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黄梅】项慧珍: 栀子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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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不知道祖母乌黑的发髻上的栀子花是从哪儿来的,村里的栀子树就那么几棵,我们这些小屁孩再熟悉不过,村东头秀妹家一棵,村中间龙哥家一棵,锦姐家一棵。凭奶奶斯文地揺着羽毛扇的悠然与足不出户的习惯,她是不会上任何一家门摘花的。

秀妹家的栀子花树有些年头,主干与幼年的我们的脚踝差不多粗,两三个小娃黏在花树上,勾着手臂伸长脖子摘着盛开的栀子花的得意,不亚于男孩们趴在桑葚上边吃边叫。我们一致认为这棵树比秀妹的爷爷的爷爷还要年老。主枝虬弯而凹凸着深痕,长着褐色如牛眼的疤迹。当我们挂在树上荡悠着,发出欢乐的银铃般的笑声时,秀家堂屋里就会传来她爷急促的咳嗽声,和风箱般拉不上来的吼:“哪屋的,打死你个——兔崽子——”,随后看到一个驼背老头,仿若终日背着一个沉重的铁锅,他顺手操起门后的扫帚把,扶着大门框挪着步伐出了门。看这一情景,树上那蓬着发辫的女娃,一个个如猴儿从树上跳下来。由于惯性,在双脚着地的时候,手也随之着了地,除了粘了一手的泥巴,擦有两处红印,有不小心的娃,膝盖会磕去一块皮,渗出血珠来;那本有点光景的小花褂,慌乱中随着“吱”的一声响,被树杈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但无论如何,在撤离战场时,地上除了落下几片零乱的青叶,绝不会遗落一朵花儿,哪怕带点青色的骨朵。都会随着瘦小而灵动的身影清失在灰色的飘着炊烟的土屋转角处,剩下的只有那驼背老头如蚯蚓状青筋纠缠的颈脖还在一伸一缩的嚅动着。

获得战利品的孩子,会不约而同地聚集一起,大家将开着的、含苞的、青色的均等分开,然后像揣着宝贝似的纷纷跑回各自的家,找个缺了边的碗装水养着它们,一缕清香散将有着霉味有着泥土气息的房子。

村中间龙哥家的栀子花树,是在一个有着雨天的下午,他的细姐荣打开后院的门,带我们去看的。说去看,不如说是观赏,打开透着光亮缝隙木门的一刹那,香气扑面而来,一大丛一大丛泛着绿色光亮的叶面上,星星点点白色的精灵像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因为浓密而稠绿的花丛傍倚着密密的竹林,加上如人高的刺玫丛,所以能保持如此完整而盛大空前。晶莹的雨滴粘在那绽放皎洁丰腴的花瓣上,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荣姐拿着篾篮,一朵一朵摘下来,她会摘下最好看的一朵别在我的羊角辫上,心,也会因为一朵花的芬芳而轻盈,而香纯。一篮子花,可以随心拿上几朵,仿如一场盛宴。荣姐姐会把采摘下来的花送到相邻的人家,哪家有闺女的,也会喊来拿上几朵,那笑着露出的齿,在晒着黑黝的脸蛋上更显得亮堂。堂屋里欢笑的童音因他爹高大健壮扛着锹的身影立在门前嘎然而止,个个猫着腰如老鼠般沿着墙壁灰溜溜地逃走了。

祖母安然地坐在灶边用火钳夹着早已揪好的稻草送到灶膛里,锅边有雾气在袅袅上升,梳着一丝不乱的发髻戴着的栀子花依然那么有精神,想必是晌午后新换的一朵。戴着白云玉镯的手腕上一朵栀子可能是因为手长期活动而蔫答下来。祖父依然坐在他的太师椅上,左手持着黄色的竹制旱烟管,右手在锡纸上从容地拈起几根烟丝,手指轻轻地捻动着,烟竿前的铜眼里,随着火柴“嗤”的一声亮光,硫磺的刺鼻与火柴光的熄灭交替,继有一粒光亮随着两边腮帮的缩下去而显得更加火红,一股烟味弥漫开来。一旁的篮子里装着圆滚的茄子与新鲜的辣椒,一把葱绿的韭菜整齐地躺在那。祖母慈祥地看了看我膝盖的红血印,问怎么摔的,我笑着忸怩地说了秀妹家摘花的事。爷爷和悦的脸马上虎了下来,烟竿磕着八仙桌脚的刺耳声与喝斥声如雷贯耳,比那驼背老头还要狠,红赤的小脸在灶膛前越发地红彤了。祖母用她那温柔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起身从木棍支起的窗台上取下瓷碗,拿出两朵白白净净的栀子花,和蔼的说:“以后想要栀子花到奶奶这儿来拿。”我愣在那,这香气宜人娇鲜欲滴的栀子花分明是刚刚采摘不久的,而这花竟不像秀妹家的那么清瘦,也不如龙哥家的那么丰润,它是来自哪里的?

