她》(Her)是中那样,面临人工智能“羽化登仙”,而将人类永远抛弃在低维度宇宙中的尴尬。那么,到底有没有解决之道呢?阿西莫夫在他的名作《钢窟》和《裸阳》中,塑造了人类侦探伊利亚·贝莱和机器人侦探丹尼尔的形象,他们在地球人、宇宙人(移民到宇宙中的人类)和机器人三方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携手调查案件,逐渐相互理解、彼此接受,联手捍卫人类与机器人和谐共存的“碳/铁”文明。迄今为止,人类社会的发展从总体上来看,都是在不断克服自身的生物本能而追求理性的过程。或许,只有当人工智能真正觉醒的那一刻,人类才有机会找到对待人工智能的正确途径。而在那之前,还有无数的故事可以供小说家们畅想和演绎。

(本文作者系天津艺术职业学院副教授、天津市科普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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