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娅·普拉斯||我再也无法将你拼凑完整了
西尔维娅·普拉斯
作为自白派诗人的典型人物,普拉斯在近年来的热度令人惊讶。自白派凡事皆可对人言,个人的现实生活细节和隐秘的内心世界,经由艺术化的自白,而拥有洞穿现实的力量。普拉斯善于选择精确而出人不意的语言,构制清新别致而主动的意象;善于用精神直觉来直抵作品深处,在写作中挖掘丰富的自我和情感因素,用生命力投入创作,甚至内心出现幻象。她的人生传奇和作品互相说明:疯狂,迷幻,极度的忧郁,痛苦,不能控制的激情,自我专注,狂躁,不一而足。新世纪以来,普拉斯的主要译本扎堆,计有:冯冬译《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西尔维娅·普拉斯诗全集》(2013)、陆钰明译《普拉斯诗选》(2014)、包慧怡译《爱丽尔》(2015)和陈黎、张芬龄合译的《精灵》(2015),以及即将出版的范静哗译注本。
代表作
十月的罂粟花
文/西尔维娅·普拉斯
今晨的云霞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裙子,
救护车里的女人也没有
她红色的心穿过大褂,怪怕人地开花——
一件礼物,爱情的礼物 完全是不请自来,
来自
苍白的,火苗闪闪地
点着了一氧化碳的天空,来自
礼帽下呆滞的眼睛。
哦上帝,我是什么人
能使这些迟来的嘴张口大喊,
在凝霜的森林,在矢车菊的清晨?
●赵毅衡译
走向复活之路——西尔维亚·普拉斯及其诗
作者:付俊红
【摘要】运用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分析自白派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诗中体现的痛苦、疯狂和她自杀的结局,本文认为普拉斯的自我迷茫是她痛苦的根源,痛苦成就了她的诗歌;疯狂是她追寻复活之路的状态,而自杀是她复活重生的必经之路。
【关键词】西尔维亚·普拉斯;自白派诗歌;复活
自白诗是上个世纪美国诗人罗伯特·罗威尔倡导的,他的《生活研究》成了第一部自白诗集。在该诗集中,罗威尔用第一人称及史无前例的坦白方式揭示了诗人的个人生活和内心活动。自白诗通常有类似宗教式的忏悔,以坦白的方式揭示诗人的个人生活和内心活动,但通常也有这么三层含义:诗的“自白”特质不是指主题,而往往是指对诗人自身具有的深层次的意义。诗歌是探究自我的工具,是自我生命的延伸,通常具有拯救作用,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自白派诗人用写诗来缓解精神病症;第二层含义是自白派诗歌是一种心理现实层次上的“自白”,通过重组记忆中的片断实现“自白”性,创造出自我,是实现自我心理探究和自我追寻之路的工具;第三是在寻求失落的自我的过程,诗人通过记忆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起来,创造了一个连续而完整的自我世界,从而表达了一个时代的本质,使得“自白”具有了社会意义。[1]
始于罗威尔的自白诗,却在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中以疯狂的方式表达了她潜意识中痛入骨髓的受难之心,从而成为自白派诗人的典范,推动自白诗运动达到高潮。痛苦、疯狂、怀有自杀冲动是自白诗人的三个基本特征。在许多其他有关普拉斯的论文中,在讨论这三个主题时,大多数研究人员围绕她的死亡主题展开;其次是围绕她的疯狂主题进行研究,认为“疯狂是对传统父权、夫权和男权制社会的疯狂颠覆而赢得女性主体意识回归。”[2]本文就普拉斯诗中三个主题之间的联系作进一步探索,认为失去应有的身份承认、归属感、失去自我是她痛苦的根源,疯狂是她追寻自我复活之路的状态,而自杀是她寻觅自我之路的完成,是生命追寻的升华。
1、痛苦与诗——交织
马斯洛曾这样阐述自我实现的创造性与无意识的原初过程的关系:“自我实现的创造性是一种整合的创造性,这一观点首先就意味着,自我实现的创造性产生的第一个先决条件便是对无意识的原初过程保持开放的态度,或者说,应允许人的无意识本性自由表现,自由地发挥作用。”[3]这似乎恰如其分地概括了自白诗的创作过程,至少对普拉斯的诗是这样的。从普拉斯的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的另一个自我,诗中的她不再是给她母亲信中那个自信、乐观、成熟、稳重的乖女儿,而是一个自卑、失意、心怀仇恨、神经错乱的“疯子”。“西尔维亚自以为了不起,不是因为她自尊心很强,而是自尊心很弱。一方面她有坚强而又有教养的母亲的心理素质,而另一方面是一个'真实自我’受压抑的'美狄亚’式的狂怒。”[4]
普拉斯的这种双重人格潜意识起源于她的童年。父亲奥托·普拉斯虽然早些时候就知道自己有病,却并不去看,并且在不得不接受治疗时却并不用心治疗以至于早逝,这在幼年的普拉斯眼中无疑就是自杀,就是故意抛弃她。由于这种“被爱的缺失”(马斯洛语)她对父亲的爱渐渐转成恨并深深埋藏在她的潜意识中。马斯洛认为成长本身就是奖赏和激励的过程。然而普拉斯这种“缺失性需要”的匮乏,即童年时父爱的丧失是对她健康人格培养的致命一击。海伦·文德勒评述西尔维亚和她父亲的潜意识关系时说:“她觉得,是他故意用带有自杀性质的病死抛弃了她……他的死令普拉斯迷惑不解,并在很长时间里困扰着她的感知力,主宰着她的想象力……”[5]这种由于父爱缺失从而导致对父亲深刻的恨在她后期的诗作中表现尤为明显,特别是《爸爸》一诗:
爸爸,我本想不得不杀了你,
但还没等我来得及你已死去——”
[6]
从这两行诗看,此诗似乎不是一个女儿在写父亲,而是在诅咒一个敌人,一个生命中嗜血的魔鬼。但这个“敌人”却不堪一击,自己死去了。诗人不希望这个“敌人”死去,宁愿他活着,哪怕是继续折磨自己,也希望他活着,却未能如愿。由此可见,父爱的缺失对普拉斯的影响之大。自始至终诗中有一个孤独的、绝望的、怒不可遏地期盼爱的声音。普拉斯是这样描述失去父爱的痛的:
把我可爱的红心咬成两半。
我十岁时他们埋葬了你:
二十岁时我想死去,
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边。
我想哪怕是一堆白骨也行。”
[6]
从以上短短的几行诗中我们可以觉察到她的极端情绪和身份的困惑:父亲的死使她撕心裂肺,到现在她宁愿选择死亡与父亲同聚,哪怕只是一堆白骨在一起。她想有一个爸爸,像普通女孩一样,有一个健全的家庭,但父亲已经不在了,她深感失落、孤单。孤独感、身份的迷茫与困惑使她不知所措,唯有写作可以让她得到社会的承认和关注,所以她小时候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写作天才。这是她自我保护的一个手段,同时这也是另外一个“奥里莉亚”(她母亲)在自己身上的凸现。她模仿她母亲,认为母亲可以替代父亲,从而恢复她的原有身份,起码不会感到被抛弃。此时的她只是期望一个虚假的身份,在这层面纱下面却掩盖着一个正派、有才华并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的普拉斯。这两种身份不停斗争,普拉斯自己也在这种“镜像”中迷失或彷徨失措。在此过程中,就产生了著名的反映狂躁、自毁、神经错乱和极端愤怒的情愫的诗篇。W.R.D.费尔贝恩称它为“退回的里比多自我”,是人的一种个性冲动,体现了我们身上最饥渴的部分,一种婴儿般永无餍足的饥渴,这一饥渴主要是生存饥渴,一种对身份的实在性的饥渴,对意义的饥渴。
《爸爸》一诗写于1962年10月12日,也就是她自杀的整整4个月前。此时的她与丈夫特德·休斯分居后正处于精神亢奋、创作最激情的时刻,以往的种种幸与不幸统统涌入脑海中,任由无意识的潜流自由地滑动。也就是在这一阶段的诗中普拉斯表现了最真实的自我,这是她长期压抑的痛苦的自我外化。以前的种种痛苦成了她创作的汹涌的源泉,不再是涓涓细流了,而是滚滚而出。在同日给母亲的一封信中普拉斯写道:“每天清晨,当安眠药的药性消失时,我大约在5点钟起床,在我的书房里喝咖啡,疯狂地写作……所有的诗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可怖的东西。”当月晚些时候,她在给鲁思·费恩莱特的信中反复讲她的诧异和高兴:“我像斯巴达人活着,在极度的兴奋中写作,从而写出了深锁在我内心的无拘无束的作品”[4]这段时间是普拉斯创作的疯狂期,也她情绪最不稳定的时期,诗行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紧促,仿佛要窒息。写诗重新解放了她的理性和想象,通过诗,幻觉似乎取得了内心的平衡,释放了几欲使她崩溃的痛苦。
2、诗与自我——疯狂
一些评论家认为是语言本身拯救了自白派诗人,具有救赎作用的词语能匡正被自我、投射、假象和自我毁灭的无形世界严重扭曲的一切。普拉斯把写诗看成是一种具有再生能力的创造性活动,来对付可怕的生活现实,释放被压抑的潜意识。对她来说,诗就像空气和水,与生命无法分离。每当她完成一天的创作时,就是达到“高峰体验”的时刻,心中的郁积和狂怒得到暂时的释放,“获得了他最高的、最可信赖的同一性,即变成不力求的、无需要的、非希望的人,超越了日常的需要和驱力。他只是存在着。他的行为和体验成了本质的东西,是自我证实的”。[3]此时的普拉斯才真正展示了自己的真我,在这些诗中,普拉斯的自我是疯狂的。但是,普拉斯这种“人的可能性与现实性趋于一致,自我与非我的界限亦已消除”[3]的境界是极危险的,这使她更加沉泯于幻想之中:肆虐狂热的感情从过去中唤醒,一边在诗中得到释放,一边推着她走向更深层的潜意识,唤醒仇恨的种子,激发她“重返子宫”(自杀后再生)的冲动。这些主要与她早期痛苦的精神经历有关,种种不幸唤醒了早期休眠的意识,只有用诗来抵抗越来越低沉的情绪,抵制趋向于崩溃的神经。但诗中的吵杂、纷扰、烦躁、不安和仇恨的丝缠绕着她,使她的精神绷紧得无以复加,从而变得更加疯狂。因此她的后期作品描写的几乎都是变态的、失控的、狂暴的情感和生活经历,似乎整个世界都处于癫狂之中,疯狂是它的特质。
写于1962年10月16日至19日的《拉撒路夫人》一诗可谓是疯狂中的经典。拉撒路实际上是《圣经》中被耶稣救活的麻风乞丐,普拉斯在英国广播公司介绍此诗时说:“抒情主人公是一个女人,她有伟大的、可怕的再生天赋,唯一的麻烦是,她必须先死,她是不死鸟,是解放精神……”[6]从这里可以看出普拉斯已经决定要通过死亡重新获得再生,像永生的“凤凰”。在这首诗中,出现的意象包括腐烂的尸体,有九条命的“猫”,变态的观众,地狱,“尖叫纯金的婴儿”……最后出现了:“我披着一头红发/从灰烬中升起,/象呼吸空气一样吃人。”[6]此时的普拉斯在描述一种无声的、受精神创伤的自我的实际形象:愤怒到极致变成仇恨,对所有人的仇恨,丧失了一切应具有的正常情感,神经质而癫狂,歇斯底里地像食人的魔鬼,吞噬每个生命,让死亡无处不在。
3、走向复活之路
自白诗的艺术是一种自我剖析的艺术,普拉斯的自白是通过自我表述而剖析的,是一种自我的向外投射。因此也可以说她的诗歌创作是一种自我治疗:她用诗来摆脱生活中的艰难与痛苦,释放越来越低沉、失落的情绪,抵制她的自杀冲动。诗中的吵杂的、歇斯底里的、神经质的节奏表现了她与无法控制的死亡冲动的激烈搏斗。诗中的疯狂只不过是她自杀冲动的外化,一种受压抑的心灵的释放,通过有意识的自我戏剧化把自杀者作为一个差不多是喜剧的角色推出,而这种戏剧化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释放了普拉斯的自毁幻觉,使她获得一种暂时清醒的、稳定的自我。