锦姐家栀子花树的叶子是鹅黄色,结的骨朵如锦姐一样黄黄瘦瘦,她们家的花树仿佛永远营养不良。也难怪啊,我们每天起早捡到的猪粪狗粪乃至牛粪都要上交生产队,记入工分,哪有什么肥料给这花树。这棵黄黄瘦瘦的栀子花树用枯着的树枝围着,以防过往的牛啊,猪啊啃了叶子,拱了树根。花树旁边让众多小孩眼馋的恐怕是那棵结着嫩黄的枣子树,大孩们私下里叫“米枣”,一粒粒如陀螺样的米枣在成熟季节里吃起来又甜又脆,一个个摸着瘪瘪的肚子,巴望着那青青如米粒的枣子快快长大。也许是对枣子的渴望,这棵锦姐家的栀子花树才免受凌落。大孩们都说,这花树年纪太小,只长了几年,还要多长几年,长出个头,结的花朵才多才有层次。就像那树上的枣,正在拔个儿,没有成熟不好吃一样的。于是就有很少人再去打那瘦弱的主意了。

余下的闲日,便是满村子转悠,寻思祖母发髻上那朵栀子花来自哪里?而我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失望而归。在我长到能费尽所有力气翻过齐腰高爷爷垒起的巨石,闯进爷爷的屋后花园时,我被爷爷的世外桃园惊呆了:高大的桃树上挂满了比拳头还大的桃子,一个个毛绒绒红通通的桃子不亚于天宫里的蟠桃。知了伏在桃树上尽情地吸吮着,一滴滴如琥珀样亮晶透明的油累聚在一起挂在枝上。在桃园靠着坝体的一边,一棵绿得发亮的栀子花树开着几朵白得耀眼的栀子花,我被它的洁白惊呆了!那一刻,我相信小人书上描写的百花仙子是真正存在的,而这位浑身散发着香气的花仙子还真是在夜晚或是没有人的时候光临了寒舍。这一回,我只是上前闭着眼睛嗅了嗅,在园子里坐了会儿,想起祖父那洗得发白的长褂,想起那梳着纹丝不乱的七分发,然后独自翻出了圈墙。

当有一天,我长到读书的年龄,在一个午睡的时间忽然闻到了桅子花飘来的香味,便借上厕所为由溜出了教室寻花而去。在离校一百米的地方,我看到一棵枫树底下硕大的一丛栀子花树,一大片一大片白白的香香的栀子花缀满了枝头,看样子只有几户人家。屋里的女主人看到我,跨过沟去为我摘了满满的一大兜,一大兜的花儿在一群散发着潮气汗味的教室里发着它的幽香。教室里一位白白静静长着大眼睛的女孩跑到我身边,大大咧咧地朝我笑:“香不香?香不香?喜不喜欢?你若喜欢,你可以天天去我们家摘!”我惊奇地望着她,原来,小桥流水人家的那排房居然是她的家。她如我一样,一眼就能识别花出谁家?想想也奇怪得很,在我们分别三十多年后的今年,我依然能从茫茫的人海中捞出她的人来,那个有着大大眼睛如花一样白净的女孩——只因栀子花和她结下的缘份。

我不知道,那位有着一对长辫教我一段日子的语文老师,她现在过得可否还好?她居住的房子旁边有着茂密的栎子树,阳光照下来,地上斑斓着光影。她带着我,我第一次到她的闺房,看到白瓷碗里养着好看的栀子花,雪白雪白,如她露出的手臂,如她热着解开第一粒扣子女人的白晳,让人看了脸飞红霞。她的闺房,我还看到了银色的圆镜反面夹着的黑白照:浓密的眸子,乌黑的眼睛,圆圆的脸蛋,耸起的丰胸。看到了桌面摆得整齐的胭脂与花粉,还有好闻的花露水。一本打开的书里夹着一位身着绿军装英姿飒爽的士兵照。蹲在椅子上透过擦得一尘不染的窗,窗外面的栀子花树结满了青色的花骨朵。呆在乡下的女孩都知道,栀子花树的叶子长年都是绿色的,她的吐蕾期很长,在次年的冬天就开始着。想着,我的这位老师在等着她的心上人,怕是等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不然,我怎么没有看到她笑得如花一样绽放?

许多年后,我对父亲说,帮忙插棵栀子树吧!我想我的房前应该有棵栀子花树,父亲满口答应。一枝折下来的枝条插在门前的稻田里,到第二年就生根发芽健硕的很。我看着很欢喜,在第二年又插了两株,母亲笑啜:“马头还没画,就画马尾了”。我没有做声,不想等母亲一句笑侃言中了,我的别墅梦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建。三年后,父亲把这些花树都移栽在老家的院子前,一年一年任由它们肆意地生长,长得热烈长得茂盛长得好看。与它们一起长着的,除了桂花树,白玉兰,梅,还有我栽的桃树,梨树;父亲日后栽下的桔子树,枣子树,柿子树。只是院子再没有围,自由出进。村里无论大人小孩,果子也好,花朵也罢,只要喜欢,只要看中,随便摘!

如今,知道栀子花开的,是在街头买菜的时候,看到从乡下卖菜的大娘,大婶们胸口别着的清香,我会停下来买她们纯天然的菜,顺带买些花儿放在房间,养在案头,她的清香伴着我的梦乡,遥远且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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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项慧珍,笔名:hm无痕,湖北黄梅人,黄冈市作家协会会员。 黄梅县作协理事,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中国散文网》《黄冈日报》《东坡文艺》《黄梅》,为生活奔波的她,忽然发现:“生活不仅是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编委会

曹锦军

总编

湖北省作协会员

湖北省摄协会员

魏鲜红

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唐亚红

执行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黄梅曹锦军围炉继2016年出版《穿越时空赏黄梅》一书后,再推力作《大美黄梅》一书,已对2015.7——2017.6期间的围炉优秀作品进行编辑成册。主要内容是湖北黄梅的厚重文化、风土人情以及美丽风光。体裁有散文、游记、摄影、美术、书法、诗词、楹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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