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因欢愉生
羽生君
一面湖水浸华月
“夏奈。”他的声音空灵得像要随风而逝。
我假装没听到,快步跑出这个声音投射过的范围。
“大示,晚上的毕业舞会你要穿什么?”橘子拍拍我的肩,一脸兴奋。
“我还没确定呢……”我略有些窘迫地说。
“若是你需要化妆的话,我非常乐意效劳的哦!”橘子蹦蹦跳跳地去和男朋友约会了。
其实,压根没有人邀请我去参加。
我叫夏奈,学校的花名册是竖格的,班长记录的时候把“奈”拆分得有点远,所以“大示”成了我的外号。
夏大示,这名字可真土。
羽生君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
“夏奈。”每次他一用小白兔的口吻喊我的名字,我就立刻缴械投降。
说真的,刚开始我不知道自己看上他什么了。
一个过度疏于自身形象管理的糙汉……
走路似风,纤细的身子在路上扭啊扭地前进,让人觉得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用力行走。
以及十分灾难的表情管理……
他不长不短的头发,某些部位总会神奇地比其他地方长一点,或者短一点……狗啃式发型,据说是他自己剪的。
衣服也是,除了运动服,我就没见过他穿其他的款式。
裤兜里永远装着一堆……天价耳机。
他很舍得为爱好烧钱,这时的他会有亮晶晶的感觉。
总的来说就是,他土萌土萌的。
不过他好看的时候,也还是很好看的。
比如见他的第一面,就显得我非常色迷心窍,真是罪过。
选修课会有高年级的学长学姐跟我们一起混上,那天我起晚了,匆忙赶到教室,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晨光把他的头发沐浴得毛绒绒的,耳尖红白透亮。
他纤细的手腕上戴着表和手链,我注意到,他的脖子很长,还叠戴了多条项链。
不对,仔细看,应该是法藤。
男孩子能把饰品戴出这么好看的感觉,真是不多见。
早餐是前一天多做的玉子烧,没来得及加热,我狂骑单车,一路用嘴叼着,进来看到只有他旁边有空位,没多想就坐了过去。
我这炸雷般的声响惊动了安静如画的神仙。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以及我叼着的玉子烧……然后挪了挪身子,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两瓶牛奶,把其中一瓶放在我的桌上。
什么意思?神仙给我的?
请问这是给我的吗?我用日语磕磕绊绊地问。
嗯,他点头。
隔夜的冰冷玉子烧突然变得美味起来。
俗话说,吃人家嘴软,直到放学,我都尽了一个淑女应尽的义务——不可以再吵他。
一下课,神仙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当天我认识了日后关系最亲近的同学橘子。
她说我胆子真大,没人敢跟羽生君坐同桌的。
为什么?我给她做了中国的小笼包,她吃得满嘴流油。
我也不知道,反正没有人敢……大示,这个真好吃,怎么做的呀?
不知道,我也这样说。橘子顿时换上了一副要哭的表情,好像这是她吃的最后一顿小笼包了。
哈哈,羽生君像是大家的禁忌,不过看在那瓶牛奶的份上,我觉得他应该是个蛮不错的人吧?
大概用了一周时间,我才将班里同学的名字都记熟,总共不到二十个人,没有羽生君。
橘子敲我的头,你要喊学长的。
哦,真是后知后觉。
我报了花滑课,买了一堆不知道怎么正确使用的装备,去找老师。
然后看到了在冰上身轻如燕的他。
我见过很多跳舞很好的男孩,但他们都不及羽生万分之一。
走神了。
“夏大示?”我扭头,教我的老师居然是中国人。
“到!”