但是,在寻觅自我的路上,普拉斯这种疯狂状态无疑太过于冒险,不是写每首诗时,她都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疯狂,使它不至于走得太远。患有精神疾病的普拉斯在某些时候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特别是在后期创作的最高潮时,似乎是由迷幻的、不清醒的、狂热的自我在倾诉,里面没有情绪的压抑,没有内心的疑虑,完全是一种亢奋的、癫狂的情绪倾泻而出。所以此时,她的自毁冲动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像经过冬眠的蛇慢慢复苏过来,并不知不觉地给她致命一击。事实上,随着后期创作高潮的迭起,普拉斯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以至于在后期她变得更加反复无常,情绪定,徘徊在“自我飞跃”和“家庭、社会责任”中间。霍德医生(普拉斯的最后一位医生)说“西尔维亚是一模范病人,似乎了解她自己与危及性命的抑郁症作斗争的情况”。[4]
经过漫长的痛苦挣扎,普拉斯似乎已经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就像拉撒路夫人必须通过死亡才能复活、永生那样。在她看来,死亡是她不可避免的一种生命归宿。肉体成了思想的包袱,只有死亡才能成就最真的诗歌,找到极致的真我。自我要获得新生必须通过假设的婴儿状态,归回“子宫”,甚至通过焚烧化为灰烬,这样才能获得新的身份。从这一层面上讲,普拉斯反映了美国文化对强烈的自我意识的肯定和对形而下的肉体的否定之间的鸿沟。也就是普拉斯在亲身实践马斯洛的“高峰体验”,而“它的功能就是消灭自身”[3],自我要想无限趋近于他自身的存在本质,“必须超越自我,消除自我,忘掉自我意识”[3],与世界融合为一体。对普拉斯来说,要想达到这种状态,没有其他途径,唯有死亡,因为“自杀是一个人对他不再有能力对付或不愿对付的情境所采取的一种快刀斩乱麻的行动”。[3]她需要超越那一团“白色”(见《郁金香》)的包围和响应内心回归的强烈呼声,取得人格的完整统一。普拉斯的这种状态在《郁金香》一诗中表露无遗:
我正体验宁静,安静地独自躺着
就像灯光落在白色的墙上,床和手上。
我什么也不是;爆炸与我无关。
我已把我的名字和我的便装交给了护士
把我的历史交给了麻醉师,把我的身体给了手术师。”
[6]
在此诗中,普拉斯似乎由一种无形的力量——“白色”——控制着,处于无可奈何的被动之中,一切都是那么身不由己,自己也已经不是自己了,我什么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便装,我的历史,我的身体都给了别人。整首诗是写她在医院的经历,犹如梦中呓语,喃喃不休,在清醒与混乱的意识潜流中随波逐流。她被困在手术室里,困在白色的包围之中。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已麻木,更重要的是意识上的麻木,与“白色”融为一体,没有名字、衣服、历史、身体,我成了什么也不是了,从肉体到精神,以及象征身份的名字、衣服、履历全被剥夺。
此诗与其他诗不同的是,诗中没有“美荻亚”式的愤怒,仇恨,或担忧的情绪,“我正体验宁静,安静地独自躺着”,对失去的一切毫不在乎,而且似乎是期望这样被剥夺。名字,衣服,肉体的失却可以让她卸去一切现实世界的责任和义务,不必再担心是不是一个好女儿、好妻子、称职的母亲,不用再痛苦了,一切多么平静啊。然而这一切宁静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内心挣扎,这是疯狂挣扎后的绝望之歌。独自一个人来对付这个异化的社会显得是多么力不从心,无论是诅咒、仇恨、疯狂都改变不了了现实世界,还不如就此让它吞没,随波逐流。此时,自我已经麻木、死亡,“他们用闪亮的针使我麻木,他们使/我入眠”,“它是死亡最终的结局;我想象它们/嘴紧咬住它不放,像一张圣餐餐巾”[6]。她渴望死亡,拒绝象征生命、活力的“郁金香”。也就是说普拉斯用向死亡开放的态度和立场表达她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她拒绝与现实妥协,并渴望用诗摧毁这个世界,改变痛苦的过去,但诗就像“郁金香”一样,即活力四射又使人不安和害怕,并最后可能吞噬诗人自己:
它们突兀的语言和颜色让我不安……
郁金香转向我,窗子在我的身后……
那鲜艳的郁金香在吞噬我的氧气。
它们到来之前空气非常安静
飘来飘去,一口一口地呼吸,没有什么大惊小怪。
接着郁金香像一声巨响充满了空气。
现在空气绕着它们冲刷回旋像河水
绕着一台沉没的锈红色的发动机冲刷回旋。
它们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很幸福
玩耍休憩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6]
想用诗来颠覆这个世界,最后却献出了生命,这就是西尔维亚·普拉斯,一个像“郁金香”一样的女人。她痛苦,所以要怒放、疯狂,在诗中埋葬自己,寻回灵魂,变成永生的“凤凰”。
4、结语
普拉斯的诗歌沉淀了从童年到自杀前的巨大痛苦,在她那癫狂的、被扭曲成苦难阴影的破碎心灵中,以一种永恒的激情把一切幻想、思索以及由精神和肉体交融所构成的焦灼、困惑串联成了诗。她用诗来摆脱生活中的艰难与痛苦,释放越来越低沉、失落的情绪,用诗来寻求生活中不能实现的自我状态,在诗歌的世界中疯狂地寻找自我,所以她的诗歌就是她追寻自我的见证,是她真我的书面铭刻。这种疯狂的释放方式在某种程度上缓解、释放了她的自杀冲动,但正如涅磐的凤凰,只有自杀才能完成自我的真正实现一样,所以普拉斯最终变成了永生的“凤凰”,实现了她的复活之路。
参考文献
[1]王卓.后现代主义视野中的美国当代诗歌[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50.
