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夯歌
砸夯,是乡村盖房不可缺少的第一道工序;夯歌,则是砸夯的指挥调。村里人盖房,一般都选在春秋之时。这时的天气晴朗少雨,农活也相对少些。砸夯大多在晚饭后进行,参加者完全是自愿。无论谁家砸夯,只要招呼一声,在家的青壮劳力就齐刷刷的到了。
夯,就是用四根胳膊粗的木杠,将轧场用的碌碡抑或石磙子竖起,用绳索或铁丝交叉绑定,上端以两根棍子夹紧即成。
砸夯时,八个人一组,分别握住四根木杠的八个杠头儿。一人手扶上端的木棍,这便是夯头,整个砸夯工作将完全听他调度,因此,他必须有眼力。除掌握方向外,还负责观察砸过的地方是否坚实。这角色不好担任,要求人机灵,嗓音洪亮,且能随时调动砸夯人的情绪。他一般不抬夯,吃的就是这“口”饭。
砸夯前,房基四周早早挂起几盏瓦亮瓦亮的马灯。待人们各就各位后,只见夯头一扶夹棍,仿佛乐队的指挥,镇定自若地举起了指挥棒。八个人同时弯腰,各执杠头,暗暗气运丹田,静等夯头的那一声吼唱。“兄弟爷们儿抬(呀么)抬起来呀——”就这一句,中气十足,似惊雷,如号角,就连轻浮的夜风也不由地一颤,匆忙的把这豪放、粗犷、沉重的旋律,传得极远: 举起夯(呀么)眼往上抬呀—— 嗨吆呼嗨吆嗨,嗨!
重重的砸(呀么)脚要挪开呀—— 嗨吆呼嗨吆嗨,嗨!…… 夯歌声里,人们精力聚合在一起,步调一致,劲使一处。沉重的夯声,拙朴的夯歌,像骏马在辽阔的草原上奔驰,似地母发出惊人心魄的丝丝律动。一架石夯,就是一块考验肌肉、考验力气的试金石。架起石夯,就是把庄稼人沉甸甸的希望举向空中;落地有声,夯歌里,传达出一种庄稼人移山填海的力量。 每当此时,远近的邻居们都来观看。
女人们忙着帮主家烧水、沏茶、拿烟;孩子们则乐此不疲的远远跟着夯走,嫩声嫩气的学唱。环境和气氛,为砸夯人提供了一个展示自己力气的舞台,领唱者也愈加得意,往往顺口编词,极力炫耀其机智灵活、随机应变的口才。如谁在砸夯过程中偷懒,夯头就警告他:“二顺子(呀么)加把劲儿呀——嗨吆呼嗨吆…… ”倘若砸的力度不够,夯头就及时提醒:“大家(呀么)注意了呀——重重的往东砸呀!嗨吆呼嗨吆…… ” 有时,夯头也把在现场观看的人编排进夯歌里,当然都是些爱开玩笑的人。此时,砸夯才正式进入高潮,大家愈加亢奋,夯落得更重,地基砸得更实。这一工作往往持续两三个小时,方才结束。
夯歌产生于何时,已经无从查考,但肯定是源远流长。它虽无固定歌词,却有自然韵律,当属鲁迅先生称之为的“杭呦杭呦派”。我说,夯歌,是乡村一曲原生态的摇滚曲。记得高中毕业那年,邻居二叔家砸夯,我自告奋勇,第一次加入砸夯者的队伍。当我的手一触到杠头儿,就感到一种沉重。夯头是一位外号叫“麻俏儿”的中年人,他狡黠地笑笑,对
我说:“兄弟,行吗?”我大声说:“哥,试试看吧!”他没有言声,扶了扶夯棍,突然一声吼唱:“高高地(呀么)举起来呀——”一阵排夯,疾风骤雨般向前猛砸。平素悠扬缓慢的夯歌也变成了一句:“嗨吆嗨吆嗨吆嗨!嗨吆嗨吆嗨吆嗨…… ”我顿觉胸中闷胀,嘴大张着却吼不出声,汗也刷地下来了。我知道,是“麻俏儿”这家伙在试我的耐力。我坚持着,坚持着,终于坚持到把地基夯了一遍。换班了,我坐在地上,口干舌燥,气喘如牛。“麻俏儿”拍拍我的头,递给我一碗茶水,道:“行啊,兄弟!能坚持下来就不菜!”我也笑着回敬道:“哥,你够厉害,在考验我呢!”“麻俏儿”和周围的人们一起开心的笑了起来…… 如今,村里人盖房砸地基都用上了汽夯。虽然节省了人力物力,但缺少了一种劳动的乐趣、和谐的气氛。而夯歌随着石夯的消失也渐行渐远。
我想,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曾在这古老的夯歌声里长大,当时的孩子们也都在坚毅的夯歌声里成熟。倘若你是在农村出去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听到一声粗犷的夯歌,你就会心中一颤,就会如饮一杯清醇浓烈的沧州老酒,若醉若痴。这腔这调,都是苍劲的燕赵雄风啊! 然而,我们还会听到夯歌吗?它是一个难以忘怀的民俗,也是一段浓的化不开的记忆。它又毕竟伴随和美丽过我们的生活。因此,无论我身在何处,耳畔都会萦绕着夯歌——一段远去的质朴而又沉重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