“哈哈,你的名字真好玩。”
“老师,其实我叫夏奈。”我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解释我的名字了。
“实在不好意思,夏奈……”老师还在笑,忽然用日语对着我的身后说:“今天你带她一下,最基本的就可以,我们马上有个会,下个月的比赛该做准备了。”
“好。”身后的声音回答。
你说巧不巧,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到我身后了,见我回头,就冲我挥挥手。
于是他又变成了我的老师。
“多多指教。”我伸出手,气场上可不能输。
“共同进步。”他回握。
他的手又凉又软,手背鼓凸的血管让人心神荡漾。
上了冰,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如履薄冰”。
他怎么可以如此优雅,我怎么可以如此菜鸡。
我死死抠着边界,想混时间,他见状,找来一根长胶棍让我牵着,他在前面滑,拉着一脸视死如归的我。
渐渐掌握了平衡,我说过的,我学东西很快。
然后不自量力地松开,结果下一秒就摔了……
“夏奈!”他连忙滑过来,想接住我。
这么浪漫的情节……当然不会发生啊!
他只来得及用手护住我的头,为此还跪冰滑行了一段距离。
他可真是机智,我可不想第一次滑冰就把脑袋摔开瓢。
“你没事吧?”他终于有表情了,我以为他面瘫。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躺在冰上,心有余悸地说。
“你说什么?”他问。
我还是没有习惯说日文,这句下意识说了中文。
“还好,谢谢。”我也不知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怎么翻译,但表达谢意总不会错。
“今天就到这里吧。”他拉我站起来,我们一起出了训练场。
“回去仔细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如果有,我这里有药。”分别前他说。
“嗯嗯,谢谢你。”我没有喊他“学长”,他好像也不在意。
中间的过程记不清了,反正一来二去的,我们俩就在冰上牵手了。
“我马上要去国外比赛了。”他牵着我慢慢滑,说话的时候还会看向我。
“嗯嗯,祝你拿到自己满意的名次。”
“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吗?”他有些失望。
“嗯……我会想你的。”我补了一句。
“我也会想你的。”我们俩抱着在冰上转圈圈,那个场景我不知道外人看了觉得怎么样,但我觉得会很滑稽。
我还是按部就班地上课、交作业,和橘子偶尔去逛街,给她带便当。
他走了快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暖和了。
今天周末,我们约了见面,他会在那棵樱花树下等我。
在这之前,我们正式确立了关系。
用橘子的话说,这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我也觉得。
走近了,他在看书,树影斑驳,我伴着微风坐下。
“你来了。”他合上书。
“在看什么书啊?”我枕在他的腿上,把小肉手塞进他的手心里。
他把书递给我。
是《罗生门》。
“看话题这么沉重的作品?”
“前些天比赛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经历的那次地震,就想看看。”
“我读给你听啊。”我仰躺好,摊开书,找到他刚才看的地方。
我的日语还是说得磕磕绊绊的,他很耐心,等我读完了才一个一个纠错。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用过敬语,因为是我先起头的。
他说,说敬语很繁琐,可是大家都说,他不说就会显得很没有礼貌。
这到底是不是由衷的礼节?他困惑。
我们之间的文化差异,让我无法直接去回答他的问题。
你教我说中文好不好?他用细长的手指拨了拨我的头发,比女孩子还纤细的手指,被它们抚摸我居然觉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好,我的中文水平还是可以的,哈哈。
他用目光包围了我的一切,我当时心想:糟了,被人偷心竟然是这种感觉。
我想起了一些细节,我们在一起之前的细节。
那个时候,恋人未满吧。
他邀请我去仙台玩,还做了一些有趣的事。
他将干净的樱花瓣收集起来,盛在黑色的瓷坛里。
我们又驱车上山收集了泉水,他把拿到的蜂蜜罐塞给了一旁不会说话的噗桑。
“古有黛玉葬花,今有羽生酿花。”
“黛玉是谁?”