[2]肖小军.疯狂的颠覆——论普拉斯名作《爸爸》的主题思想[J].漳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
版),2003,(3):73.
[3]彭运石著,车文博主编.走向生命的巅峰——马斯洛的人本心理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
社,1999:161,184,185,186,186,263.
[4]安妮·史蒂文森著.王增澄译.苦涩的名声——西尔维亚·普拉斯的一生[M].北京:昆仑出版
社,2004:187,294-295,334.
[5]Vendler,Helen Coming of Age as a Poet:Milton Keats Eliot Plath[M].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117.
[6]Plath,Sylvia.Ted Hughes Ed.Collected Poems[M].London:BAS Printers Limited Over Wallop
Hampshire,1982:222,224,247,160,161,161.
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 - 1963),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曾与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1930 —1998)结婚,后因精神失常而在伦敦自杀,诗集有《爱丽尔》(Ariel)、《渡湖》(Crossing Waters),《冬树》(Winter Trees)及《普拉斯诗全集》,另外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钟形罩》(the Bell Jar,中文译本今年由译林出版社出版)。普拉斯是继艾米莉·狄金森和伊丽莎白·毕肖普之后最重要的美国女诗人。1963年2月11日凌晨,在伦敦的寓所放煤气自杀。
巨神像
我再也无法将你拼凑完整了,
补缀,粘贴,加上适度的接合,
驴鸣,猪叫和猥亵的爆炸声,
自你的巨唇发出,
这比谷仓旁的空地还要槽糕,
或许你以神喻自许,
死者或神祉或某人的代言人,
三十年来我劳苦地
将淤泥自你的喉际铲除,
我不见得聪明多少,
提着溶胶锅和消毒药水攀上梯级
我象只戴孝的蚂蚁匍匐于
你莠草蔓生的眉上
去修补那辽阔无比的镀金脑壳,清洁
你那光秃泛白古墓般的眼睛,
自奥瑞提亚衍生出的蓝空
在我们的头顶弯成拱形,噢,父啊,你独自一人
充沛古老如罗马市集,
我在黑丝柏的山顶打开午餐,
你凹槽的骨骼和良苕的头发零乱
对地平线施以古旧的无政府主义,
那得需要比雷电强悍的重击
才能创造出如此的废墟,
好些夜晚,我顿踞在你的丰饶之角
左耳里,远离风声,
数着朱红的深紫的星星,
太阳自你舌部支柱升起,
我的岁月和阴影互相结合,
再也不去倾听寻找龙骨的轧轹声
在停泊码头的空石上,
张芬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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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 缘
这个女人尽善尽美了,
她的死
尸体带着圆满的微笑,
一种希腊式的悲剧结局
在她长裙的褶缝上幻现
她赤裸的
双脚像是在诉说
我们来自远方,现在到站了,
每一个死去的孩子都蜷缩着,像一窝白蛇
各自有一个小小的
早已空荡荡的牛奶罐
它把他们
搂进怀抱,就像玫瑰花
合上花瓣,在花园里
僵冷,死之光
从甜美、纵深的喉管里溢出芬芳。
月亮已无哀可悲,
从她的骨缝射出凝睇。
它已习惯于这种事情。
黑色长裙缓缓拖拽,悉悉作响。
赵琼、岛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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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树
潮润的黎明,蓝黑水在进行蓝黑的溶化。
树群在吸雾纸上
看来象植物绘画——
记忆在增长,一圈叠一圈,
一联串的婚礼。
不知道堕胎和怨恨,
比女人们真实,
它们如此不费力地撒种
品尝着不长脚的风
半身浸入历史——
长满了另一世界的翅膀。
在这点它们是利达(1)们。
啊,树叶和甜蜜之母
谁是这些圣母哀悼耶稣的像?
斑鸠们的暗影在唱诗,而无助于解愁。
1972
郑敏 译
(1)利达被化身为天鹅的朱庇特所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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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 语
斧头
在对木的年轮的击砍之后,
和着回声!
回声四散
离中点远去,有如马匹。
汁液
涌现如泪水,如
清泉竭力冲出
去修复它的明镜
于石子之上
跌落,滚动,
一颗白颅骨,
为疯长的绿色所吞噬。
数年以后,我
在途中遭遇它们---
枯竭无主的词语,
不懈的马蹄
而此时
恒星们,正从池塘之底
统辖着一种生活。
绿豆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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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 树
我知道底部,她说。我用巨大的主根探知:
这正是你所畏惧的。
但我并不怕:我曾到过那里。
你从我身上听到的可是海声,
它的不满?
或者是空无的声音,那是你的疯狂?
爱是一抹阴影。
你在它的背后躺卧呼喊。
听:这是蹄音:它远离了,像一匹马。
整个晚上我将如是奔驰,狂烈地,
直把你的头跑成石块,你的枕成一方小小的赛马场,
回响,回响。
或者要我带给你毒药的响声?
下雨了,这硕大的寂静。
而这是它的果实:锡白,如砷。
我饱尝落日的暴行。
焦灼直达根部
我红色的灯丝烧断而仍坚持着,一团铁丝。
现在我分解成碎片,棍棒般四处飞散。
如此猛烈的狂风
绝不能忍受他人的旁观;我得嘶喊。
月亮也同样的无情:总是残酷地
拖曳着我,我已不能生育。
她的强光刺伤了我。或许是我绊住了她。
我放她走。我放她走。
萎缩而扁平,像经历了剧烈的手术。
你的恶梦如是地攫取占有我。
哭喊在我身上定居。
每晚鼓翼而出
用它的钓钩,去寻找值得爱的事物。
我被这黑暗的东西吓坏了
它就躺在我的体内。
我整天都能感觉到它轻柔如羽的翻动,它的憎恶。
云朵飘散而过。
那些是爱的面庞吗,那些苍白、不可复得的?
我就是因为这些而乱了心绪吗?
