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谈（白族）：【老人与石头】（短篇小说）

老人与石头

◎余嘉谈（白族）

【作者简介】：余嘉谈，那马人。笔名：枫林飞狐。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卡瓦格博》《兰州青年报》《大理文化》《怒江报》《怒江文艺》等报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情焰》。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老人与石头

1

溽署盛夏。

天刚露鱼肚白，鸟雀便在房前屋后的枝头上唧唧喳喳地唱情歌，似乎在告诉人们澜沧江峡谷的又一个早晨来到了。

三白老倌的老伴转过身，瞧瞧对面床上的三白老倌。只见三白老倌的被子掀向一头，不见人。想来他是方便去了。可是老半天了也不见他来，她就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便急忙起床了。她伫立在脚地上呆想了会儿，却怎么也想不出他为啥起得这么早？更不晓得他到底去哪儿了？

太阳把村子烤热了。早饭熟了。可三白老倌还不见来。真把老婆婆给急坏了，便四处找他去了。可就是不见三白老倌的影子。老婆婆又气又急地转回到家时，却见三白老倌已坐在家里正吃着饭。老婆婆气咻咻地问他死到哪儿去了？他倒好，只是埋头吃他的饭不吭声。吃罢饭，他又失魂般默默地出去了。老婆婆悄悄地跟了他，看他到底干啥来着？只见三白老倌径直往房后的山梁上走。不一会儿他在一个有五头牛那么大的墨黑的大石头旁蹲了下来。片刻，他伸手摸石头，这边摸了摸那边，似乎在摸一件稀世珍宝。摸了会儿后，他弯腰往石头下细瞧。只见这大石头没有深入地层，像乌龟趴于岸边，欲滚未滚状。

“噢，死老倌，你老早八早起床，原来是想这石头啊？”老婆婆边朝三白老倌走去边骂：“你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安心，这石头是你爹你妈还是什么？石头上又没长花又没金没银，有什么可想可看的？”

三白老倌迟缓地转头一看，原来是老伴跟着他来了。他听了老伴的话后，说：“你懂屁。你给我滚回家！”

老婆婆实在搞不懂三白老倌到底中了哪门子邪？他为什么对这石头这么着迷？近几天，她发觉他老睡不好，床上好像有刺般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像受了重伤般呻吟呢。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却很不耐烦地说：“没有没有。你不要烦我好不好？”

老婆婆呆想了会儿后，又讥讽地问：“难道说你在这石头下面埋了金条还是银子？”

“是的，我埋了金条银子，这回你吃不完用不完了！”老倌气恼地说：“你眼睛不瞎，你没瞧见这石头已经滑下去一锄棒长了，再滑下去一截就滚了。一滚下去就会把购销店还有隔壁几家人碾成粉的！”

“噢，原来你是为购销店着想，为那隔壁几家人担心是吧？”老伴直问。

“这还要问？”老倌皱眉说。

“哎呀呀，我说死老倌，你我的脚都踩到墓门前了还为这些伤神费脑干什么嘛！购销店是公家的，自会有公家去管。隔壁几家人呢，他们都不怕石头滚下来，你倒为他们腌心，你是不是疯了？再说，你也没办法把这石头搬到哪儿去呀!”老伴在泼冷水。

