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刘玉功：【替罪羊】（小说） / 四六文摘

替罪羊

文/刘玉功

老李蹲在墙根儿，细心地把鲜嫩的苜蓿亲手送到小山羊嘴边。小山羊迷离着蓝灰色的眼睛，从新主人手里嚼着苜蓿，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这只小山羊通身雪白，是他今早才从邻村一家养殖户买来的。去时兜里装着家里仅有的80元钱，可是羊主人猜到了他买羊的用意，就动了恻隐之心，只象征性地收了50元。他谢过人家，没敢抬头看一眼对方的脸，就默默地牵羊走了。

老伴儿还在炕上躺着，眼泪无声地从肿胀的眼眶里涌出来，渗湿了被角。女儿不时地为母亲擦拭眼泪，一边悄声劝慰着，有时自个儿却忍不住也背转身擦掉眼角的泪珠。不幸的母亲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今天早上被女儿好说歹说总算勉强喝了几口米汤。灾难过于深重，母亲无法从巨大的悲痛中缓解过来。

老李给山羊喂了最后几根苜蓿，用怜爱的目光温情地看着它，摸了摸它小小脑袋上的白毛，又顺手抓了一把苜蓿做引子，然后牵着缰绳，缓慢而沉重地走出院子，下了短坡，顺着公路向大坝方向走去。后面跟着十一岁的小外孙，手里拿根柳枝甩打着，“快走！快走！”用童声吆喝着，帮外公赶羊。

爷孙俩和山羊一行迤逦来到坝脚下。他们选择坝梁左边的小路登坡，要到大坝上面伸出的岬石上去。小路陡峭，他们爬得吃力。翻过坝梁，那一汪无情的绿水便呈现于眼前。水面上微波鳞鳞，闪着刺目的光，仿佛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三天前因为抽水而下降了的水位正在缓慢回升。水坝两边杂乱的暗绿色椽柳上，据乡亲们说，前天早上就出奇地聚集了许多乌鸦，这些黑色幽灵好像听到了什么内部通知或是感知了什么神秘暗示，忽然成群地栖息在这里，在水面上盘旋着，用嘶哑的嗓子发出粗嘎的叫声。有人扔出石子驱打，但飞走的乌鸦很快又飞回来了，赶都赶不散，这些不祥的东西！

噩耗来得太突然。那天中午，一家人准备开饭，上山割草的小儿子却迟迟不见身影。

“小五啥时上山的？”老李问老伴。

“清早起来吃了几口剩饭就走了。”老伴答道。

老李盛了一碗烩菜，蹲在门槛上，一边吃一边寻思着。小五酷爱游泳，放暑假之前就缠着他妈要买一条泳裤。也是的，这小子眼看就满十六岁了，下身已经长出黑森森的卷卷毛，还像过去那样光着屁股下水，成何体统？孩子大了，得考虑他的正当要求了。但是家里实在太困难，供他上学已是力不从心，下学期的学杂费还没有着落呢。不过他妈答应等卖了那头猪就给他买。

正在这时，一个惊慌的声音从院墙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大坝那边好像出事了，黑压压的一片……聒噪得厉害……”

他心里“咯噔”一声，一闪站起，撂下碗筷就往大坝跑。上了坝梁，一眼看见搁在土楞上的那捆青草，青草上绑扎的那根麻绳，还有别在绳上那件揉皱了的红背心，他就不由得惊叫：“坏了！”

消息传出，吓坏了全村的留守男女，也惊动了邻近村庄的人们。那天下午坝梁上人山人海，只有赶集遇会才能见到这么多人。大家嘁嘁喳喳议论着，孩子们在斜坡上乱跑；谁家的看门狗也跟来了，上下乱窜，汪汪地叫；乌鸦受到惊吓，从水坝这边的柳树上飞过去，又飞过来，发出刺耳的嘎嘎声。有两个胆大的年轻人喝了几口烧酒，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可是害怕了，不一会儿就浮出了水面，很快就上岸了，裤衩上还滴着水。一个过路的中年人，长得精瘦而黝黑，自称水性超群，在坝梁上讲好了酬金，腰里套着拖拉机内胎下了水。他用一根长竹杆在水里探了半天，没有结果。最后，还是村干部想办法打外面调来三台抽水机，同时开动往外排水，大约三个小时后，大伙儿惊恐地看见了惨不忍睹的一幕：李家小五倒挂在坝底的乱树杈上，他是穿着长裤下水的！

老李虽是庄稼人，但他是一家之主。在非常时刻，他可不能被哀伤淹没。他以一个男子汉应有的镇定，在家人的一片嚎啕声中，在全村人的嘘唏声中，草草地埋掉了他那从小听话的心爱的小儿子！阴阳先生告诉他：水里淹死的人，他的灵魂还留在水里。要是没有其他生灵把他顶出去，迟早会害人的。向来不怎么迷信的老李听了，虽半信半疑，但他沉默着，没有表示异议。

夕阳西下，一老一少一只山羊来到水坝上边的岬石上。老李把手里最后几根苜蓿喂给山羊，轻轻地捋了捋它那小小的白胡子，用手指顺着羊毛梳摸着它的脊梁，然后，朝远方注视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把抓住羊腿，放平，用胳膝压住，拿绳子扎紧四蹄，猛地举起来，用力抛出去。只听见下面传来“嗵”的一声响，水花四溅，闪着橘红色的光。

老李拉起外孙的手，头也不回地往下走。

“外公，小羊会淹死吗？”

“嗯。”

“它能顶出小舅吗？”

“不知道。”

“那为啥还要淹死它？”

“万一……像他们说的？……唉，尽心罢了！”

他像是回答小外孙，又像是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