我无法进一步知晓。
这是什么,这张脸
如是凶残地扼杀枝干?──
它蛇阴的酸液嘶嘶作响。
麻木了意志。这些是隔离,徐缓的过失
足可置人于死,死,死。
张芬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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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手
如果月亮笑了,她会象你。
你同样留下美好事物的
记忆,但是已渐渐淹灭。
你俩都是光的伟大借用者。
她圆润的嘴哀悼着世界;你却无动于衷
你旷世的天资是用石块创造万物。
我苏醒于一所陵墓;你在这里,
石桌上的手指咯咯作响,寻找着烟卷,
象居心叵测的女人,但没有那种神经质,
你临终时说出一些不可思议之词。
月亮也在屈辱着她的臣民
白昼里它则荒诞不经
而你的不满,在另一层次
穿越邮件的缝隙和如期的爱一起抵达
白的和黑的,如一氧化碳般珍贵。
来自你的音讯,无一日平安无事
也许漫步于非洲,然而却惦念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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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羊
山岭迈入白色之中,
人和星辰
伤心地望着我,我令他们失望。
火车留下一趟呼出的气,
哦,慢腾腾的
马,锈色,
马蹄,悲哀的铃声————
早晨越来越暗,
整整一早晨,
一朵花已经离去,
我的骨头抓住一片儿寂静,远处的
田野溶化了我的心,
他们威胁我,
要我穿过,去一片没有
星辰,没有父亲的天空,一泓黑水,
彭予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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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里的罂粟花
小小的罂粟花,小小的地狱之火,
你不伤人?
你闪烁不定,我不能碰你,
我把双手伸进火中,什么也没燃烧,
瞧着你那样闪烁我感到
绵绵无力,多皱,鲜红,就像人的嘴唇,
刚刚流过血的嘴唇。
血淋淋的小裙子!
有些烟味我不能闻,
你的鸦片和你令人作呕的容器在何处?
但愿我能流血,或者入睡!————
但愿我的嘴唇能嫁给那样的创伤!
或者你的汁液渗向我,在这玻璃容器里,
使人迟钝,平静,
可它是无色的,无色的,
彭予译
渡 湖
黑湖,黑船,两个黑纸剪出的人。
在这里饮水的黑树往那里去?
他们的黑影想必一直伸到加拿大。
荷花丛中漏过来一星点光线,
莲叶不让我们匆忙穿过:
扁平的圆叶,老在作阴险的劝告。
从桨上摇下一片片冰冷的世界,
我们怀着黑色的精神,鱼也如此。
一个断树桩举起苍白的手告别;
星星在浮莲之间开放,
塞壬如此面无表情,没把你变成石头?
这是惊呆的灵魂特有的寂静。
赵毅衡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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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黑衣的人
在那儿,三条鲜红的
防波提把灰色大海的
推挤和吮吸接过来
搁到左边,波浪
松开拳头,面对着
鹿岛监狱那暗褐色的
铁丝网围起的海岬,
右边有整齐的猪圈
鸡舍和牲畜饲草,
而三月的冰使山岩中的
水潭平滑如镜,
鼻烟色的砂石岩礁
俯临着布满石头的漫长沙嘴,
每次退潮被水清扫一遍,
而你,从这些白色的石头
之间,迈步走出,传着
无光泽的黑大衣,黑鞋,
黑头发,最后你站定
像远处岛尖上那不动的
漩涡,把石头,天空
把一切铆固在一起。
赵毅衡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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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邮
蜗牛的词在树叶的盘里?
那不是我的,别收下。
密封铁皮罐里的醋酸?
别收下。那不是真的。
一个金指环,里面有个太阳?
谎言。谎言加上痛苦。
叶子上的霜,洁净的
大锅,说着话,劈啪地响
在阿尔卑斯山九座黑色的
峰顶上对自己谈着。
镜中的一场动乱,
大海击碎了它的灰色——
爱情,爱情,我的季节。
赵毅衡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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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尔
壅滞陷入黑暗之中。
那时,没有什么能把
巉岩的崩泻和距离染成蓝色。
上帝的母狮,
我们会长成什么,
蹄子与膝盖的枢轴
车辙輾过,亲生姐妹一样
亲吻我不可企及的
棕色脖颈。
黑人的眼睛
是浆果脱落的黑色
勾住——
甜血染红的一张张大嘴,
幽灵。
还有别的东西。
把我吊在空中——
大腿,头发,
出我的脚跟雪片般降落。
洁白的
女神;我被剥光衣服——
地狱之手:死亡在逼进。
现在
我向麦地洒落汗水:
一片波光滟涟的海洋。
孩子的哭喊:
砌进在堵墙壁。
我是箭,
蒸腾的露珠
在驱逐的力量中自杀:
幻成红色:
眼睛:清晨的黑锅。
赵琼 岛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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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 歌
爱发动你,像个胖乎乎的金表。
助产士拍拍年的脚掌,你无头发的叫喊
在世界万物中占定一席之地
我们是声音呼应,放大了你的到来。新的雕像。
在多风的博物馆里,你的赤裸
使我的安全蒙上阴影。我们围站着,墙一般空白。
云渗下一面镜子,映出他自己
在风的手中慢慢消失的形象,
我比云更不像你的母亲。
整夜,你飞蛾般的呼吸
在单调的红玫瑰间闪动。我醒来静听:
我耳中有个远方的大海。
一声哭,我出床上滚下,母牛般笨重,
穿着维多利亚式睡衣满身花纹。
你嘴张开,干净得像猫的嘴。方形的窗
变白,吞没了暗淡的星。而你现在
试唱你满手的音符
清脆的元音像汽球般升起。