“你们女人的主意只有一围腰，我是男人，男人的主意有一山呢，你懂吗？”三白老倌得意地说。

“好好好，就算你有主意。”老伴气红了脸，说：“我是怕你为这石头伤了老筋骨。多活一天你怕还是咋的？”。

“你快给我走开，不要烦我了！”老倌也气红了脸。

“好，我走。你饿了就吃这石头吧！”老伴转身边往家走边嘀咕。

沙仁村挂在澜沧江西岸的碧罗雪山腰。村子的地势是L形的。陡坡下是村子，地势平缓。村中欢快地淌着一条河，像游龙一样弯弯扭扭跌入澜沧江。大多数农户就住在河的北岸，南岸只住着八九家。那时，购销店像个腼腆的后生躲在这八九家背后。山梁上卧着的形如馒头的这一巨石，垂直线对着购销店。三白老倌家侧向于巨石十来丈。假如某一天巨石当真滚下来，砸到三白老倌家的可能性应该说很小。对于这一点三白老倌心里很清楚，他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宽心，可以天天睡安稳觉，大可不必惊慌，更不必要想办法排除石头。但他不愿看到早晚有一天巨石滚下来砸碎那么几家人的惨状。为此，他曾跟村里的年轻人说过，尤其是跟隔壁那八九家人说过见次。可那几家人说管它呢，石头天生就在那儿，不知有几百年几千年哩，早不滚晚不滚而今才滚不可能。再说炸不成撬不成，没办法挪开呀。跟购销店售货员也说过。售货员更是摇头。说他如果在的时间长，就可以考虑排除石头的事。售货员说的是真话。他在购销店三年还是五年他不知道。说白了就是不愿意排除石头。不然，排除石头也不需要多长时间啊!如果他有心排除石头，他就会主动向他的上司反映，然后商议怎样排除石头的事，因为石头滚下来首先砸到的就是购销店。但他不想排除石头，那也拿他没办法。是的，购销店售货员常调进调出，谁也不长期在，因而不会为石头的事伤脑筋了。

北岸的农户不理睬，可以理解，因为石头滚下来伤不着他们一根汗毛。但他隔壁这八九家人，石头迟早就会危及到他们的生命的，他们咋就没事儿一样，一点不慌张呢？他真想不通。

他对北岸的年轻人没指望，对隔壁那几家人和购销店售货员也完全失望了。

他想，他是老了，但他不能眼巴巴瞧着这石头给人带来祸害。就算他是麂子放屁麂子惊吧！想什么法子他都得把石头给除掉才行，不然他心里不安！

他已经71岁了，但病痛少，体质还算好，精神也不错。村人叫他三白，是因为他头发白，眉毛白，胡须白。他人瘦削，眼睛炯炯有神。他在心里起誓，在他还不入土之前，定把那大石头搬了，不然他死不闭眼。

三白老倌对石头观察了半晌后，双手背于身后，弓腰往家回。

他前面，门未锁，但老伴不在家。估计是做什么去了。他生火热晌午饭，吃过午饭便躺在床上想那石头的事。想着想着便入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已归山。他想老伴应该回来了，却未见。他披上衣，烟锅里塞了烟叶并很劲地吸起来。吸完烟，把烟灰笃笃地磕在灶边。可老伴还是不见来。这时，他猛然意识到老伴一定是生他的气躲在什么地方了。可也不必这样嘛，他又不干犯法的事，不就是想除掉石头而已嘛！你不同意这么做，就乖乖地坐在一旁不要管就行了嘛！唉，女人，心眼咋就小如针眼呢？他乱猜想了一番后，起身走出门去找老伴了。

老伴以往可不是这样的，虽然已60多岁了，但她那忙碌劲儿一点未减。譬如找柴禾割猪草种菜浇水洗衣烧饭都是她做。今天却怪了，午饭都不给他烧了。她到底躲在哪个旮旯里呢？他找遍了沙仁村的角角落落，可就是不见老伴的影儿。问过不少人都说没看见。他找恼火了，不想再找了。管她呢。便一口气蹬蹬地溜回家了，却见老伴背来一背柴回到院里了。他的火气只好强硬地堵在喉咙里了。他不开口，老伴也吊着脸闷着不吱声。

老婆婆年轻时候可是白白胖胖的俊俏呢。可惜她不会生娃。她嫁过三回。头回嫁的男人嫌她不会生娃，就把她踢了。二回嫁的男人生性耿直憨厚，对她十分疼爱。可他嗜酒如命。她多少次劝他少喝酒，他却没酒时听，有酒时不听。十来年后，他脸就青黑青黑的病了。经民间土医生诊断为肝癌。不久就命归黄泉了，丢下她一人。那时，三白老倌快接近40岁了。他也是独自一人过日子，便讨她一块儿过了。

其实，三白老倌应该说是曾经有过媳妇的。那是他年青时候的事：他20来岁时，爬山过河钻到啦井那个夹皮沟里用银子换取盐巴。在返家途中，一小篮盐巴被短命的山贼们给抢了去。

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他汗水和着雨水，衣裤湿漉漉的。他又饥又累。一时半会儿又到不了家，咋办呢？他咬紧牙，坚持行走在山的波浪里，扔下一山又一山，趟过一河又一河。黄昏匆匆逼近，离家还很远。他不敢再前行了，便钻进一小山村里投宿。

