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论诗】闲话“西楼”的特殊含义//汤林尧

2021年第107期总第797期

作者简介：汤林尧，中华诗词学会、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焦作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词学会副会长，河南诗词学会理事，孟州市作家协会主席、顾问。现任焦作市诗词曲联学会顾问。近年出版有《历代六言绝句抄》《南北朝五言古绝选》《唐人仄调绝句》《唐人仄律三百首》及自选诗文集《西岭撷蕙》《西岭集》《西岭说诗》等，退休前曾在省文联《奔流》与焦作市文联、文化局书报刊发表短、中、长篇小说及戏剧本、电视连续剧本等，近年发表格律诗900余首、诗论5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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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西楼”的特殊含义

汤林尧

我国古典诗词中，有个别词汇，具有某种特殊含义。如“夕阳”是老人晚年光景的象征，“红豆”是爱情与相思的象征，“东篱”是退隐的象征。（“夕阳”出自李商隐《乐游原》中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红豆”出自王维《相思》中的“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东篱”出自陶潜《饮酒》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近年，我逐渐发现，“西楼”也属于这类词汇，那么“西楼”的特殊含义又是什么呢？

2013年5月中旬，在“中华风雅颂 . 河南诗词”网上，我曾拜读到中华风雅颂副总编邓寿康先生（网名高阳狂客）的一首七律《雨夜》：“风动青枝花影摇，西楼听雨打芭蕉。沉雷隐约心忐忑，思绪缠绵夜寂寥。画乱涂鸦皆失色，歌不合拍甚无聊。更阑守得瑶音至，起我清弦酒数瓢。”这首诗写的很有韵味，一句一意境，反映出作者于某个雨夜在西楼的不平静心态，堪称佳作。当时诗中“西楼”这个词曾使我反复揣度：作者为何要以“西楼听雨”作为背景呢？在此之前，记不得我从何时开始就已经注意到古人诗词中含有“西楼”的作品不少，并且一直思索“西楼”所形成的特殊含义，今见邓先生诗中也有“西楼”，便想：此作是有意沿用古人之意，还是无意与古人之意碰了头？于是我问作者：诗中“西楼”是否有特殊含义，并提及古人作品多有“西楼”一词。作者回道：“古人沿用西楼，多有苍凉萧瑟之意。余用西楼，是所处之地也。”虽然邓先生有这样的解答，但我仍从他诗中的“心忐忑”“夜寂寥”“皆失色”“甚无聊”以及“酒数瓢”一系列意象中体会到他所赋予“西楼”的也有些微“苍凉萧瑟”之感，这便无意中与古人的“西楼”含义相吻合。

下面从《全唐诗》《唐五代词》《全宋词》中按作者生年先后选抄几首含有“西楼”的作品，以供鉴赏。

先看唐人韦应物的《寄李儋元锡》：“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暗暗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这首诗的作者因长年独身在外做地方官，此时登楼望月，忽然感到月已经不知圆多少次了。李元锡是作者同乡，欲来看望。作者特借“西楼望月”将其孤独之感与思乡之情揉在一起，发出一种“欲归不能”之叹息。

再看李益的《写情》：“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珍簟”是指华丽的床席。前两句写作者睡在含有水纹图案的床席上，思绪一直萦绕心间。他为了欢度这个佳期而不远千里来到相思之地，然而，一个漫漫长夜就这样令人失望地完结了。后两句是前两句的概括，发出了一种“未遂心愿”之叹息，给人一种“悲凉”之感。

再看张籍的《西楼望月》：“城西楼上月，复是雪晴时。寒夜共来望，思乡独下迟。幽光落水堑，净色在霜枝。明日千里去，此中还别离。”张籍晚于韦应物大约三十年，两人同是中唐诗人，从这首诗的题目上即可猜知张一定读过韦的“西楼望月几回圆”这首诗。张借韦的意境，又赋予西楼月光之雪、霜之色，来表达他与亲人“乍得团聚，又将分别”的难以割舍之情。

再看许浑的《谢亭送别》：“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许浑长于律、绝，诗风清新、豪迈，五言、七言皆多佳品。其《南楼春望》中的“野店归山路，危楼带郭村”与《和崔大夫北楼登眺》中的“风卷浮云披睥睨，露凉明月坠阑干”皆成妙境，尤其《咸阳城东楼》中的“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乃千古绝唱，多被后人引用，可他一写到“西楼”时却也陷入“凄冷”之调。这首“送别”诗即写他与亲友饯别而酒醒后亲友已经远去，他只好无奈地于“满天风雨”中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下西楼，其孤凄清冷之态、之情可想而知。

