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错题本

作者/河汉

我们都知道《红楼梦》这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且没有最后改定。而所作删改,时常要牵一发而动全身,恢宏巨著,实在很难各处细节都改完备了,因而各处留有毛刺或者瑕疵也属正常现象。

瑕不掩瑜,且毛刺亦无关宏旨,照说无需挑剔。而我这里之所以仍旧说出来,一来是或可免除初读者之疑惑,二来也是想着或者另有解释,大家做一讨论。

最明显的就是书中人物的年龄问题,这类问题实在太多了。

譬如按书上所说,黛玉六岁入府。而随后宝钗即来,然而宝姑娘入荣府后过得第一个生日倒已经十五岁了。且贾琏还提醒凤姐以往年黛玉生日为例,倒仿佛宝钗来之前,黛玉过了很多次生日似的。而后文留给我们的印象,也确实是黛玉来荣府许多年后宝钗才来的,因为与宝玉两小无猜的是黛玉而非宝钗。

再譬如凤姐的年龄问题。第四十九回说“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

这十二个人中,除凤姐外,其余十一个说是“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许尚可,但是凤姐此时哪里会是十五六七岁啊,凤姐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即已嫁给贾琏两年,就算是十六七岁出嫁当时也十八九岁了,到第四十九回,怎么算也至少二十出头了,怎么会也十五六七岁呢?

当然,你可以说此处凤姐不过是虚凑在里面,大略一说而已。可是那样问题又来了,薛蟠与凤姐在书中各处皆是表兄妹关系而非表姐弟,譬如第二十八回凤姐说话时称薛蟠为“薛大哥”,话中又带出薛蟠称她为“妹妹”,第六十六回中薛蟠又对贾琏称凤姐为“舍表妹”等等。而按第四回文本所表,薛蟠又仅比宝钗大两岁而已,如此算来,凤姐倒的确与宝钗差不多大似的。那么既然差不多大,到底是凤姐该跟着宝钗果然才十六七岁呢还是宝钗黛玉们该跟着凤姐已然都二十多了呢?就怕是谁跟谁都惶恐吧。

再有贾母的年龄问题。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 ”

由此可见,此时贾母比刘姥姥小好几岁,那么刘姥姥是七十五岁,贾母多说也就七十出头的样子。但是没过几年,到第七十一回时,倒又说贾母已然八旬之庆了。

此处有人解释说,一旬为十年,由零起步,所谓八旬是指从七十岁到七十九岁皆为第八旬之内,超过八十岁则为年过八旬了。因而此时贾母实际过的是刚迈入八旬的生日,也就是七十岁生日。

怎么说呢,这个解释乍听之下仿佛也有几分道理,但是一来此时贾母才七十岁又似乎太小了,二来约定成俗八旬生日都理解为八十大寿吧,这个问题清朝人就有疑惑,可见清朝人也是如此理解的,并非我们现代人误解古名词的缘故。且按清宫档案,乾隆三十六年为崇庆皇太后八旬万寿,乾隆五十五年为乾隆帝八旬万寿,都是八旬就是八十岁而非七十岁。由此也可见此解释的牵强之处。

当然也有可以解释的,譬如湘云一向称黛玉为“林姐姐”的,然而在第二十二回却说那个小戏子“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怎么又成林妹妹了?此处就可以解释说湘云此刻不过是学众人口吻而已,众人多喊黛玉林妹妹的,她也就玩笑间跟着喊而已,而且这也符合湘云爱玩笑的性格。

类似的还有第五十四回中凤姐说她和贾珍“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倒仿佛她与贾珍年龄相当是发小一般,而实际与凤姐年龄相当的倒是贾蓉。这也同样可以解释:贾珍便比凤姐儿大了十几岁也搁不住凤姐儿就爱跟着大哥哥玩啊,按凤姐的性格,也一定是打小就爱跟大人玩的,否则哪里学来的“杀伐决断”?

书中的年龄问题应该还有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年龄问题是这部书删改的重点,因为否则无以留住这群少男少女在大观园中自在生活若许年。因而问题也就最多。

当然年龄之外,删改留下的问题也还是有,譬如辈分问题。

第六回书中说道,狗儿的爷爷认作王夫人父亲的侄儿,这个辈分是明确无误的,那也就是说,狗儿的爷爷与王夫人是一个辈的。

因此,狗儿的爸爸王成是和王熙凤一个辈分的,刘姥姥是和狗儿的爸爸一个辈分的,可以推出,刘姥姥和王熙凤是一个辈分的。

那么,书中描写的刘姥姥向凤姐指着板儿说“你侄儿”,则明显是把辈分搞错了。

或许有人说刘姥姥会不会因为着急、紧张而把辈分一时弄错了呢?这个应该是不会的,因为来之前在家里也讨论过这事,称谓起来也会是如此说,难道一家子都没听出来,都弄错了?

若说是有意含糊,且不说古人在辈分问题上一般是绝不含糊的,便可以含糊,本来你是去求人家,人家一公侯之家,你一告帮的远房穷亲戚,只有把自己辈分降低的,哪还有把自己辈分抬高的啊,若如此,就不怕人家把你打脸赶出来?

