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维朝 |​“大庄廓”记忆

 本期评论员文章:“大庄廓”记忆
评论员冶丹楓
宋维朝老师的【大庄廓记忆】,语言典质,语感雅丽,文思辉耀,文义素简。
大庄廓涵盖了童年生活的一切要义,细节丰满,记忆准确鲜活,以零碎的小事件解构文本立意,记忆事件之间的接承与过度自然舒畅,毫无牵强附会之感,这便是丰厚的生活阅历借助准确的记忆进行文本叙事的力量。
文章为我们提供了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的历史符号,而这些符号为大庄廓赋予独特的生活意象,从而使文章具有多义繁复的解义!
“大庄廓”记忆  
Table qing in Xining
作者|宋维朝(青海)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住在“大庄廓”里。
因为有我们家住在里面,所以当时周围的人们就把它叫“宋家大庄廓”,也称“宋家大院”。我上小学时,村里的小伙伴们还叫我“大庄廓娃儿”呢!
大庄廓,据我爷爷讲,那是“拉郎家”为收封地里的地租而筑起的。
得先说说“拉郎家”了。
“拉郎家”,传说是解放前在今西滩乡一带的藏族牧主头人,占据着大量的耕地和草山,拥有许多的“庄头”和牧工。大庄廓就是他们家收取地租、贮藏粮食、圈牛养马的城堡。
大庄廓确实大。
大庄廓的“大”,一是因为它的占地面积大,二是因为它的高墙。大庄廓,东西南北,方方正正,每面墙大约有50米长,墙的根基据说有一丈厚。大庄廓墙究竟有多高?据我现在回忆,那时我家院子里长着许多高大的杨树,都大概有十几年的树龄了吧,那墙几乎掩过了树梢。在当时的土夯庄廓中用“鹤立鸡群”来比喻大庄廓的高一点儿也不为过。
这么高的墙是怎么筑起来的?周围的人谁也说不清。以前人们分家盖房子前首先得打庄廓。栽几根木头檩条,夹几片长木板,中间装满土,提着石杵喊着“哼哪儿里哼,夯呀儿里夯”的号子,一上一下捣蒜似的筑土墙。十几个人花上七八天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筑起一付十八米见方,高约两米的土庄廓。那这么大的庄廓,得需要多少人多长时间才能完成呢?
大庄廓墙的高处有许多的洞,那是红嘴乌鸦的窝。红嘴乌鸦,乌黑油亮的羽毛,红红的尖嘴,我们小时候叫它“嘎哇”,那是因为它的啼叫声而得名的绰号。
大庄廓里面住着我们家和陈家。两家房连着房,一面低矮的墙把两家隔开,东边住陈家,西边住着我们家。陈家的男主人是我母亲的远房舅舅,我们叫他舅爷。舅爷很和蔼且很幽默,经常逗我们开心。我们两家加起来有八九个孩子,他家的几个孩子是我们兄妹小时候的玩伴,按辈分我得叫他们表叔表姑了,可因为是同龄人,不叫也罢,至今我们之间还是“白搭话”,母亲常叫我“铁嘴”。
但那时候我们玩得很开心。
因为院子里有许多大树,树梢上常常落满家雀、喜鹊、红嘴乌鸦。喜鹊在树冠上做窝,家雀和红嘴乌鸦则在大庄廓墙上筑巢。红嘴乌鸦很狡猾,怕我们掏它的窝,捉了它的孩子,总是在墙的最顶端挖洞筑巢。家雀则不管高低随便找个墙缝就做窝孵小鸟了,于是它的窝就成了我们觑觎的对象了。等听到窝里有了小鸟的叫声,我们便兴奋起来。一人蹲下,另一人踩着他的肩头,底下的人慢慢站立起来,上面的人伸手就去掏鸟窝,抓出鸟窝往地上一扔,里面的小鸟唧唧叫嚷着就被摔到地上了,那还没长满羽毛的翅膀使劲拍打着,我们捉住它们,用绳子拴住它的脚,拉着在地上跑,老家雀愤怒地在我们头顶盘旋着喳喳地叫骂着,我们则不管它,直到把小雀拖死扔在路边扬长而去。大人们也不阻拦我们,因为这些可恶的家雀经常吵得我们不得安宁,甚至趁人不在就飞进屋里偷东西吃,还把鸟屎拉在饭桌上,以表明它们曾经“到此一游”。
掏了家雀的窝,我们还不满足,想掏红嘴乌鸦的窝。可那墙太高了,我们只好望窝兴叹。有一次听着小乌鸦在巢里的啼叫声,实在禁不住诱惑,我叫上弟弟和陈家老大,先爬上房顶,再从房上慢慢爬上墙头,试着接近红嘴乌鸦的窝,可让我父亲看见了,他柔声叫我们下来。等我们全下来到地面上时,他立刻就虎起脸,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就奔我们来,吓得我们落荒而逃,藏在外面,晚饭也不敢回家吃,还是我爷爷来找我们时,才敢跟着爷爷回家。
树上鸟儿多,树下鸟屎也就多。雀儿屎在当时那可是“护肤美容用品”呢!姑妈家的表姐要出嫁了,腊月里,母亲请来表姐到我们家里“缓几天”。那个时候农村姑娘临出嫁前,还在生产队里劳动,手和面孔出奇的粗糙。没有“飘柔、欧莱雅、贝佳斯”,表姐撵我去给她拾雀儿屎。我怕表姐,就拿上小纸盒子,来到大树底下,一会儿功夫就捡满了一纸盒。看表姐把雀儿屎和枣泥,还有黑乎乎的不知什么原料拌在一起,放进研钵里,捣成糊状,然后装进一个小瓷瓶里,早晚抹在脸上。妹妹嫌雀儿屎脏,远远的躲着表姐。