赵毅衡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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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女模特
完美得令人敬畏,但不能生育。
冷酷如雪的呼吸,填塞了源泉。
紫杉树在那里如九条蛇狂舞。
生命的树,生命的树。
一个月又一个月,空虚放逐她们的月光。
血液的洪水就是爱情的泛滥。
上帝的牺牲品。
它意味着除了我没有更多偶像,
我和你。
在她们漂亮的硫磺和笑容里
这些女模特儿委身在今夜的慕尼黑
陈尸所就设在巴黎和罗马间,
她们不加掩饰地裸露在皮毛里,
桔子吊在银色的枝条上。
无可容忍,失去了灵魂。
白雪撒下黑色的花瓣。
四周没有人迹。在繁多的旅馆里
一双双手在把门打开,放下鞋子
为了一盒鞋油走进这里
肥硕的脚板将在天明消失。
哦,这些窗孔中的家庭生活,
婴儿的鞋带,有绿叶的糖果,
密集的德国人在他们的圣带里昏昏欲睡。
黑色的耳机在手指上
闪烁着华丽夺目的光芒
它在闪烁、融化
沉默,雪落无声。
赵琼 岛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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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是
你是一个丑角,你把握着命运之神,
在星星上行走,晃动月亮的脑壳。
脸腮似鱼,一个通用的器官
在嘟嘟的声响中毁灭了。
线轴般地裹住自己,
猫头鹰一样,被网在黑暗之中。
沉默着,象六月四日白痴节的萝卜,
哦,高高地升起来了,我的小面包。
迷雾中,寻找着相象的邮船。
比去澳大利亚更其遥远。
返回地图册,我们是富有旅行经验的斑节虾。
被波浪抛起,我们亲如兄弟,
象盐缸里的西鲱。
一只鳗鲡鱼娄,装满涟漪。
激动得象一颗墨西哥蚕豆。
对,正如挖到一口井的源头。
一个清晰的回忆,映现在脸上。
赵琼 岛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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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信
世界上的爱
突然改变了颜色。街灯
疾走着穿过老鼠的尾行。
金莲花开在早晨九点钟。
这是北极的地方。
极圈几乎没有黑色。
黄褐色生丝的草丛如婴儿的柔发。
一片绿色在空气中流淌,
长长地披盖在我的身上,
温情脉脉,使我周身膨胀。
我的脸因着羞怯而发烫。
我也许博大而宽广,我想。
但我又是这样愚笨地幸福,
我的惠灵顿,
粉碎了这奇妙的红色辉煌。
这是我的秉性
一天两次,我的草丛上倘佯。
品尝它诱人的清香
凶猛的灌木带着洁净的鲜绿
呈扇形,坚韧地生长。
我爱
古老颓废的残壁。
我爱这些斑驳的历史,
金色苹果,
我猜测--
我的七十棵树
支撑金红色球体,
在灰浊的僵死之液里。
无数片黄叶凋落,
象铺路的碎石屏住了呼吸。
哦,爱情,哦,孤独,
除了我没有别人
我走向潮湿的旅程。
不可复得的金子张开灼人的血口
吸进树林的液汁,色泽浓重。
赵琼 岛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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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爹
你再不能这么做,再不能,
你是黑色的鞋子
我象只脚,关在里面
苍白,可怜,受三十年苦
不敢打嚏,气不敢出。
爹爹,我早该杀了你,
我还没动手你就死去——
大理石般沉重,一袋子神灵
鬼一般的雕像,一个脚趾灰色
象弗里斯柯的海狗一样大
象奇异的大西洋上一个头颅
在那里海水把绿豆芽抛上蓝天
在美丽的瑙塞河外的海水里。
从前我经常祈求你复生。
Ach,du,
说德国话,住波兰城
那个被战争,战争,战争
的压路机辗平的小城。
但这地名太普通
我的波兰籍朋友
说有一两打之多。
所以我从来不清楚
你住在哪里,到过何处。
我从来没能跟你说话
舌头在嘴里卡住,
在装铁刺的陷阱里卡住,
inh,inh,inh,inh,
我从来说不出。
我觉得每个德国人都是你
这语言太下流
象一架引擎,一架引擎
把我当犹太人一般发落。
该去达豪、达斯威兹、倍尔森的犹太人。
我开始象犹太人一般谈吐
我满可以成为犹太人。
提洛尔的雪,维也纳的白啤酒
都不纯粹不真实。
我的吉普赛先祖,我的奇特命运,
我的泰洛牌,我的泰洛牌,
我有几分象犹太人。
我始终害怕你,
你有空军,你有军腔,
你修剪整齐的胡子
你的亚立安眼睛,透亮的蓝,
装甲兵,装甲兵,哦你——
不是上帝,而是一个 字,
如此漆黑,天空也无法穿过。
每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分子,
脸上挂着长靴,野蛮的
野蛮的心,长在野兽身上,象你——
你站在黑板旁边,爹爹,
我有你的一张照片,
一条裂痕长在下巴上,而不是脚上,
但你依然是魔鬼,不比
那穿黑衣的人差半分,那人
把我可爱的红心一咬两半。
我十岁时他们埋葬了你。
二十岁时我有死的意图,
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边,
哪怕你已变成白骨。
但他们把我从袋里拖出,
用胶水把我粘住。
我给你做了一个雕像,
一个黑衣人,脸象《我的奋斗》
一个老虎凳和拇指夹的爱好者。
我说我招供,我招供。
因此,爹爹,我终于结束。
黑色的电话线连根剪断,
声音无法爬行通过。
要是我杀一个人,就等于杀两个人——
那吸血鬼,他就是你,
他吸我们的血已有一年,
说明确些,已有七年。
爹爹,你现在可以安息。
你肥胖的黑心算盘打得太足,
村民们从来就不喜欢你。
他们踩在你身上跳舞,
脚底是你,他们完全清楚。
爹爹,爹爹,你这混蛋,我结束。
赵毅衡 译
拉撒路夫人
我又尝试了一次,
我十年
尝试一次————
一种神通广大的奇迹,我的皮肤
发亮,象纳粹的灯罩,
我的右脚
是一块镇纸,
我的脸没有五官,一块
上等犹太亚麻布,
揭开那条餐巾
哦,我的敌人
我可怕吗?————
鼻子,眼洞,两排牙齿?
酸臭的气味
会在一天之内消失,
被墓穴吞吃的
肉体会很快回到
我身上,很快;
我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女人,
我仅仅三十岁,
我象猫一样有九条性命,
这是第三条
每十年就要消灭
一个废物!
一百万根纤维!