“一个我非常尊敬和喜爱的女孩子。”
“那她一定跟夏奈一样漂亮。”他眯眯笑,继续侍弄樱花酿去了。
他说,这次归乡之旅,因为多了我,意义变得很不一样。
“夏奈。”他摸摸我的头,“带我去你的家乡吧。”
借着假期,我带他回了一次中国。
我顺着残缺的记忆,找到了我素未谋面的先人们。
从小到大,我只跟着父母来过两次,第三次还带了一个外人。
这其实是他要求的。
他跟着我虔诚地行了叩拜礼,起身的时候膝盖上留下了印记。
“我可以跟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吗?”他问我。
我虽然疑惑,但还是给他留了空间。
我不知道他能跟我的祖先们聊些什么。
他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过来的时候又摸摸我的头。
往回走的路上,“你有说什么吗?”我忍不住好奇。
“我说,'感谢您们没有一直记恨我的国家昔日对这片土地做出的种种万恶难赦之举,将夏奈送到我身边。’”
“没有一直记恨?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觉得他这么说有些好笑。
“如果他们一直不原谅,也不会让我认识你。”他回答得格外认真。
他居然是这样想的。
“夏奈,我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国籍,甚至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是我想把我最珍贵的留给你……”
他要表白了,我知道。
但是我怂了,于是轻而易举地岔开话题。
他的脸上涌现出小小的失落。
“好好比赛,你回来我就给你答案。”
很明显,这个答案提前了。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玩,最多只有三天,回去他马上就要走。
“夏奈,你知道日本有和服,那中国呢?”
“传统服饰有很多啊,汉服旗装旗袍……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感受一下中国的传统文化,这是我能想到的可以长久留存的最快方式了。”
马上安排。
我拉着他预约了各种写真,他最喜欢衣袂飘舞的汉服。
他梳着古人的发髻,居然很好看。
“很新奇的体验呢,夏奈。”他挥着袖子,像个小孩子。
我也就陪着他演了一回仗剑行侠的大佬……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影集里的一页,指着对我说:“夏奈,这个好漂亮。”
我凑过去一看,顿时红了脸,是新人的嫁衣。
他说过,他喜欢红色,喜欢吃红红的小番茄和小草莓。
“嗯,是很漂亮。”
“我们拍这个吧。”
“这个……不太行啊……”我婉言拒绝。
“为什么?”他瞪着大眼睛,表示不理解。
“这是新婚夫妇才可以拍的……”
“哦……”他放下影集,但目光还粘在上面。
“我们去选照片吧!”我拉着他赶紧走。
丢下身后欲言又止的造型师。
来日本留学的这段时间,我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性格不再那么外放张扬了。
日语终归不是我的母语,还是学得一知半解,所以被人霸凌了,我还一问摇头三不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她们并没有直接与我进行正面冲突,只是单纯在散播流言。
大致就是,我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跟羽生君在一起了,这让她们很不爽。
要知道,人言可畏,不管是不是真的。
他下了训练场,看到公告栏上贴着的诅咒信,整个人立刻冷得像一块冰。
“夏奈,你出来。”他在教室门口喊我,丝毫不顾及他这国宝级别的人物会给学校带来怎样的震撼效应。
“要上课了。”我摇摇头。
“那我在外面等你。”
那一节课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出了教室,我看到他还提着冰鞋,脸很臭。
哈哈,他怎么比我这个当事人还上火。
“走了。”他拉着我离开校园。
还是在那棵樱花树下。
“我在生气。”他用手掬着我的脸。
“我知道。”我这不是讨好你来了么。
“不怕我?”他挑眉。
“为什么怕,难道你会打我?”事到如今,我还是嬉皮笑脸的。
“夏奈。”他叹气,“多珍视自己一点。”
“好。”他苦口婆心地劝,我语重心长地答。
我还正想着怎么跟这些人斗智斗勇,结果前些天的事就像放了个哑炮,再也没后续了。
我问他,是不是你出面了。
他还是摸摸我的头,你不需要知道。
哪怕我再好奇也不好意思问了,这可真是难为死我了。
春游,他挤出训练时间陪我一起感受春天。
我选了一身黑色绣花的和服,还专门做了个发型,点了唇,配了刀,打扮得像一个小巫女。
他在樱花树下等着我,淡粉色的花瓣偶尔落在他的肩头,嗯,一只貌美的樱花精。
他眼睛一亮,明显被我这身装束惊艳到了:“很漂亮。”
“跟你们这里的女孩子比,怎么样?”我扬起脸,这胜负欲来得莫名其妙。
“你有她们没有的古典美……”他的汉语真是进步神速,都知道“古典美”了。
“那我们去拍照吧!”