他投宿的这家人只有父女俩。父亲说，女儿叫山花，19岁了。还说他老伴早年便病故了。山花在一旁静静地注视他。山花爸的话音刚落，他也将自己的境况竹筒倒豆般告诉父女俩。父女俩听后，断定他是个好人，就杀鸡款待他。吃过饭，山花拽他到她的睡处，把她爸的一套衣裤递给他，让他把湿衣裤换了。但他难为情死了，硬躲着不换。她却硬要他换。二人拉拉扯扯了一阵。突然，她跨出门，咣一声把门关上了。看来，他是换也得换，不换也得换了。也好，客随主便吧。

一会儿，她开门进来了。她笑咪咪地看了他一眼，并把他的湿衣裤拿到火塘边很耐心地烤着。见这情景，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觉得山花父女俩对他太好了，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第二天，雨坚持不住了，停了。他说他要走了。可山花父女俩不让走。说帮他家做几天活儿后再走。他想，既然吃了人家的，就得帮做一些事才对的，拍屁股走人是不好。这样想了，便住下了。

这天，他和山花一人背一只篮子，说说笑笑地上山砍柴。山花是个热情而胆大的姑娘。在一草坪上，她将篮子丢在一旁，便一条的躺下了。她见他傻乎乎的木桩似的立着，便起身将他的篮子也丢到一边，并拽他也躺下。二人便双手作枕仰躺着。她扑闪着晶莹的双眼在看蓝天上悠悠飘飞的云朵。

“你看见没有，有一朵云像绵羊！”她伸出一只丰满的手指向那朵云说。

“看见了。还有一朵云也像绵羊！”他也伸手指向一朵云说。

突然，她侧着身，问：“我们家你喜欢吗？”

他转头看了看她满月般的脸踌躇起来。

片刻，她用手摇了摇他的肩，问：“咋的啦，不喜欢，还是嘴里夹了棍子说不出话来？”

他用手搔搔头，说：“挺喜欢的!”

这时，她手托腮帮，问：“如果让你做我家的女婿呢，你要吗？”

这话又把他难住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淘气地又用手摇摇他，问：“你说嘛，要不要？”

他怕她生气便随口说：“要！”

她高兴地坐起来，说：“那好，你说要，我就告诉你吧，我爸亲手做了一件白绵羊皮褂子。他说有一天哪个男人做了他的姑爷，他就把白绵羊皮褂子给他，算是成为一家人的意思！”

“怪不得，刚才你说天上的白云像绵羊。”他也坐起来，说：“不过，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哼，你做男人一场，咋就说过的话当放屁？”她仿佛踩了火炭，嗖地站起来甩下他，蹬蹬地跑进树林里，扑在一棵树上伤心地哭开了。

他慌了。急忙追过去。他伸出双手将她揽在怀中，但她挣脱了，并又扑到另一棵树上。他更慌了。急忙纵过去强行抱住她，说：“山花，我认为你跟我开玩笑！”

她边揩泪边说：“跟你开玩笑，我要不是神经病！”

他试探她，说：“我是怕你瞧不起我！”

她垂头，说：“瞧不起你，难道我还能把你留在我家？还能有心把你拉到我的房间给你换衣裤？帮你烤衣裤？还能同你上山砍柴？你是我什么人？”

他激动了。便拦腰抱住她，继而，将她放倒在厚实的落叶上，说：“山花，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我做你的男人。我喜欢你。喜欢白绵羊褂子。”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这天，是山花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她像疯了般同他连砍了三趟柴。这晚上，她不知是劳累或是幸福，睡得比任何一天香。他也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太阳已八竿子高了。山花坐在床沿上，怀中抱着那件毛茸茸的白绵羊皮褂子，并微笑着把白绵羊皮褂子放到他枕边，说：“嗯，这件白绵羊皮褂子归你了！”

他出门已经好几天了，怕爸妈担心他。他应该回家了。尤其是他和山花已经成为一家人了，得让爸妈知道。

这天，天像一块蓝布，晴朗朗的。他向山花父女俩告别了。山花哭哭啼啼的送他到村外。这时，山花想：干脆同他一起去看看他家吧。她就跟他说了。他说也好。

回到家，他跟爸妈交待了他和山花的事。爸妈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也许山花在场，所以他们即使有意见也不好说出来吧。

