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一相逢
一路蜿蜒,到粤东的大山里去。
这是今年四月中,陆河县——被潮州地区团团包围的客家人居。
满山青梅挂枝,带一点儿涩,含一点儿羞的那种清香,格外动人。
待客当然是擂茶,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一口下去,山里面的客家擂茶比山外面的潮汕擂茶多了一股饱含油脂的浓香。
时候将午不午,担心孩子们饿,主人家立刻开火,眨眼端了一大盘蛋炒饭来:“趁热吃。专门给你们炒的,不吃也是倒了。”话是直通通的,动作是爽利的,笑容是自家人的。
聊天的聊天。散步的散步。两家的孩子立刻玩到了一处,被从有电视的屋子里赶出来也不恼,踮着脚尖摘梅子,被酸得龇牙咧嘴;又去追鸭子。
我和豹子为山间平地上那棵开满花的树着了迷,远远近近地看,上上下下地拍。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觉得整个山野都是它的香,而它在风中枝叶轻扬,花瓣微颤的姿容里,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妩媚天然。
问了丽君,才欣然摘了两小把莓果。山间水冷,洗干净放进嘴里,带着一分凉,两分红艳,四分清甜,三分酸,留下齿颊间若有所思的未尽之意。想再找,却遍寻不着了。
偌大的碧绿山野,只有那二十几颗小小的莓果,和我们结一段殷红的相思。
去山上看大猪小猪。鸡也有,颇悍勇,凛然相望。
回来时在松林里走,捡松塔。一座座焦糖色立在枝头,也有的已经坠落,却鲜少完整美丽的,于是一路仰着头又弯着腰,一路拾起又丢下。
人啊,人啊,你们到底想要些什么呢?究竟如何完美才可以称你心意?完美,又何曾有呢?
很多没见过的花,一朵朵拍下来,耐心去查找比对品种。就算是同一种,站在同一片草丛里,生长速度也是不同的。
绿得深浅不一的叶片,含苞或是怒放的花,总让我想起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孩子——每个人的成长,也像每一朵花每一棵树一样,自有内在的韵律,不轻易失望,不揠苗助长,是师者心,也是父母心。
在山野里游荡够了才回去,巨大的铁锅安坐在柴火灶上,被红红的火舌舔着锅底,发出滋滋的声响。
林子里的春笋有成人一条手臂那么粗那么长,加上一大盆自己家渍的酸菜,和大块的新鲜土猪肉一起,用山泉水炖,盐都不用加。
浓白的香气从大大的木锅盖里钻出来,诱得人鼻子痒痒;忍不住掀起来看,香气生猛,硬是能把人撞一个跟头!
大圆桌撑开,噼里啪啦都坐下来,没什么“谁居上座”这一说。
当然喝白酒,光瓶,没有商标也没有年月,是土炮。扯在半空的灯泡明晃晃,照得人脸上亮堂堂的,不殷勤劝酒,只是乐呵呵,酒到杯干。
那酒在嘴里存不住,辣,索性赶快送进喉咙,喉咙也不留它,于是它就痛快地在人身体里趟出一条路来,让人脊梁都为之一立!缓一口气,袅袅的香才慢慢从深处回味到嘴边。
老爷子不喝酒,白米饭一碗,大猪肉吃起来不含糊。
和我聊天,客家话和普通话鸡同鸭讲一通,都挺高兴。
抱着的是曾孙,娃娃一岁,老人百岁,同一款眉目:有点儿怔忡,又有点儿欢喜,都是人生好时候。
夜色中下山,远眺城市灯火耀目,愈是显出山的幽黑深远。
四月初曾在福清。
枇杷被装在一个个小袋子,在枝头娇养。山野间一片金黄,一片银白,闪闪烁烁。
车开到一个中草药种植园里去,夫妻俩没有迎出来,只是挥手指点着停车的方位。
手上都忙着:
女人手持长柄木勺,在搅动一大锅酡红色的酱。枇杷膏制作工艺不复杂,但是需要小火慢熬八小时,其间不停手地搅拌,以免糊锅——最是磨人的体能和耐力。
男人端饭菜上桌,一大把木筷子,大小不一的碗。鱼是江里钓来的,个头真不小;青菜上有虫眼儿,前面园子里拔,谁先成熟就吃谁;一大锅菜肉混在一起焖的饭,自己去盛,多少随意,不够再添;更大的一个锅索性蹲在地下,那是山里野生的七指毛桃炖鸡,又丢了十几只新鲜鲍鱼进去。
大家嘻嘻笑着说这汤对男人最好,可是香气袭人,我倒忍不住喝了四五碗。
清明前后最是多雨。我有点儿遗憾孩子们不能亲手摘枇杷,孩子们却最是擅长自得其乐:撑着伞在泥泞的山路上跑来跑去,笑闹声不绝,引得主人的鸟朋友都为之侧目。
这鸟原本是一只赛鸽。某日受伤迷路,流落到此。
赛鸽性子高傲,非常警觉,受伤也不肯乞怜。男人也不靠近,只是每天在固定的地方摆好清水、吃食。数日后终于赢得赛鸽信赖,男人为它医好了伤,它便从此留了下来。
日常也并无嬉闹,至多不过是停在近处相望,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女人手脚不停:枇杷膏熬好了要装瓶,锅腾出来了赶快添柴煮水;趁这功夫和一块面,擀开来,水开就拉面下锅;扯一顶草帽遮头,跑到园子里去揪两叶青菜来配——眨眼一大碗面:一清二白,热气腾腾——同行一位朋友刚才没吃饭,问了才知道是回族,这面是特意做给他的。
看每个人都吃好了,女人穿上全套雨衣雨裤长胶鞋,把大摩托车推出来。她瘦瘦的身影在山路上折了几弯就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雨幕中隐约的车响,她身后多了一个大筐。
车开进草棚来,那筐愈见其大,枇杷满到上尖儿,全是要装给我们带走吃的。我们上前想要搭把手,女人却说:“不用。一般男人也没有我力气大。”微微扎个马步,双臂抱圆将大筐抱起,几步迈到里屋地上轻轻放下。
看这架势,大伙儿心里都暗赞一句:功夫真是一点儿也没撂下!