一群人嚼着花生
挤进来看
他们剥光我的手和脚————
一次盛大的脱衣舞会,
先生们,女士们,
这是我的手,
我的膝,
我也许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但我还是原来的那个女人,同一个女人,
第一次发生在十岁,
那是一次意外,
第二次是我有意
要干出个明堂,根本不愿回头,
我摇晃着,紧闭着,
象一枚海贝,
他们呼呀唤呀,
把我身上的虫挑出象挑粘粘的珍珠,
死
是一种艺术,象一切其他的东西。
我干这个非常在行,
我这样干使自己感到死是地狱,
我这样干使自己感到真死,
我猜想你们会说我身负某种使命,
在小屋里死特别容易。
死特别容易,一动不动,
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戏剧性的归来,
回到原来的地方,回来那张脸,原来残忍的
有趣的叫喊:
'一个奇迹!'
他打垮了我。
人们冲过来
为了看我脸上的伤疤,人们冲过来
为了听我的心跳————
它真的去了,
人们冲过来,很多人冲过来,
为了说句话或摸一摸
或几滴血
或我的一根头发或我的衣服,
也好,医生先生,
也好,敌人先生,
我是你的作品,
我是你宝贵的,
溶化为一声尖叫的
纯金的婴儿,
我扭动着,燃烧着,
别以为我低估了你无微不至的关怀,
灰烬,灰烬————
你戳着,拨着,
肉,骨头,无踪无影————
一块肥皂,
一只结婚戒指,
一种金的填塞物,
上帝先生,魔鬼先生,
当心
当心,
我披着一头红发
从灰烬中升起,
象呼吸空气一样吃人,
彭予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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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人
首先,你是否我们同类?
你戴不戴
玻璃眼珠?假牙?拐杖?
背带?钩扣?
橡皮乳房?橡皮胯部?
还是仅仅缝合,没有补上缺失?没有?没有?
那么我们能否设法给你一件?
别哭,
伸开手。
空的?空的。这是只手,
正好补上。它愿意
端来茶杯,揉走头痛,
你要它干什么它都干。
你愿意娶它吗?
保用保修
它临终时为你翻下眼睑,
溶解忧愁。
我们用盐制成新产品。
我注意到你赤身裸体,
你看这套衣服如何——
黑色,有点硬,但挺合身,
你愿意娶它吗?
不透水,打不碎,
防火,防穿透屋顶的炸弹,
你放心,保证你入土时也穿这衣服。
现在看看你的头,请原谅,空的。
我有张票子可供你选用。
来啊,小痹乖,从柜子里出来,
怎么样,你看如何?
开始时象一张纸般一无所有,
二十五年变成银的,
五十年变成金的。
一个活玩偶,随你怎么端详。
会缝纫,会烹调,
还会说话,说话,说话。
很派用场,不出差错。
你有个伤口,它就是敷药,
你有个眼睛,它就是形象。
小伙子,这可是最后一招。
你可愿意娶它。娶它。娶它。
赵毅衡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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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书
很难述说你带来的转变。
如果我现在活着,那么过去就等于死亡,
虽然,像石块一样,不受干扰,
习惯于静止。
你不只是踩到了我一吋,不──
也不只是叫我空茫的小眼
再一次向天空抬起,当然,不敢奢望,
去了解蔚蓝,或者星辰。
不是这样的。我睡着,这么说吧:一条
于黑岩中伪装成黑岩的蛇
在寒冬雪白的裂缝中──
像我的芳邻,不喜欢
万千雕凿完美的
面颊,无时不降下来融化
我玄武岩的双颊。他们化做眼泪,
那是天使为单调的大自然哭泣,
但这未能使我信服。眼泪冻结。
每一个僵死的头颅都戴着冰的面具。
我像根弯曲的手指继续睡着。
我首先看到稀薄的空气
紧锁的水滴自露珠升起
明澈如精灵。许多岩块
堆集,面无表情地环聚着。
我不知道这该如何解释。
我发光,剥落,摊开
像流体把自己倾出一般
在鸟足和树茎群中。
我未受愚弄。我立刻就认清了你。
树石闪烁,没有阴影。
我的指长透明如玻璃。
我像三月的嫩芽抽放:
一只手臂和一条腿,手臂,腿。
踏石而上云,我如是攀爬。
现在我彷佛某种神祇
穿空飘浮于换新的灵魂之中
纯洁如片冰。这是天赐。
张芬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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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命
触摸它:它不会像眼球一样地畏缩。
这卵形的范围,清澈如泪水。
这儿是昨天,是去年──
棕榈芽和百合花色分明在广阔
无风的针织绣帷里。
用指甲轻扣玻璃杯:
它会砰然作响像中国的乐钟,只要空气稍微动一动
虽然没有人在其间仰视或者愿意回答。
居民都轻如木塞;
人人永无止尽地忙碌着。
在他们脚边,海浪排成单行鞠躬,
从不会暴躁地闯入:
停留在半空中,
收短缰绳,搔足前进像校阅场中的马匹。
头顶上,饰以流苏的云朵们坐着,华贵
如维多利亚时代的坐垫。这家族
情人式的脸孔很能讨好收藏家:
看起来真实,像上好的瓷器。
其它地方风景比较朴实。
灯光连续地投落,令人晕眩。
有个女人把影子曳引成环形
绕着光秃的,医院内的茶碟。
像极了月亮,或一张空白的纸张
好似遭受了某种神秘的突击。
她寂静地活着。
无所凭借,像瓶中的胎儿,
废弃的屋子,大海,平压成图片
她多向度的身体无法进入。
忧伤和愠怒,已被驱除,
就由她去吧。
未来是一只灰色的海鸥
用它猫般的声音嘀咕着离去,离去。
年岁和恐惧,像护士一般,照顾着她,
一个溺毙的人,抱怨这极端的寒冷,
自海中爬起。
张芬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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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黑莓
小径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空无一物除了黑莓,
黑莓植于两侧,虽以右侧居多,
一条黑莓的小路,蜿蜒而下,海
在尽头的某处,起浪 摆莓
大如我的拇指,瘖哑如双眼
漆黑的在树篱中,肿胀
因紫红的汁液。他们把这些都浪费在我的指头上。
我未尝央求这种姊妹血缘;它们一定很爱我。
为了适应我的奶瓶,它们将两头弄平。
黑色的红嘴鸦自头顶飞过,聒噪的鸟群──
随风回旋于空中的烧残的纸片。
它们是唯一的声音,在抗议,抗议。
我想海根本不可能出现。
高耸,绿色的草原泛着火红,像自内部燃起。
我来到一处黑莓树丛,丰熟得成了飞蝇的树丛,
它们把蓝青的肚皮和翅膀挂进中国的屏风里。
这甜蜜的草莓大餐使它们晕眩;它们信仰天堂。
再转个弯,就到了草莓和树丛的尽头。
现在唯一可期待来临的就只有海了。
山谷间一阵骤风向我袭来,
把它虚幻的衣衫掌掴在我脸上。
这些山丘苍翠甜美不可能有咸味。
我沿着其间的羊径前进。最后的弯处带引我
到山的北面,上有橙色的岩石
面向空无,空无除了一大片空间
泛着白光,和喧闹,像银匠
锤打又锤打着顽劣的金属。
张芬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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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盒的到临
我订购了这个,这干净的木盒
方如座椅而且重得几乎无法举起。
我会把它当成侏儒的棺柩
或一个方形的婴儿
要不是里面这么嘈杂。
这个盒子是锁着的,它是危险的。
我得和它一起过夜
我无法远离它。
没有窗户,所以我不能看到里面的东西。
只有一道小小的铁栅,没有出口。
我把眼睛搁在铁栅上。
它黑暗,黑暗,
让人觉得是一群聚集的非洲奴工
渺小,畏缩等着外销,
黑色交迭,愤怒地向上攀爬。
我怎样才能释放他们?