再看南唐后主李煜的《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这首词是作者“独上西楼”看到悬挂在梧桐深院上空如钩弯月后发出的叹息之声，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故国忧思”。

再看宋人张耒的《风流子》：“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慢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蘋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这首词用典较多，尽管由于对典生疏而难尽析，但仅从其末尾的“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把难言之情分别付于东流）”一句中即可得知作者是在写重阳前夕与一位“玉容（俊俏）”女性“两处悠悠”的相思苦情。词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是两个鲜明的意象。“南浦”典出屈原“送美人兮南浦”句，此处与南去大雁相组合，代指当初与“玉容”的分别之处，这样，既回思了当初的惜别之情，同时也加重了下句“而今独自一人倚在西楼”的苦楚之情。（“倚楼”典出唐代赵嘏“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句）。

再看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首词与张耒的那首一样，所表达的都是相思之苦，不同的是，那首出自男性，而这首出自女性，也正由于此，这首比那首所表达的情感更加深切，更加缠绵。词中的“月满西楼”之“月”应是“满月”，而不是李煜“西楼”上的“如钩”弯月。然而月圆了人却不能圆，作为曾经有过恩爱幸福的女性，“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三句造语，看似寻常，却非寻常，其中不知涵纳了作者多少思恋与期待。

再看周紫芝的《鹧鸪天》：“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帷。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这首词所描述的是作者对美好往事的回忆，当时与有情人在西楼同瑟共歌，而今只剩下他独自一人，触景生情，心伤难止，特借“风雨西楼”之夜叹息一种“流年难再”之感。

以上这些古人的作品，无论是风雨雪霜之“西楼”，或是弯月、满月之“西楼”，是“下西楼”，或是“倚西楼”，所赋予“西楼”的都是沉郁、烦愁之情绪，也许这正是古人诗词中“西楼”的特殊含义吧。这一点与邓先生诗中“西楼听雨打芭蕉”之情绪似乎不存在多少悖逆。

今人写“西楼”的作品，我所看到的佳作，除上面邓先生的一首外，还有2013年第2期《诗词家》诗刊上发表施将维的一首七律《红尘泪》：“三更梦断醉春柔，窈窕秋波泛别愁。瀚海漂流怀旧岸，天涯探索觅新游。玉簪孤影盈腮面，广厦霓虹泄郁忧。滚滚红尘找烦恼，满含思泪望西楼。”从这首诗的内容来看，所写应该是一位女性的心境，而且是一位离异后女性的心境。诗的前三联，以“三更梦断”作铺垫，依次写出了这位女性的许多孤身往事，不管是“怀旧岸”，还是“觅新游”，或是“腮面”“孤影”，或是“郁忧”“霓虹”，皆缠绕在一个“愁”字上，可能由于情感真切而又浓烈之缘故吧，堪称句句都能吸引读者并打动读者。更耐人寻思的是此诗的末联末句，你看：那泪眼所遥望的西楼，虽然不是月光之西楼，也不是风雨之西楼，然而那却是一幢曾经“失望”而今却又怀着“期望”之西楼，因为那毕竟是他与她共同欣赏过“满月”、“弯月”又共同度过春风、秋雨之西楼。一个“望”字，让读者寻思不尽。

关于诗词中的“西楼”，古人所作也好，今人所写也罢，据我所读到的而言，无外乎两类现象：一是生活中的真实“西楼”，即邓先生所言“余用西楼，是所处之地也”，还有李清照的“西楼”位于青州城西门岱宗门外、永济桥西侧、南阳河西岸；再就是意念、想象中的“西楼”，作者有意借用这个特定概念来寄托特定感情。这两类“西楼”，他们显示给读者的形象，都是“沉郁、烦愁”的凝结，这恰与“周易文化”所说“西在五行中为金，于季节为秋，金主萧杀，秋者为愁”一致。于是我想：如同“夕阳”“红豆”“东篱”那样，“西楼”在诗词中是否也应该属于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词汇？这个词汇，最早始于何时、何人、何作？因阅读有限，尚难明确。但，他们之中对后世最有影响的可以肯定地说，就数李煜的“独上西楼月如钩”与李清照的“月满西楼”了。当然我也更企盼本文所引用的两首今人之作能在这个话题中给读者留下永恒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