原来夫妻俩当年都是武术队出身,同门师兄妹结了连理。
女人婚后在广州从商,男人在福建开馆收徒,并打理着一间跌打推拿铺子,夫妻俩奋力打拼,两边都红红火火。
可是分开的日子总想往一起过,而女人的心愿历来只有一个,从没变过——
归园田居。
那就这么办。多年积蓄足够包下这片并不算水土丰饶的山。采集中草药并培育种苗,种枇杷,做枇杷膏枇杷露成了生活日常。当年的贸易伙伴,当年一拳一脚教出来的弟子,想见面只有进山,反正好汤好菜好瓜果管够。
怪不得,夫妻俩年纪不老却面目黝黑,手指粗糙却腰背挺拔、脚下轻快,原来都是江湖人士!
下雨天留客,雨声淅沥,早春清寒,喝杯热茶聊聊天最是相宜。
说起同行一人的姐姐。
女人说:“上次你姐姐带朋友来。她还是那个样子。”“可不是,没怎么变。”
女人说:“她身材一直那么漂亮。最漂亮的是胸。”“……。嗯。”
女人问:“还没结婚?”“没有,四十多了。一直不肯结婚。”
女人点点头:“不用勉强。其实,结婚不过就是找个伴”,停了一下,续了四个字:“灵魂伴侣。”
这突如其来的四个字和眼前这常年给山风吹日头晒弄得样貌颇为苍老的、身穿一件旧衫一条旧运动裤鞋子上沾满污泥的女人实在不搭。
和这简陋的大屋、斑驳粗笨的大圆桌、横在门边的粗水管、摆在当地的木条箱实在不搭。
以至于几个聊天的女人谁都没能及时接上话。
她却浑然不觉,说完最后一句起身到门口去看火上煮的东西:
“反正和亮哥这十几年,没有一天不顺心。”
回头去看她的亮哥,正跟一帮男人在屋子另一头喝茶。
午饭吃得香甜,茶醇美,雨又没完没了地下着,让大家都呈现出一种放松极了的倦意;只有亮哥,样貌身高都不出众,衣裳更不光鲜,却始终坐如一棵松。
我走到草棚边,丝丝缕缕的烟雨被风吹送到我的发边、脸上,我望着夫妇俩的鸟朋友。它似乎在听雨声,又像是在发呆。
“灵魂伴侣”——我通常是不会在席间说起这个词的,更不会在这样的山里。总觉得莫名违和。
而现在我想问问自己:你觉得“灵魂伴侣”应该出现在哪里呢?精致的咖啡馆里,还是某种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人生里?
女人的话不多,却莫名有种冲击力。为什么呢?
我日后曾在心里一遍遍重温这几句话,越想越觉得句句都有劲道。也许是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就是这句话的意思——没有言外的意思,也不绕弯子。
比如赞美别人的胸,那就只是一句简单的赞美;比如谈及“灵魂伴侣”,因为十几年的顺心日子在做背书,她说起来就那么坦然。
她不去想会不会有人笑话这个词“太文青”或“太高贵”,也不去管别人会赞叹还是自怜自艾。
她只是话赶话地聊个天儿,话说到那儿了,该干活就去干活。留下别人在雨里想了又想,还捎带将自己的人生好一番掂量。
离开的时候夫妻俩只在草棚边相送,女人自自然然从背后偎着男人,把下巴搁在男人英挺的肩膀上。两个人眉目间都是淡淡的,一看便知是习惯动作。
朋友带去一见,想来再不重逢,我也并没有详问名姓。可是,这小山上的寻常夫妻,中年伴侣,在我眼中留着“江湖异人”的印象,总也不能忘。
有时候想——
好像我东南西北到处游荡,就是为了要遇到这些有意思的人一样;可是遇到了也未谋深交,只不过是萍水一相逢,如此而已。
也罢。世界这么大,同类这么多,在某处某时遇见,同一个锅盛过饭,同一瓶中酒曾共饮,抬头望见同一棵开花的树,被同一片雨淋湿……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