就是这种噪音最令我惊吓,
无法理解的音节。
像罗马的暴民,
卑微,接二连三地被捕,但是天啊,一起!
我附耳倾听狂怒的拉丁语。
我不是西泽大帝。
我只不过订购了一盒疯子。
它们可以退回。
它们可以死去,我不必喂食它们,我是买主。
我不知道它们有多饥饿。
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忘记我
如果我开了锁并且向后站成一棵树
那儿有金链花,它淡黄的双行树,
以及樱花的衬裙。
它们可能立刻不理睬我──
穿着月光的衣服戴着黑纱。
我不是蜂蜜的来源。
它们怎么可能转向我?
明天我将做个亲切的神,还它们自由。
这个盒子只是暂时摆在这儿。
张芬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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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 群
有人在我们的镇上射击──
单调的砰,砰声在星期天的街上。
嫉妒能挑起杀戮,
它能制造出黑色的玫瑰。
他们在向谁射击?
刀刃为你而出
在滑铁卢,滑铁卢,拿破仑,
厄尔巴岛的隆肉驼在你短小的背上,
而霜雪,引导着它光亮的刀剑
一堆一堆地,说着嘘!
嘘!这些是你所下的棋子,
静止的象牙形象。
泥泞在喉际蠕动,
法国靴底的踏脚石。
镀了金的粉红色俄国圆顶溶解并且飘落
于贪婪的熔炉里。云朵,云朵。
蜂群如是骚动且逸入
七十呎的上空,在一棵黑色的松树上。
它一定会被击落。砰!砰!
它竟愚蠢得以为子弹是雷声隆隆。
它以为那是上帝的声音
赦免狗的鼻,爪,咧嘴──
黄黄的臀部,一条驮运的狗,
且对着它的象牙骨头咧笑
像那群狗,那群狗,像每一个人。
蜜蜂已飞得如此遥远。七十呎高!
俄国,波兰和德国!
温驯的山丘,同样古老的紫红色
田野绉缩成一枚旋入
河流的便士,河流受阻。
蜜蜂争辩着,在它们黑色的舞会上,
一只飞行的豪猪,全身长满了刺。
那灰手的人站在它们梦想的
蜂房下,拥挤的车站
那儿火车,忠实地循着钢铁的圆弧,
离站进站,却无法通往国度的尽头。
砰,砰!它们掉落
瓦解,落入长春藤的树丛里。
双轮战车,骑从,伟大的皇军到此为止!
红色的碎布,拿破仑!
最后的胜利徽章。
蜂群被击入歪斜的草帽。
厄尔巴,厄尔巴,海上的气泡!
军官,上将,将军们白色的胸像
爬行着把自己嵌入神龛。
这多么具有教育意味啊!
沉默,条纹的身体
自饰以法兰西之母装潢公司的缀折的船板前行
坠入一座新的陵墓,
象牙的宫殿,桠叉的松树。
那灰手的人微笑着──
商人的微笑,十足的现实。
那根本就不是手
而是石棉容器。
砰,砰!“它们早该杀掉我。”
大如图钉的蜂螫!
蜜蜂似乎具有荣誉的观念,
一种黑色,顽强的心智。
拿破仑大悦,他对一切都很满意。
哦欧洲!哦一吨重的蜂蜜。
张芬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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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论者
天空是镰刀的磨坊──
无法解答的问题,
闪烁,醺醉如飞蝇
不堪忍受的叮吻
在夏季松下的夜空发臭的子宫里。
我记起
木屋上太阳腐朽的气味,
撑紧的风帆,狭长咸湿的裹尸布。
人们一旦见到了神,还有何补救之道?
一旦陷入困顿
没有一部份残存,
没有一根脚趾,一根手指,而且耗尽
完全耗尽了,在烈阳的炙烧中,在
自古代教堂延伸至今的污点里,
还有什么补救之道?
圣餐上的锭剂,
死水边的漫步?记忆?
或在啮齿动物之前,
拾取基督明亮的断片,
温驯的食花者,他们
希望低微易于满足──
驼子在她矮小洁净的茅屋里
在铁线莲的轮辐底下。
难道只有温和,就没有伟大的爱?
大海
可还记得行经其上的人?
意义自分子间滑落。
城市的烟囱呼吸着,窗门淌着汗,
孩童在卧床上跳跃。
太阳盛开,这是天竺葵。
心脏尚未停摆。
张芬龄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