夜深人静。他看山花熟睡了，便悄悄出去问爸妈。爸妈说要跟他表妹好。

若不是这样，就对不起他表妹一家人了。他说，他本来就不喜欢表妹，而且，山花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和山花不可能分开了。不提表妹了。若跟表妹好，那就对山花伤害太大了。说着说着就大吵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山花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问她为什么？山花滴了两颗泪，说昨夜他和他爸妈吵闹的事，她都听到了。他开门出去时，她没睡着，是装的。他同他爸妈说到他表妹的事时，她在房后听了。虽说他没同意爸妈的意见，但她不能伤他爸妈和他表妹一家人的心。他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劝她不要有二心，他是跟定她了的。可她不行。

她走了，他也跟她走了。到山花家后，山花把事情告诉了她爸。他爸就决意让他回去，以免往后出现麻烦事。

就这样，他和山花活活地分开了。

表妹对他和山花的事并不在意，说她一心要嫁给他。但他心里只有山花。他爸妈与表妹家尽管用心撮合他和表妹成双成对，他呢，却像牯子牛一样怪。对这事，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不开口。反正他心里只有山花。他决心等山花。他就是要等到他爸妈跟表妹家闹僵了，就去山花家。他不能失去山花那样的女人。山花她心好人好，有情有义。抛弃她就等于他的良心被狗吃了。

他爸妈几乎天天跟他吵闹。他也依然梗着脖子不服软。说爸妈死了这条心吧！他真的不娶表妹，说什么都不娶。

不久，爸妈拗不过他。一气之下叫他分家单身独过。

后来他表妹嫁人了。

一年后，他去找山花。山花说她是怀了他的孩子，但她有一天上山砍柴，回家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孩子就流产了，是个男孩呢。

原本她也想等他的。可是一年多了不见他来，她就断定他一定是娶了他的表妹。再说孩子没了，她不想再等了。就另找了一个姑爷。为这，他差点没气死。

都怪他爸妈，为表妹的事，呱啦了一年多。影响了他和山花的合好。山花也感到后悔极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也不娶什么女人。原因就是他把山花一直放在心上。容不得别的女人走进他心房。

岁月匆匆。渐渐的，他觉得山花已经不属于他了，这样苦苦地想她不顶什么事，是该找个伴了，不然，到老了，病了，身边倒一杯水的女人都没有可不行啊！

就在他踩上40岁门槛那年，他抛开对山花的思念，决意娶了他现在的老伴。

2

朝辉冉冉地从沙仁村山顶上涂了下来，溶溶地浸泡着一切。微风习习吹拂，煞是清爽。过了这时辰，阳光就毒了，会把人晒焉的。此时，三白老倌正在巨石下边哼哧哼哧地挥舞着锄头猛挖呢。他要挖个大坑，让石头滚入坑内。他瘦削的核桃皮状的脸浸满细汗。他每挖一锄，嘴里就发出一声哧。

近几天，他老伴还为石头的事同他赌气呢。他咋向她说，她都高兴不起来。他晓得，她是心疼他才堵气的。她怕他为那个石头折弯了腰或出点什么差错。她二老都已经是早上在着但晚上是不是在着就很难说的那种年纪了，早晚就要进土的人，万一真的出点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好？但她已同他生活了半辈子，懂得他的犟性子。他想做的事，那倔劲儿，硬是九头牛拖不回。你要打击他泼冷水，那是白费劲白费唾沫。这样想了，她也就随他了。她要做她的家务活。他呢，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蝉在树上“香香香”地制造声音。

阳光死死地叮着大地。

三白老倌裸着上身，依然哼哧哼哧地挖坑呢。他背上如同放了一盆火，都快烤煳了。地上蒸腾着热气，直往脸上熏，令人喘不过气来。汗水从他鼻尖、下巴、山羊胡须滴嗒落地。热了渴了就灌一瓢冷水；疲了饿了就在树下躺会儿吃点冷饭。老伴说，这样不好，会把老骨头弄坏的，得回家喝热水吃热饭才行的。他却说，哪有时间去喝热水吃热饭？要抓紧时间挖呢。一定要在雨季前把坑挖好。雨季一来就挖不成了。吃喝要在石头边上。回家生火做饭烧水，吃热饭喝热水，闹腾那么一阵，那是太耽搁时间了。就这样，他起早贪黑挖了10多天，已挖出两锄棒深三锄棒宽的坑儿了。他用锄棒量量石头，又量量坑，觉得宽够了，但深不够，还得挖呢。