他深知我的底线和雷区在哪儿,带我去的都是和政治历史无关的景点,连人都很少。
他肯花心思为我们寻找彼此间的最大公约数,我还是很开心的。
他能够欣赏不同女性的美并尊重她们,这是打破我固有偏见的关键一环。
由于学制不同,他虽然比我大一届,可我们是一起毕业的。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或许是我不愿意想明白。
两个人长久在一起需要考量太多东西。
我好像又变成了胆小鬼。
夏 奈
一枕新凉一扇风
夏奈,这个名字真好听。
她像一团小火苗,从火山里喷发出的小火苗。
那天我不小心看到她本子上的一句话:我要用尽万种风情,让你无法安宁。
我看不懂,只能从这样复杂的文字中判断,是中文。
所以她来自中国是吗?
她跟我想象中的女孩子,真的不太一样。
日本这里,大家谦逊有礼但有隔阂,始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她打破了这层玻璃,我嗅到了春的芬芳。
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我们握筷子的姿势也不一样,她似乎更熟练一点,葱白的小手可以轻而易举地夹起巴掌大的排骨肉。
我就说,人为什么要长手。
她把排骨放进碗里,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用关爱弱智的眼神看着我:“因为要用啊!”
嗯,忽然觉得,非常有道理。
简简单单几个字,概括了生物进化的核心要义。
她不学滑冰而我又恰巧在训练的时候,她会在场外给我应援。
我飞速地系着鞋带,一个步骤都不可以错。
她忽然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是习惯,肌肉记忆一定要保留最优的,随意打乱很不好。
她拍拍我的肩头,脸上带上了我至今都无法理解的表情,她说:“讲究。”
那一刻我觉得好像在敬拜神明,她发着光的样子,让我有被度化、被唤醒的感觉。
她是个无神论者,不迷信,但是很尊重我的一切信仰。
她会乘车跑到很远的寺庙为我求来转运的能量石,一颗颗打磨,再做成手串亲自戴在我的手腕上。
她本不需要这样的,可她把能做的都做了。
她做到了,根本不需要万种风情,她只用一种,就让我无法安宁了。
她说,在日本待得越久,被荼毒得越深。
我问为什么。
她说不好解释,因素太多了。
我突然很不安,她的眉眼间都是疲倦。
而我无法读懂这其中的深意。
她被那样美好又博大精深的文化涵养着,我有无力感,可也仅仅是无力。
毕业以后你有什么打算?那天下了训练场我问她。
回国吧,这么久了还是不适应这里。
她还是笑嘻嘻的,可是眼睛已经不会笑了。
那我呢?我实在没有勇气问出口。
我们有着各自的小心思,两颗心明明近在咫尺,人却远得像在天涯海角。
夏奈开始慢慢疏远我。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今夕何夕
我原本计划着晚上宅在家里看电影,舞会能躲就躲。
我跟和我脑袋一样大的柚子斗智斗勇,手指头都掰红了。
是的,喜欢吃的水果,从菠萝变成了柚子。
他忽然打来电话,夏奈,下楼。
分别前的最后一面吧,我这样想,所以答应了。
不对啊,我只带橘子来过家里,没别人知道啊。
不怎么聪明的我当然一时也想不通为什么。
我裹了件外套下楼,他低头靠在车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礼服,我等你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去舞会。
我不想去。我直接拒绝。
理由。
没有理由,不想去。
“夏奈……”他软了语气,“我不想放开你,也不能放开你,我很清楚如果错过了你,不会再有更好的人了。”
我没说话,身子在微微颤抖。
“夏奈,我们两个,总有一个人要做出牺牲和妥协的。”
唉。
这个死男人,就是想让我哭,我咬死你。
橘子在大厅里等了很久,终于在晚上十点整时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已登机。”
橘子笑笑,揣好手机离开了机场。
(完)
夏奈,想要签名直接跟我说。
一点碎碎念——
又是一年开学季。
我也要开始忙起来了,过几天要飞去学校报到了(美好的假期结束了
)。
这篇糖就算是一个小礼物吧。
有时间我会出来的。
九月祝好。
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