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人一首柳絮词,美极
桃花谢了,柳絮满天飞。
黛玉起了桃花诗社,却还没好好集会一次。春光快辜负了呢。
这天,蘅芜院内,湘云百无聊赖,托着腮帮望向月窗外。那白花花是什么?随意飘舞⋯⋯原来是柳絮,它也无聊啊!何妨以词和它,也不枉它和自己一般心境。
于是,湘云写下一小令:
岂是绣绒才吐。卷起半帘香雾。
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
湘云眼里,春天是香喷喷的,谁让她是个惯会享受的人呢!这春天老使手段,往空气里喷花香,卷起花丝、叶儿,织成帘幕,让鸟儿头晕,让人也昏昏欲醉。
大家可要好好享受春光呀,别着了它的道,轻易放走它呀!
湘云邀上宝钗,来找春天里爱睡觉的黛玉了。说到诗词,黛玉可喜欢了,觉也不睡了,一扫颓靡,一边吩咐准备诗会果点,一边打发人请诗会成员。
姐妹们都到了,连四处游荡的宝玉也逮着了,潇湘馆热闹了起来。
慧心紫鹃点起了梦甜香,众人静下心来,开始构思写词了。
今天主题是柳絮,湘云才将它写得顽皮随性,众人的又是怎样的呢?
诗才敏捷的黛玉最先写完,来看她的:
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
一团团、逐对成球。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基调仍是悲。她的笔下,春天本也是红艳艳、香甜甜的,只可惜,这决绝的小姐看到了岁月无常、韶华易逝,以心境入景。柳花命无依,愁绪长如丝,既然终逝去,风流终是空。既然终是空,何妨堕姿态,不惧残破败!是啊,既然一切是空,何妨放开一搏,连失败也是骄傲地呢!
可惜啊,众人只看到她的悲,哪解她向死而生的姿态呢?!
宝琴也写得快,只见她的: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
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宝琴游历四方,博古通今,她的词里,柳絮是有故事的柳絮。它来自汉苑,也飘过隋堤,它潇潇洒洒,落笔为终,春有尽头。不管是皇庭官家,还是百姓庭院,谁逃得了这东风催离的命运?!
宝琴似应比宝钗更适于做黛玉的老师闺蜜呢,黛玉悲是深的,宝琴是广的,黛玉悲是绝烈的,宝琴是平静的,"明月梅花一梦",平静却有大悲痛。
探春这丫头一向爽利,今天却有点犹豫,只因这题目戳中心内隐忧。思忖半天,还是写来,时间不够,只成半阙。
宝玉写诗磨叽,总觉这样写也好,那样也不错,难以取舍间,香已烬了。得,输了就输了吧,再看她们的。
正好,三妹妹的未写完,有了头,续尾还不容易吗?宝玉写得后半阙。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
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
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二位,都是豪爽人,连分离也去了悲意,酿了酒味。探春说,分离就是分离,女孩子长大不就是为了离家吗?再不舍又怎样,何须羁绊,浓墨聚笔端,终有泼洒时刻,不如尽兴挥毫,任它。宝玉更任性,缘起缘灭,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它生灭规律,与其哀悼它的灭,不如坦然接受;也无须等待它重生或回头,因为,纵是再见,也已物是人非。
宝钗也很早就写完了,但她还是那样沉着,看完了别人的,才亮自己的。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围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黛玉宝琴等人眼里,柳絮苍凉退场,宝钗却看它舞得起劲,东风也不恶,助它插翅,直上云霄。
此词表达了宝钗的自信。这自信来自她的底蕴,也来自她的家庭,皇商子弟,既圆融也坚韧,为求最大利,可以排万险。
她眼中,天下万物,生生不息,变化无穷,祸兮福兮,福兮祸兮,一切都是时机,一切都可为自己所控、所用。时势造英雄,时机定成功,为什么大家一味颓废,伤春悲秋,不从另一角度看问题,把握好时机呢?
人,得剔除多少没用的情绪悲欢,才能活好这烟火人生啊!
宝钗的词令众人拍案叫绝,蘅芜君果然境界不凡。湘云别致开场,黛玉宝琴沉溺悲伤,探春宝玉装不在乎,直到宝钗这里,才是真正的强者心胸——逆境也坦然,终不改初衷,任他缘分来去。
又或许是宝钗,终不忍见众人离分,大厦将倾,起而发强音,抗争这冥冥中的注定。
众人又怎会不懂?没人异议,大家一片赞声。
当然,也分明感觉到宝钗故意与黛玉对掐一般。黛玉以情动人,胸意早已分明,宝钗提出截然相反的观点,针尖对麦芒,丝毫不顾及黛玉的身世情感。只能说,她始终都只是一个理性无情的人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分明是道出了她的内心世界,只有名利与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