3

数十天来，沙仁村人都知道，三白老倌在陡坡上挖个坑儿，试图让石头滚入坑里，不让购销店和那八九家人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

年逾古稀的三白老倌出力出汗付出劳动，一心想除掉将有害于人民的石头，这种崇高无私精神，是应该值得人们称赞的。可一些人却对他这种大公无私精神，不但不理解，反而讥笑。认为他太憨了，甚至认为是不是老糊涂了？不然，他咋会那么干呢？村人在田边地角，仨一伙，俩一团的都这么说长道短。三白老倌有所耳闻，但他不在乎。

有些年轻人来到他挖坑处，脸上泛着悠闲的光芒，袖手蹲在坑沿，看三白老倌满头大汗地挖坑，这些人看他埋头哼哧哼哧地猛挖的劲儿，觉得很可笑，便问：“三白爷，你为购销店还有你隔壁那几家人挖坑排除石头，图个啥？他们给你钱吗？”三白老倌没有抬头瞟他们一眼，仍然挖他的坑，说：“不图啥，就图石头滚到坑里，心里好过！谁也不给钱。我也不盼谁给我钱!”年轻人听了就嘿嘿地笑。三白老倌不笑也不看他们。

他挖啊挖，挖得他老骨头都要散架了。累劈了，就过去不远处的树下，把上衣铺在地上仰躺着乘凉听蝉鸣；沾满泥土的脚杆跷起二郎腿，一摇一摇地看天上飘飞的云朵。看着看着山花就跳到他脑海里了。对了，那天他和山花也就这样躺着看云朵的。山花看见像绵羊的云朵，他也看见一朵。然后，山花就提出谁做了她家姑爷，她爸亲手缝制的白绵羊皮褂子就给谁。他真的做了她家的姑爷。他得到了漂亮的山花，得到了白绵羊皮褂子。应该说他得到山花完全是机缘巧合，是天意，可他又把她给失去了。白绵羊皮褂子他穿烂了，山花却永远做了人家的人，痛心死了！想着想着，随着蝉的“香香”声便睡着了，打起了响亮的呼噜来。

“死老倌，你死了吧，咋睡成这样了？”老婆婆给他送午饭来了。

十多天以来，为了抓紧时间挖坑，三白老倌把喝的吃的都带到挖坑处，喝冷水吃冷饭。这样下去，老婆婆担心他会弄出病来的，那日子就不好过了。于是，她就天天给他送热饭热水。

老婆婆把他叫醒了。他揉揉惺忪睡眼，晃晃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说：“你早点送来，我就不会睡着了嘛!”

“噢，你累倒了，反倒怪起我来了？”老婆婆胖胖的坐在他身边说。

“哪怪你呀，我是跟你开玩笑！”他看老伴不高兴便说。

吃过午饭，老俩口一个挖一个抬土。挖着挖着，突然，“铮”一声，十字镐直冒火星。三白老倌挖在一个石头上了。他把十字镐放在一边，用板锄把石头上的土刮干净。糟了，不是小石头，是个大石头啊！啊呀呀，这回咋办呢？他气歪在坑里，老伴也呆愣着。

他知道，不挖掉这石头，坑深不够，如果巨石滚下来，有可能被弹出去。问题是即便把石头挖出来，但老俩口无论如何没办法把大石头抬出坑外呀。就算老俩口有办法把石头抬出坑沿，可是石头放在坑沿还是不安全呀，滚下去，同样砸着购销店和那八九家人。

“算了算了，不要气了，把十字镐扛起回家，不要再挖了。”半晌后，老伴看他还瘫软在那儿，便说：“挖到这份上了，没办法了。你已经挖够了挖辛苦了，应该对得起购销店，对得起那八九家人了吧，你还憨想什么？”

三白老倌不知是听了老伴的话或是什么原因，他躺在家里整整三天了。

一些爱嚼舌根的人又开始敲怪话了。有的说，三白老倌到底体力不支挖痨病了；有的说，购销店不给他一文工钱，他没了兴趣。可谁也猜不准。三天后，他有了“锦囊妙计” ：烧！他知道，用火将石头烧烫烧红，然后突然泼上水，石头就会一层层龟裂。对，就这么干！烧之前，先将石头周围的土清理干净，让石头全露出来。这样就少费些柴禾。