下雨天,是庄稼人难得的休息日,大家管这叫“天老爷放假”。这时候,大庄廓里会聚集很多人,他们是来听我父亲说书的,父亲会说书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家一边听书一边让烟,品烟,比烟嘴儿。那时候很少有人抽纸烟(香烟)的,男人们都有一支心爱的烟杆,他们管这叫“烟瓶”。铜烟锅,玛瑙的烟嘴,麝皮(俗称“香子皮”)烟荷包或者女人精心做的绣花的布荷包,系着铜钱、玛瑙珠子等作为装饰。烟荷包里装的烟叶也分等级,他们叫莫合、黄啦嘛等等什么的,我也搞不懂那种才算高级的。让烟是一种崇高的礼节,自己抽完一瓶(就是一烟锅),然后再装满一瓶,用烟荷包把烟嘴擦一擦,双手连烟荷包恭敬地递给对方,再接过别人给自己敬来的烟瓶。大家吞云吐雾,房屋里烟雾缭绕,这是男人们的最大享受了。我家还有一支“水烟瓶”,爷爷说那是印度货。壶身是铜制的,水罐里装着水,用来过滤烟雾,烟罐里装着专用的水烟丝。大家轮换着品水烟瓶,那咕噜咕噜的声音使人想起猫儿念经来。
在那“史无前例”的年代里,农村有一大风景,就是老百姓家院墙的外墙面上,刷写着各色各样的宣传标语。它是那个时代的一面镜子,是政治语言的浓缩。因为墙高,墙面平整,大庄廓墙自然成了绝佳的政治舞台。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家南墙的外墙面上,一溜儿排着十几个大圆圈,每个足有一人多高。那是铲下去墙面约两三寸深,然后抹上白灰泥,再用红色颜料写上字体的标语坑儿。不知当时用的颜料是什么成份,经过多年风雨后依然不掉落不褪色。写在大庄廓墙上的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最后是一个炸弹似的感叹号。那几个字在我上到小学二年级时才认全它们,但也搞不清它是什么意思。等到后来弄明白了时我想那可能是看到大庄廓里娃娃们多,是对我们的殷切期望吧。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又看到几个人在我家大门旁边搭上木架子,在墙上铲挖。过了几天,一块长方形的“请示台”就做成了。里面是著名的“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并镶上玻璃。父母亲就和舅爷舅奶奶每天出工前和收工后站在毛主席像前,手里拿着红皮语录本,做着“早请示,晚汇报”的功课。但那样时兴了一阵子,也就作罢了。可能是因为只有我们两家,没人监督,加上干活累,就偷懒了吧,足见当时两家人的思想觉悟不够高。
大庄廓里,新鲜事也一天天多起来。
先是电灯拉进了屋子。由于大庄廓离村子足有一公里远,我们家里通不了电。我有时去村里二叔家,晚上住他们家,羡慕他们屋子里头顶上的电灯,晚上一拉开关,电灯发出耀眼的光,屋里亮得跟白天似的。电灯上方白凉帽似的边缘呈大波浪的灯罩,那真叫气派。我们家里那盏古老的铜煤油灯,晚上全家人围坐在它的周围,那黄黄的一点光晕使人昏昏欲睡。如今电灯也拉进了我们家,使我们兴奋得不想睡觉了。
后来,又有了有线广播。几根粗木电杆,把一根细铁丝一直从村子里引到了我们家,房梁头上挂上一支舌簧式的圆纸盆喇叭,爷爷还给喇叭做了个木匣子把它装起来,匣子的前面开着大圆孔,圆孔中间镶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一到傍晚广播里就开始播音,里面又说又唱的。我和弟弟妹妹们围坐在广播下面,听它唱歌又说话的,觉得里面肯定有很多人,有男有女,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父亲还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自行车算是奢侈品了。农村里谁家有一辆自行车,就比今天有了一辆悍马还让人羡慕。我家那辆旧“悍马”是父亲花了八十元钱买来的。这在当时对于庄稼人来说是一笔巨款呢!农闲时父亲带上我们出去“兜风”或走亲戚。我跨在前面横梁上,弟弟坐在后捎架上,父亲在中间蹬着车。风风火火一路下来,车后扬起的尘土让坐在后面的弟弟像背了灰似的。
父亲在还没迈入“不惑之年”时不幸去世,我们两家就搬了家,离开了那曾经带给我欢乐和悲伤的大庄廓,也早早度完了我的童年。
大庄廓,是那样土气和简陋,比不上北京四合院的华丽,没有江南水乡民宅的婉约,显得那样朴拙,但那是我的摇篮,那里曾经承载了我太多的童年记忆和梦想。而今,大庄廓只剩地面上一点模糊的轮廓了。有时偶尔经过那里,依然会在我心中激起一片思绪的涟漪……
2014年元月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