可见刘姥姥并没有算错,是作者疏忽了,因为如按板儿娶巧姐来算,确实刘姥姥该比凤姐高一辈。

再则,此处还有另一疑惑。同样是这回书中说道,刘姥姥二十年前曾带着女儿去过一遭王府见过未出阁的王夫人。那么问题就来了,彼时既然王夫人都未出阁那么刘姥姥的女儿应该也未出嫁才对,那么刘姥姥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带着女儿出入王府的呢?即便是已定亲了又如何,岂有带着未过门的媳妇并捎带着亲家去走亲戚的?若说是童养媳,那么刘姥姥何以会跟着去?而且去的还是豪门亲戚家。

但是如按刘姥姥比贾母还大的年纪来看,仿佛她女儿便比王夫人大也甚有可能,但是在家里商议时又明说“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

可见她女儿也不过凤姐一般的年岁,然而刘姥姥倒比贾母还要大好几岁的,母女年岁竟然如此悬殊?

刘姥姥这边透着奇怪,贾府也一样透着奇怪的,譬如贾府各房的居住位置,贾政作为次子倒住正房,贾赦作为长子倒要隔开另住。

有人说这是因为贾母尚在,贾政实际算跟着贾母住。又有人补充说满人原有此风俗。

此说或有几分道理可是也不让人全然信服,毕竟袭爵的是贾赦,贾母不过是未亡人,袭爵大约亦如同皇家的继位,难道因为太后尚在,继位的新皇帝便不可住在正殿而要另住?若说是满俗,皇帝不也是满人?入关近百年,便有此风俗也早已被汉俗取代了吧。母亲到底也是女子,夫亡从子才对。

袭爵的长子家里还有称谓的问题,贾琏分明是长子如何却被称作二爷?有说这是与贾珍同算,那贾珠如何又是大爷?又说这是与贾珠同算,那如何宝玉不是三爷?

这个问题似乎靠删改的疏忽都不能够解释,因为这书里琏二爷琏二奶奶从头喊到尾,会一直没发现?然而也恰有可能因为喊惯了反而不注意。

再有关于晴雯身份的疑惑,第二十六回,小丫头佳蕙对小红说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晴雯哪里来的老子娘的脸面,她连家生子都不是,唯一的亲戚表哥多浑虫不过是个厨子,还是靠她的肯求才进的贾府。真正有老子娘脸面的倒是小红,众人既如此势利眼,如何倒踩着她?佳蕙钱都由小红收着,分明是和小红关系好,明知她是管家之女,倒说着“老子娘的脸面”的话,可不是太让人诧异了?

仅从这一段看,倒更像是晴雯原是管家之女,因而众人捧着,养成了骄横性子。小红倒像是赖家买来的,由着她自己努力向上,还被众人嘲讽“攀高枝儿”。

再有,书中贾琏曾向鸳鸯借当,求着鸳鸯想把贾母用不着的金银器皿偷着运一箱子出来,暂押千数两银子。贾琏没求完,鸳鸯就被小丫头喊去见贾母了,因而贾琏又托了凤姐继续说项。

借当这件事发生在第七十二回。

然而奇怪的是第五十三回贾蓉倒已经告诉贾珍说:“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蓉如何提前知道的,难道穿越了不成?

唯一的解释是,七十二回这一节原本写在五十三回这一节之前,或者至少构思在五十三回这一节之前。

再则还有关于惜春的疑惑。第五十五回平儿跟凤姐说:“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先说不要紧,宝黛一娶一嫁老太太自有私房钱拿出来,又说:“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哪里省一抿子也就勾了。”过后说到探春时又说:“我正愁没个膀背,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哥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

这段对话,说到贾政房里少爷小姐男婚女嫁,除了宝黛有贾母出钱之外,凤姐瞧不上贾环,娶亲只预备花三千两,剩了还有三四个每人预备花一万两的。可是去掉宝玉贾环,只剩下探春贾兰二人,至多只能说“两三个”,哪里来的“三四个”?

后面又说迎春“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迎春是贾赦之女都不是这屋里人,那么惜春是宁府的人,更远了,更不该是这屋里人了啊?

但是惜春分明是算进去了,而且此处算上惜春也正好说明前面一番话里之所以是“三四个”,也是因为包含了惜春的缘故。

这也是删改留下的瑕疵。有研究者考证说在初稿里原本没有宁国府,惜春原是贾政的小女儿。

再有第五十三回贾府祭祖时,作者特意交代了一句,“且说宝琴是初次,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祭祖结束,贾母带着儿孙、媳妇、孙女们,又回到宁国府的时候,曹雪芹又补充了一句,“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姊妹坐了”。

如何宝琴一外姓女子倒参加贾家祭祖之仪?便是她被王夫人认作干女儿了又如何?到底只是认干女儿又不是过继女,她依然还是薛氏而非贾氏,仍旧是外姓啊。可不是透着疑惑?

疑惑处应该还有,只是一时也很难想全了,并且也没必要想全了。因为意义并不在此。

想说的是:有疑惑之处恰是正常的,否则如此一部没最终定稿的皇皇巨著,在手写时代,经过如此之多之繁杂的删改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才更让人奇怪呢。

有痕迹才有人迹。

因而《红楼梦》虽然有些许毛刺或者瑕疵,正不必曲为之解。而诸如说“你不是曹雪芹你哪里知道他的伟大”,以及“请不要把你读不懂的地方都归咎于作者”的言论,听起来倒只想让人“呵呵”了。因为虽然言辞刺耳且不动脑子,但是腔调却又特别熟悉,毕竟我们这里是如此的擅长造神,而我们又都在此等教育中成长。

想说的是:倘或你能以平常心看待这部名著,或许能得到更多益处以及乐趣,也更对得起这部书的作者,毕竟把《红楼梦》完美化的读者和诋毁《红楼梦》的读者一样是有愧于这部杰作的。

(0)

相关推荐