第二天，他真的拽着老伴上山找柴禾，而且连续找了五天。二老将柴禾码在石头上烧。烧到一定时候，二老一同回家提水泼下去，石头果真爆裂开来了。二老一块一块地撬开，然后抬出坑外。

夏日的阳光叮在人身上像锥子般刺疼。

三白老倌累得汗淋淋的了。蓦然，他站起来，喘着粗气，并抹了把脸上的汗，对老伴，说：“我快渴水死了，给我一碗冷水来。”

老伴说：“喝热水吧，喝冷水会闹肚子的！”

他说：“热水不解渴。”

老伴拗不过他，只好给他舀了碗冷水。

三白老倌咕噜咕噜地把冷水灌进肚里了。不一会儿，他双手抱着肚子蹲在坑里，哎哟哎哟地叫着。额头挂满汗珠。

老伴见状，着急了。问他咋的啦？

他说：“肚子绞痛，太难受！”

老伴嗔怪地，说：“说给你，喝冷水会肚子疼的，你就像牛一样不听！”

他说，“是呀，都怪我！”说着他咬紧牙关爬出坑外。这时，他恶心呕吐起来。

老伴几乎惊慌起来，脸煞白，却不知所措。她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把他背回家再说吧。于是，她真的将他背了起来。尽管她比较状实，但走了一截路，双腿直打颤。

他说把他放下，下坡路滑不好走，力气不足怕摔跤。不要背他了，扶他走就行。

她说是。便将他放了下来，边扶他走边说：“人说大石头上有鬼神。一个石头好好地在着，你偏要搬动它，你怕是惹怒了鬼神！“

他吃力地说：“你瞎说什么？哪有鬼神啊？”

医生说他是中暑了。经过吃药打针刮痧，两三天后，三白老倌又恢复了健康。

又干了几天，三白老倌的坑就全部挖好了。三锄棒深，三锄棒宽。为使巨石很快在雨季里滚入坑内，他在巨石与坑的中间线上挖了个槽，石头两侧也挖了沟。试图让雨水渗入石底，迫使土质松软。这样，由于石头的重压，土层就会垮塌，土层一垮，石头就滚入坑了。下面的人家也就安全了。

夏日里，老天就像小姑娘的脸，说变就变的。说下雨，雨就真的来了。白日里蒸笼般闷热，傍晚，乌云便铺成厚厚一片，似乎要压扁村子。遥远的山谷里传来一声闷雷后，雨就下得屋檐吊线了。

三白老倌侧身躺在床上，耳贴枕头，意欲听听巨石滚入坑时的咕咚声。可是只见电闪雷鸣，风雨潇潇，却没听见那沉重的石头滚入坑的咕咚声。25天，他是足足苦了25天哪。莫非他这25天的汗水白淌了不成？

第二天，雨不再狂躁了，收敛了许多。河水浑浑的涨了。

三白老倌猜想石头下面的土一定被雨水冲掉了，说不定石头已经滚进坑里了。只是因为昨夜雷声大，风雨声不断，他没听见石头滚入坑的声音而已。于是，一大早他便披了张塑料布上去看了。可是石头依然黑黑的还在原地，坑里积了半潭水。真把他气傻了。

雨连续下了五天。也就是第五天夜里，三白老倌终于听到了石头滚进坑里的沉重的咕咚声了，同时感到地皮都震动了下。就在石头咕咚滚进大坑那一刻，他紧绷好久的心弦也全松弛了。

这事，很快在沙仁村里炸开了锅。不几天便传到了乡政府。

这天，雨停了。天，蓝莹莹的若水洗。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了三白老倌家。据他们自己介绍，说他们是乡政府领导。他们同三白老倌一起去看了坑和石头。他们看了后都啧啧称赞。他们把三白老倌的劳绩，用他们吊在胸前的黑家伙咔嚓咔嚓地拍了又拍照了又照。还边写边问些什么。

村人基本上都涌到这边来了。

乡政府领导走了之后，村人更是叽哩呱啦地议论开了。有的说，乡政府领导给下三白老倌一千多块钱的奖金，说三白老倌是乡里典型的劳动模范；有的说，只给下五百多块钱；还有的说，只给下一张奖状。众说纷纭。

看来，乡政府领导究竟给下二老多少钱，谁也没看真切。只有二老清楚。

三白老倌和他胖乎乎的老伴仍然像往常一样快乐地过着他们的日子。不去管人们的闲言碎语。

本文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